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里,老人早就站在这边等候了。
看到梁拾遗夫妇,老人一张老脸,瞬间灿烂无比,结果梁拾遗不管不顾的就呛声道:“你这笑起来,比不笑难看。”
这话一说出来,一旁的乐都山弟子们脸色都变了。
老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哪里有这样的客人,上门对着主人就是一顿嘲讽?
梁拾遗眼见老人没有装着不在意,反倒是这般,这才收起轻视的心思,走进了大厅里。
道歉这种事情,当然是得身后的顾泯来了。
顾泯在两人身后,来到老人身边的时候,老人突然压低声音问道:“我装得如何?”
顾泯哑然失笑,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前辈果然见识过人。”
老人哈哈大笑,摆了摆手,示意周遭的弟子不必在意,站在门口,老人认真道:“之前道友说得那些事情,我大多都知道了,乐都山的事情,如今我让许录来和你说,她可以全然代表我。”
顾泯点点头,对于老人的这个安排,他说不上完全理解,但也不是全然不理解。
“但有一桩事情,我还是想说在前头。”顾泯郑重道:“哪怕是什么都谈不成,我也会出手替前辈解决长岭宗,不过仅此一次,之后的事情,就真的管不了。”
顾泯不想在乐都山最为困难的时候和他们谈什么所谓生意,他想双方都处于有一个进退有度的处境里,而不是某一方被某一方逼迫。
老人笑道:“有这句话,之后的事情,我觉得都不用如何谈了,乐都山都能应下。”
顾泯苦笑道:“这样就没意思了。”
老人拉起顾泯的手,走入大厅,笑道:“要是你能娶了许录那丫头,那这座乐都山送给你也没关系。”
顾泯不接话,这种事情,他不说些什么,反正是始终都不会答应的。
入席之后,梁拾遗和女子剑仙坐在一起,顾泯和老人另外一边,不过四人,桌上却满是山珍美味,简单的几句话之后,梁拾遗开始动筷,他是修行者,当然不吃东西也死不了,可人始终都有口腹之欲,像是苏宿,动不动就喜欢找些东西来吃,这是习惯,改不了。
女子剑仙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她只是象征性的动了几筷子便不再吃什么,而是独自饮酒,梁拾遗和老人说了不少,不过从不谈及这长乐城的事情,大概意思也很清楚,这些事情,不用和他谈,和眼前的顾泯说就行。
老人和顾泯推杯换盏,这对年纪差的很远的老人和年轻人,在这刻仿佛成为了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顾泯喝完一口酒,继续说道:“还有件事情,前辈可能不想听,也可能知道了不提,但我还是要说,我之前来到这边的时候,第一个杀得就是天玄山的粟千云,其实那家伙也没太过分的事情,就是想杀我,我要是不想招惹天玄山,走了便是,但那天我不知道怎么的,心情就是不好,所以干脆就打杀了。”
老人啧啧道:“听你这话,杀一个天骄榜前十的天骄,就这么轻而易举?”
顾泯坦然道:“还真没什么难的,如今这天骄榜上,除去御风之外,其余人,我想杀,不会付出太大的代价。”
老人好在是之前已经知道顾泯的身份,要不然这会儿,非得吓得不知道说什么不可。
顾泯继续说道:“后来又遇到了天玄山的修行者,恰好又惹上了麻烦,顺便便又杀了,所以天玄山和寒山,注定是不死不休了,要和寒山结盟,前辈还是需要考虑清楚。”
顾泯有想法,但也要考虑乐都山的处境。
老人随口说道:“有什么好考虑的,要是没你,今天乐都山都不见得还在,我就当乐都山已经没了,之后要是还在,就是赚了,要是没了,无非就想着是做过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就是。”
顾泯笑道:“要是前辈年轻一些,倒是可以和前辈拜个把子,这个性情,很是对我胃口。”
老人哀怨道:“怎么现在就拜不得了?”
顾泯皱眉道:“那还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话吗?”
老人一拍桌子,“肯定要的!”
顾泯就无比坚定的拒绝道:“既然这样,就拜不成了。”
老人哈哈大笑,畅快至极。
笑过之后,老人开始说起掏心窝子的话,“我这剩下不过十年光阴,十年之后,乐都山如何,我不用想都知道,即便是长岭宗被除去,这座长乐城,这些娃娃也看不住,有了你这个朋友,反倒是放心不少,即便你招惹了一座天玄山,我也不相信像你这样的人,真的会死在那群家伙的手上。”
说来说去,其实无非是一个赌字。
老人赌顾泯前途无量,有一片大好光明。
这种赌法,其实是不得已为之,若是乐都山还有那么一两个风亭境,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不是因为他看不上顾泯,只是实在没有道理带着一座宗门去尝试这个。
代价有些大。
顾泯了解,他一点都不觉得有些什么,如今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感觉,要比遮遮掩掩的感觉好太多。
于是这两人在席间谈话,都是各自尽兴,等到结束之后,梁拾遗带着女子剑仙返回住处,不过临走之前放下话来,要顾泯在做完事情之后,去见见他们。
顾泯自然答应,不过这几日他就不会去那边叨扰了,毕竟人家一对夫妇,说不定晚上要做些什么事情,自己这么出现,算个什么?
走出大厅,天上已经挂起一轮明月。
顾泯晃晃悠悠在一棵老桂树下坐下,许录正好出现,端着一碗醒酒汤。
顾泯瞥了她一眼,倒也没有拒绝这份好意,端过来一大口便喝了下去。
一碗汤下肚,肚子里可算是暖暖的。
虽然不用这碗醒酒汤,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
坐在桂花树上,顾泯示意对方也不用站着,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就是了。
等到她坐下之后,顾泯才说道:“现在乐都山处境也就这般,所以你们那位老祖宗才敢坐下来和我豪赌一番,但我还是要问一遍,你们当真要如此?一旦立下了大道誓言,若是你们想要反悔,我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将你们一一打杀。”
最后那句话,说得杀气四溢。
许录浑然不在意,“公子不用说,我们也会自杀谢罪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灵气四溢的纸张,上面有那位老祖宗立下的誓言,如今整个乐都山弟子,都在上面留下了名字和手印,换句话说,现如今这份大道誓言,并非是某一人,而是整个乐都山。
许录说道:“以后每一个加入乐都山的弟子,都会在这上面留下手印,若是不同意这件事,乐都山不会收纳他们。”
许录微笑道:“公子你只用自己起誓便可,不必搭上寒山。”
话都说到这里了,顾泯要是还不知道对方的心意,就真是白长一个脑袋了,他也以大道誓言起誓,而后认真道:“乐都山不负我顾泯,我顾泯便不负乐都山。”
许录笑着点头。
如此盟约算是已经成了。
顾泯揉了揉脑袋,说道:“之后我希望乐都山能成为这南临道州的最大宗门,要覆盖整个南临道州,当然,我也会提供帮助。”
不等许录开口,顾泯继续说道:“不过即便是要成为这么一座宗门,但初心不能变,不能作恶,不能让门下弟子无法无天,一切都要维持现如今这个样子,而且我希望你们要对那些横渡雷池而来的修行者多些帮助,能收入宗门便收入宗门,实在不行也可以送到寒山去,当然了,我说得那些,都要建立在那些修行者都没有做出什么恶事的前提下,若是也是个草菅人命,肆意打杀修行者的,我若是知晓,会亲自出手,打杀他们。”
许录点头道:“一切都听公子的。”
这次不等顾泯说话,许录抢先说道:“不过有一桩事情,得让公子知晓,等处理完长岭宗的事情之后,这十年时间,我要跟着公子,做个婢女。”
顾泯疑惑道:“为什么?”
许录坦然道:“老祖宗还有十年之期,我如今也还担不起一座宗门来,这十年跟着公子,一来可以学学公子是怎么管理一座宗门的,二来公子如此年轻,境界便如此高妙,跟着公子,肯定是有些好处的。”
顾泯想了想,没有拒绝。
十年光阴,并不算长,但他也很清楚,十年之后,许录定然还是成不了一位风亭境强者,想要让乐都山的众人服气,也不容易。
而且在这十年之间,顾泯还是得要让乐都山蓬勃发展才行。
一座南临道州,却没什么人在意,对顾泯来说,那是绝对的好机会。
许录说道:“我来猜猜公子如今的打算,是不是想让那两位前辈都留在长乐城?”
顾泯也没隐瞒,说道:“有这个想法,不过留下来又怕这两位压过了你那位老祖宗,两位都是剑修,脾气算不上多好,属实不是那种适合开疆扩土的人,算了,我还是写封信回去,让旁人来吧。”
小巷里几人,最为适合的是谢宝山,他城府足够,境界更是不含糊,不过这样的人,顾泯不想他离开自己太远,毕竟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是自己的一副退烧药,要是隔得远了,不太好。
那除去谢宝山之后,卖酒女子和胭脂铺妇人自然都不适合,另外两人,就看那肉铺汉子和竹篾匠是怎么想的。
不管了,先写信回去再说。
顾泯打定主意,然后看向许录。
许录心领神会,“那边便有笔墨,公子移步便是。”
顾泯点点头,站起来,跟着许录走去,很快便来到书房前,那是老人平日里看书的地方,除去许录之外,外人是不能擅闯的。
不过既然是顾泯了,就无所谓。
顾泯坐在桌前,许录自然而然去研墨。
不多时,顾泯就写好了一封信。
信上内容,大概是说顾泯在这边如何,需要小巷几人选一两人过来这边,或许要待个好些年,若是都不愿意,也没什么。
许录看着那手字,称赞道:“公子这一手字,有大家风范。”
顾泯笑而不语,年少时候,作为皇室子弟,不仅天天要去学那些所谓的治国之说,这练字也是必不可少的。
顾泯只是对许录说道:“麻烦你用飞剑传讯送到寒山便是。”
许录点头,她很快离开这里,去送信。
顾泯坐在窗前,想着这一两日发生的事情,揉了揉眉毛,好似自己这会儿又回到了郢都的皇城里,开始去想这座天下该怎么治理了。
其实顾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和师祖晚云真人,梁拾遗女子剑仙,甚至是苏宿这些人不像剑修这件事,大概就真的是他们心中无非是一剑递出,有生死自负的说法,可顾泯有这种心态的时候,很少,更多时候,他会想很多,会去做更多。
换句话说,如果他一直都要去做太多事情,就肯定不会像是那些普通的剑修那般洒脱。
除非有一天,他能不想去那么多。
只是会有那一天吗?
顾泯自嘲一笑。
天底下真没多少人
可以一直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对的,更多人是活着就已经不容易了。
哪里还能想这些。
……
……
寄出那封信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
许录走入一间房间,里面有不少蜡烛,仍旧点亮,将这间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老人坐在高位,一直在等着许录。
许录走进来之后,跪在老人面前。
老人慈爱的看了许录一眼,随即说道:“今天老祖宗也就不和你云里雾里了,只说一件事情,那位顾道友在这个时候出手,足以说明他的心中的确有善意,而后又能坦然提出这么个结盟之说,更说明他绝非是一般的天才,除去修行天赋之后,他的算计和城府,都不差,老祖宗我是全然把他当作朋友的,你许录,此刻怎么想,今后怎么想,都不见得会一致,但今日我还是要你发下毒誓,一句话,无论如何,不可先负对方!”
许录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老祖宗,都是一家人,为何还要如此不相信我?那份大道誓言上,也有我的名字!”
老人面无表情,只是冷声道:“发誓!”
许录眼泪流淌,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家老祖宗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一说。
她此刻全然是没有想过那些有的没的。
“发誓!”老人怒道。
许录看着老人,发现那个一向慈爱的老人,到了此刻却突然那么冰冷,这才缓慢说道:“我许录在此发下毒誓,若是有朝一日先负顾泯,我便受尽折磨而死,不成人样!”
等到发下如此毒誓之后,老人脸色才好转了不少,他看着眼前那个已经没了什么精气神的许录,这才缓慢说道:“你才活多久,我又活了多久,你如今是一门心思想着要他救乐都山,所以才想着极力促成这桩事情,但过了此劫之后呢?你难道不会去想因为此事,把乐都山的命脉交给旁人会不值当?尤其是等到了十年后,你成为这一山之主后,又会不会这么想?即便你不会,旁人要是撺掇你几句,你会不会改变想法?”
老人缓缓道:“人心哪里这么简单,若是你一旦动摇,想到了什么法子,便做出让你自己后悔的事情,又怎么办?你要是再活几百年,自己肯定能想透,可是那要是在你做了错事之后想透,还有什么意义?”
老人冷声道:“我让你今天在这里发下毒誓,杜绝你所有的想法,至少在你还不够坚定的时候能够保证你不犯错,等过个几百年,你不会埋怨老祖宗今天让你做出的事情的。”
说完这些话,老人才从座位上走下来,来到许录身边,轻轻抚摸她的脑袋,感慨道:“乐都山的状况,你看到了一些,却没看透彻,你根本就没有站在悬崖边上想过问题,自然也不会明白顾道友做的事情,对乐都山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老祖宗能够理解你,你年纪小,想不到这些,很正常,但要是因为你年纪小便先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情,就不对了。”
老人叹了口气,他不奢望许录能够和他一般想清楚问题的关键,只是他不愿意,在顾泯已经帮了他们乐都山这么大忙之后,他们之后对不起人家。
这种事情,他之前没做过,但之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因为自己,实在是没有几年活头了。
身后事,处理起来,才是分外麻烦。
因为一切事情,都是建立在自己已经管不了的前提下的。
甚至就连老人让许录去跟着顾泯十年,也是想要许录去看看学学顾泯到底是如何做人的,这样的宝贵机会,对于许录来说,一生有益。
老人忽然喃喃笑道:“我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所以老天爷才让我在这个时候碰到这么个人?”
——
飞剑传讯,落到寒山山门处。
站在山门处守卫的寒山弟子看到那信封上的顾泯两字,当即一惊,不敢怠慢,赶紧送上山去。
如今寒山,名义上代行掌教之职的是那位王长秋,他收到信之后,很快便打开一看,看到信上内容,这位寒山长老震撼不已,他没想到,那位掌教不过说是下山寻友,可这才过了多久?就干成了这么一桩事情。
一座南临道州,虽然看起来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但若是有望能将这么一座道州紧紧握住掌心,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对于寒山来说,更是大事。
王长秋喜出望外,赶紧带着信去找到了谢宝山。
谢宝山接过信一看,顿时笑呵呵道:“咱们这位掌教,的确不是一般人,要是做生意,肯定是富可敌国的命了。”
王长秋难掩激动,“掌教手笔太大,实在是超出我的想象。”
谢宝山点头道:“你以为他要做什么,就看着寒山一处?也不看看他祖上那两位是什么人物,不把世间搅得个风起云涌,不是辜负了那个顾字?”
王长秋不断点头。
谢宝山拿着信,很快便想到了信上说得事情,笑道:“本来这种开疆扩土的事情,我老谢最适合,不过既然咱们这位掌教在信上说了要我留在身边,那咱们就得再选个人去喽。”
王长秋说道:“还得和几位前辈商量一番。”
谢宝山自然明白,忽然说道:“要不然咱们两个人来打个赌,你觉得会是谁下山?”
王长秋摇头道:“前辈就别拿晚辈开涮了,这种事情,我哪能去胡言乱语。”
谢宝山摇了摇头,这家伙没意思。
那封信上,看起来只说了这桩事情,但实际上字里行间已经透露出一个意思。
就是谢宝山不能下山,另外选谁下山,要听谢宝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