这座小镇漂浮在永生界的上空,是一座无根的悬空岛。
小镇的四周飞满了金色蝴蝶,这个世界没有太阳,于是它们成了无数的发光体,成了聚拢在灯笼中的萤虫,点亮了这个世界。
叶婵宫牵着他的手跃入了这个世界里。
世界为他们打开了。
宁长久从孤岛般的小镇跃下,他张开了双臂,像是一只飞鸟,风声在耳畔呢喃。
他们从高中下落,一直落到了大地上。
永生界晶莹剔透,焕发着灵态的美感。
这里的大地由银色的细软微粒组成,无比柔软,树木亦像是水晶的雕塑,参天挺拔,宛若一座座雄伟的宫殿,林间奔跑着鹿,鹿如蝴蝶一样,亦是金色的,它们在林间穿梭,只保留着生前的本能,不饮不食,忘生忘死。
叶婵宫带着宁长久走过这片幻美的梦境之森。
“轮回海是海,永生界是森,死亡只是一个归于虚无的过程,它从不挑剔它的载体。”
叶婵宫的话语像是穿过林间的微风。
宁长久仰起头,望着这片高高的森林,哪怕他明知置身梦中,依旧有不真实之感。
除了鹿以外,他再也没有见到其他生灵。
生前凶厉的豺狼虎豹在死后也变成这样的可爱之物了。
宁长久还发现,这些生灵的头上,还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这些线长短不一。
“这些就是生命之线吗?”宁长久问。
叶婵宫说,“嗯,它们是生命之线,等它们的线变得无限短,就无法再保持鹿的形态,而是会化作天上飞舞的蝴蝶……永生界的永生亦是虚假的,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永生。”
师尊柔和的话语里似带着淡淡的落寞,仿佛地上的花草看到天上大雪飘卷,却无能为力。
金色的花鹿从他们眼前奔过。
宁长久问:“那复生也有巨大的代价吧,比如我的复生。”
叶婵宫没有回答,她只是径直向前走着,树木从眼前徐徐掠过,逐渐勾勒出一个道观的轮廓。
那个道观藏在森林的深处,不大不小,形制与构造颇像不可观。
叶婵宫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这座道观,道:“回家了。”
宁长久知道,构建这座道观的不是树木砖瓦,而是梦境。
宁长久看着这座梦境编织的熟悉道观,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当初,二师兄带他走出永生界,来到了不可观,如今,师尊带他离开了那座小镇,却无法将他残破的神魂带出永生界了。
他们将在这里生活,慢慢修复他的神魂。
当初,他被鹓扶杀死时,永生界足足耗费了上千年的时间温养他。
如今哪怕有师尊的帮扶,也至少要花费数年的光阴。
宁长久随着叶婵宫一同拾阶而上,走入了观内。
叶婵宫来到不可观后,气质变得更加娴静清冷了些,她似习惯了在此间生活,所以哪怕是梦境里,亦是清圣的师尊气度。
宁长久走在她的身后,为她缓缓掩上了门。
他们一同向前走去。
最前方是放生池,放生池中没有水,鱼类身躯上描绘着花纹,它们生长着翅膀,凭虚而游,头顶上亦有一条清晰的生命之线。
放生池前是律令堂,走过空空如也的律令堂,是书阁,书阁后,穿过两座莲花殿,有一座小院,小院中种着一棵大树,当初梦境中,宁长久曾与赵襄儿背靠着背,一同在大树下看书,漏下的光与影里,花草蓬勃生长。
“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了。”
叶婵宫立在道殿前。
大风吹拂,金色蝴蝶的风从上空浩荡而过。
……
宁长久坐在剔透的大树下,仰起头,沿着树的脉络向上望去,金色的叶子在风中无声而响。
时至今日,宁长久的耳畔依旧会响起陨石崩毁的声音,依旧会感受到四肢炸裂的剧痛。他用呼吸调整着身体的感受,让道心在这个梦幻般的世界里一点点归于宁静。
宁长久闭上眼,又无法抑制地想起嫁嫁雪瓷她们。一张张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变得不可触摸。
除了依旧拥有意识,他与这漫天飞舞的蝴蝶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宁长久伸出手,一只蝴蝶停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将手凑近自己,蝴蝶也并未受惊飞走,而是安静地开合着翅膀。
宁长久发现,蝴蝶的翅膀内侧,似有着细小的花纹,这花纹最奇特之处在于,它并不对称,而是只存在于翅膀的一侧。
他眉头微皱,还未及思考,道殿的大门打开,白纱长裙的叶婵宫从道殿中走出。
古老沉重的大殿与纤细雪白的少女落在视线里。
蝴蝶飞走,宁长久亦微微失神。
叶婵宫握着两卷书,她走到了松软的草地上,犹豫之后将书抱在怀里,小腿屈折,以指勾去了绣鞋与雪袜,赤着嫩足踏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如月光的溪流淌过草地,她走到了宁长久的身边,亦靠着大树坐下,双膝微屈,斜置着两本书。
她将其中一本递给了宁长久。
宁长久以为是修道的典籍,但翻开一看,竟是一本故事书。
叶婵宫说:“你已没什么要学的道法了,这些年太过辛劳,且看看书吧。”
宁长久的目光落在书卷上,精神却无法集中。
叶婵宫望向他,问:“有什么心事么?”
宁长久轻轻点头,思虑片刻后,他缓缓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前一世,我是被二师兄从永生界带走的,若是如此,那这一世,我又怎会变成一个小道士呢?”宁长久说。
“在与襄儿的信里,你不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了吗?”叶婵宫道:“当初的我并非是回溯了时间,而是……跃到了一条崭新的世界线上。”
宁长久轻轻点头,他看着满天蝴蝶,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抹恐惧感:“可哪怕是崭新的世界……”
叶婵宫静静地看着他。
宁长久压制住了内心的想法,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要多虑这些。”叶婵宫道:“无限的力量下,所有看似荒诞的,跨越常识的事都有可能发生,这就是时空的无限,它没有道理,却可以塑造事实。”
宁长久嗯了一声,暂时放下了心中的诸多想法。
天上的蝴蝶洒下了光,他们一同坐在树下看书。
两人读了一会儿,宁长久忽然将手按在了叶婵宫的书本上,他轻轻夺过了她的书,合拢,放在一旁的草地上。
“我们一起看同一本吧。”
宁长久说着,将自己的书摊在了两人之间。
叶婵宫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的目光落在同一本书上,阅读的速度也带着深深的默契,出奇地一致。
宁长久看着书上的故事,读到开心亦或伤心处时,他的目光会悄悄落在叶婵宫脸上,想从中看到一丝神色的波动,可叶婵宫的面容自始至终皆是恬淡。
永生界里没有黑夜,他们感受不到光阴的流逝。
两人不知不觉间读完了一本书,他们分享过了阅读的感受后,便一同继续坐在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叶婵宫问。
“嗯?”宁长久不解其意。
叶婵宫道:“我的权柄是梦境,我可以做到许多事。”
叶婵宫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扶着树干立起,她的手指轻动,梦境的能力风一般席卷过大地,水晶宫般的道殿变得肃穆威严,金色的蝴蝶变得色彩斑斓,草地变成了绿色,树干呈现棕色,树叶青葱。
这个梦境中的不可观,变成了现实中的不可观。
宁长久看着熟悉的一切,却微笑道:“师尊还是收了神通吧,我怕久而久之,我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这个看似真实的世界是梦境,而梦境般的世界在此刻却是真实的。
叶婵宫轻轻嗯了一声,她身材娇小,却宛若真正的神明,挥手间世界又变回了原样。
宁长久愧疚道:“师尊不必如此费心的,我自己静静就好。”
叶婵宫道:“你挡住了陨星,救了世界,现在你是病人,你可以不将我当成师尊,而当成一位医者,我的职责便是疗愈你,让你保持开朗的心。”
叶婵宫是少女形态,话语虽天生清冷,却也有些细声细气之感,听上去好像是小男孩与小女孩之间做出的稚嫩承诺。
宁长久看着她,片刻后亦微笑道:“师尊就是师尊,不是医者,师尊在侧,已胜过世间任何的良方。”
“嗯……谢谢。”叶婵宫抿了抿唇,似是在表达自己的微笑。
她的冷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天空中孤寂的星。她的仙靥虽然绝美,却也无法明确地传达什么情绪。
她说:“好好养病,若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告诉我,为师皆会答应的,而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便是稳住道心,勿要多忧多虑,勿要患得患失。”
宁长久认真点头。
他可以预想到,今后的日子应是很平静的,平静得就像是淌过此间的溪流。
岁月恬静,便会找些事来做。
院子里,宁长久与叶婵宫做了一副棋盘,两人开始下棋。
宁长久的棋力一直不俗,在赵国时力压襄儿,在海国宴时亦威震群雄,他对于自己也很有信心。
两人在院中闲情逸致地敲落黑白子。
第一局棋下完,宁长久险胜了半子。
两人开始复盘,斟酌着他们方才的妙手妙招。
收拢棋子后,两人又下了一局,宁长久再次险胜半子。
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第三局,宁长久依旧险胜半子。
他收着棋子,看着叶婵宫,道:“师尊不必让我的,该如何下就如何下就是了,这样让出来的胜利,我也无法高兴起来啊。”
“是么……”叶婵宫轻轻说了一句,随后点头,“好。”
两人再度开始落子。
宁长久落的子越来越慢。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师尊真实的棋艺,若以襄儿为基数,那大致是二十四个襄儿的水平了。
局至中盘。
宁长久看着棋盘上自己被杀得七零八落的子,叹了口气。他的算力已经很强,但在更强大的对手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被杀得丢盔弃甲。
宁长久抓起一把棋子,正要放在棋盘上认负。
叶婵宫却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小手清凉柔软,却也带着难言坚定。
她握着宁长久握棋子的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棋子,拈起一颗,替他放到了棋盘上,随后认真道:“不许认输,无论何时也不许认输,哪怕是与我行棋。”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眸,恍然回神,“弟子遵命。”
“你可以继续喊我师尊,但不用再自称弟子了。”叶婵宫又说。
“为什么?”宁长久不解。
“因为,现在的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叶婵宫说:“当一个世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一定不是师徒。”
宁长久似懂非懂。
如果一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那他们会做什么呢?
创造一个崭新的民族乃至崭新的世界么?
宁长久感知着自己残缺的魂魄,淡淡地笑了笑。
两人又下了几盘棋,皆以叶婵宫的大胜告终。
叶婵宫也不忍心再赢下去了,他看着宁长久,问:“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宁长久道:“我想去永生界走走。”
叶婵宫答应。
宁长久问:“若走远了,我们还能回到不可观么?”
叶婵宫道:“不必担心。”
于是两人一同走入了永生界中。
整个不可观被叶婵宫连根拔起,飘浮在身后,像一条浮空的鲸。
传说中,有人因为舍不得自己家乡甜美的井水,所以离开家乡时以神力将整口井背在背上,一同远行。如今因宁长久担忧迷失,叶婵宫便将整个不可观随行搬走,此举与那传说似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可观飘浮在空,他们在前面走着。
宁长久问:“我们现在在永生界里,可若暗主毁了雷牢星,我们的世界不也就崩毁了么?”
叶婵宫道:“永生界是雷牢神国的一部分,它源于烛龙,而非暗主,若有一日,雷牢神国崩毁,那雷牢也会衔着永生界离去,前往不可观。大河镇中,倒还有许多与雷牢有旧的古神。”
宁长久又问:“雷牢……它与烛龙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婵宫道:“烛龙是雷牢的恩师,当初烛龙撞天,坠落大地,奄奄一息,许多人想去分食烛龙的躯体,雷牢在拼死保住恩师的躯体时,却也以利剑割断了它最后的气息。”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亲手杀掉自己的恩师,又是为了虚与委蛇,向暗主表达忠诚吗?”
叶婵宫颔首,道:“是的,之后雷牢占据了烛龙的残力,成为了新的群龙之首,作为龙族之王,占据十二神座之一,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宁长久脚步微缓,他的脑海中再度响起了龙吟。
暗主还未真正渗透至这个世界,他选拔神主之时亦是论迹不论心的,于是雷牢、举父便背着这样沉重的仇恨,夺取了一个神主之位,借此蛰伏,直到反叛。
五百年前,举父进入了雷牢神国,那时,举父与雷牢应是对于之后几百年的事做了约定与计划,其中就包括如何安置他四分五裂的神魂。
两人走过茂盛的森林,大片大片的蝴蝶风一样从他们的身边刮过。
两人看上去不像是师徒,不像是情侣,亦不像是兄弟姐弟,他们介于亲昵与生疏之间,带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与这个梦幻般的安静世界出奇地相契。
“这个世界为何没有湖泊?”宁长久望着眼前的森林,问。
“因为湖泊里有水。”叶婵宫道:“水是生命的源泉,却并非是亡灵的必需之物。”
“那为什么有树有花?”宁长久又问。
“因为树与花是它们的家园。”叶婵宫说。
“哪怕已经死亡,万灵可以失去一切,也无法离开家园吗?”宁长久悠悠地问。
“嗯。”叶婵宫说:“因为家园是生命的载体,存在之物需要载体证明它们的存在。”
“所以不可观是我的家园么?”宁长久转过身,看着身后飘浮的道观,问。
“也许。”叶婵宫说。
宁长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摇首,道:“不,是因为师尊在不可观中,所以它才是我的家园。”
漫天的蝴蝶再次如风般刮过密林,蝴蝶摇动的翅膀上,淡淡的纹路好似一个个涟漪般的笑。
……
他们穿越了森林,来到了一片深谷里,深谷中开满了白色的花,蝴蝶栖息于花上。
他们寻了片空地,将不可观放置在上面。
两人回到了观中,如久居旅途的回乡之人。
永生界不知生死亦不知困乏。
宁长久与叶婵宫在观中静静地对坐着,仿佛是说道辩坐之人,但他们也并未说什么晦奥难懂之语,只是一同说些过去的俗常之事。
“我……是不是个无趣之人。”
叶婵宫忽然这样说。
宁长久心神微颤,失笑道:“师尊怎么会这样以为?”
叶婵宫说:“当初三年梦境里,你与襄儿、司命、嫁嫁她们过得很快乐,欢声笑语从未中断,三年亦不过弹指,过完后只觉短暂与不舍,但我无法像她们一样,我甚至连简单的微笑与哭泣都很难做到。我更应该在幕后,而不该来到戏台上,我……”
“是个无趣之人。”
叶婵宫这样说,此刻,她的神情像是一个年轻的女帝,坐在凄清的殿中,仰头望着王殿的藻井,感叹着一眼可以忘尽的,孤家寡人的一生。
宁长久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笑着说:“人在吃石锅时享受它的丰盛,在饮茶时享受它的清苦,在喝溪水时享受它的甘甜,它们皆是人生之美,并无优劣,得师尊所救,我尚能体悟这些已是幸运,若再挑挑拣拣,可真算是丧尽天良了。”
“是么?”叶婵宫轻语,似是自问。
宁长久微笑着点头,“嗯,师尊不必去想有趣与无趣之类的事。”
叶婵宫摇首,道:“我是在想,你算不算丧尽天良。”
“额。”宁长久微愣,他抬起头,正对上叶婵宫微带笑意的清澈眼眸。
叶婵宫低下头,道:“我想试着说一句玩笑话,还是这般……无趣吗?”
宁长久立刻摇头,“没有,很有趣啊。”
“话很有趣?”
“嗯……是师尊很有趣。”
“哦。”叶婵宫也学着叹了口气,话语动人依旧:“你真是……”
“丧尽天良。”宁长久替她补全了话语。
……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这般平静,宛若一首没什么起伏的曲调。
他们会一同坐在树下看书,或者互相给对方讲一些故事,有时也会带着不可观进行一场绵延千里的旅程,只是这个世界虽然美,却依旧单调,了无生气。
叶婵宫像是一个精美的瓷娃娃,容颜与话语始终是不疾不徐的,她不似陆嫁嫁那样会刻意端起师尊的架子,恰恰相反,她尽可能地亲近平和,却依旧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宁长久有时候会去试着刻意惹恼她,看看师尊平静的限度。
叶婵宫却也只是露出微微无奈的神色,有时也会将他抓来,学着陆嫁嫁那样象征性打一顿手心。
他们看不见春去秋来,也不知日子到底过去了多久,八年是一个确定的期限,但对于宁长久而言却是模糊的,他始终记得自己对于她们的承诺。
某一日清晨。
宁长久从床榻上醒来,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裳变小了一些,系衣带时有种肉眼可见的松感。
他将这件事说与了叶婵宫听。
叶婵宫说:“应是你日思夜虑,故而消瘦了。”
宁长久疑惑:“神魂也会消瘦么?”
叶婵宫道:“也许。”
宁长久又问:“现在过去了多久?”
叶婵宫说:“一个月。”
“一个月……才一个月么?”宁长久微愣,他还以为至少过去了半年了。
叶婵宫说:“与我在一起,便这般度日如年么?”
“当然不会。”宁长久摇头。
叶婵宫静思一会儿,也道:“或许不是我的无趣。”
“嗯?”宁长久疑惑。
叶婵宫说:“这本就是我们的梦,梦为随心所欲,它应更精彩些。”
说着,叶婵宫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玫红色的纸,她以指在上面画着什么,纸张越来越鲜艳。
她将纸递给了宁长久,问:“这是一封婚书,你要收下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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