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今年的荷花开得怪早。
望前时,这方池塘里已抽出了三两个花骨朵,将开半绽的模样犹如含羞带怯的美人,待到雨水落下,这些荷花便都次第开放,粉白带泪惹人怜,可惜天公作美却不成好,伴随着雷声隆隆,雨势越来越大,像是一个又一个巴掌接连不断地打在花叶上,只消半宿就将这初绽的早荷打得低下头去,少了许多活气。
雨打荷花之时,玉无瑕斜坐在湖心亭里,被斜风冷雨浇湿了袖摆裙角也不生气,只看着那荷花怔怔出神,一旁的小婢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见状忙取来罩衣为她披上,软语道:“姑姑,夜色已深,这雨愈发大了,您不如回去歇着吧?”
说话时,恰有一阵冷风从湖面吹来,小婢子冻得身子瑟缩了一下,玉无瑕方才回过神来,侧首道:“风急雨大,你且退下歇着,女儿家年纪轻轻,可莫要凉了身子。”
细算岁月,玉无瑕已到了知命之年,然而锁骨菩萨为人厌憎却受天钟爱,浑身上下几乎不见沧桑催老的痕迹,如此眼角带风地撩过来,比这漫天斜雨还要缠绵如丝,饶是小婢子同为女儿身,此刻也红了双颊,却不忘低头道:“姑姑,这荷花被雨打得焉儿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玉无瑕慵懒地单手支头,余光瞥见又一片花瓣被雨打落,不由叹道:“我这般的年纪,见多了生离死别,这落花伤情,委实无甚好看。”
小婢子为她这一叹揪起了心,连忙道:“既是如此,不如我将这几朵花采下,放在水瓶里好生养着,还能多活上些几日,这般可好?”
玉无瑕朱唇半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倒是有心。”
小婢子只羞涩一笑,却听她继续道:“不过,枯荣生灭皆是天常注定,若只见花开不见花落,又与装聋作哑有何区别呢?”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问道:“在你眼里,我是这般蠢物吗?”
小婢子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对待女子,玉无瑕素来宽容许多,拂袖挥出一道气劲让她站起,笑道:“好姑娘,我不喜人自作主张,更厌恶人揣度我的喜怒哀乐,若再有下次,你便回阁主身边伺候去吧。”
这一句话说得温柔似水,却让小婢子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不敢再看玉无瑕一言,也不敢在此多留,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玉无瑕望着她狼狈的身影,幽幽叹道:“豆蔻之龄,于女儿家该是多好的年岁,偏要将满腔痴心妄想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多可笑、多可怜啊。”
亭中再无人能应声。
长夜冷雨,玉无瑕百无聊赖地枯坐在亭子里看荷花,也不知过了多久,空荡荡的庭院门口又多出两道影子,只见适才退下的小婢子撑伞领着个妇人急步而来,这回她不敢有半分逾越之举,让人留在了拱门下,这才匆匆赶回玉无瑕身边,低声道:“姑姑,中州那边有鹰回巢了。”
玉无瑕抬起手,小婢子知趣地退到角落,那留在岸上的妇人身形一闪,倏地掠出三四丈远,脚尖只在水面点了两下,旋即便落入亭子里,身上竟连半片衣角也没被打湿。
妇人朝玉无瑕躬身行礼,道:“属下拜见楼主。”
玉无瑕一言不发,只朝她伸出手,妇人忙将藏在怀中的密函取出,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掌中,待接过之后,玉无瑕并不急着拆阅,先问道:“杜允之可曾返回?”
妇人不敢隐瞒,道:“禀报楼主,杜允之奉命暂留中州。”
“奉命?”玉无瑕一笑,“我这楼主不曾发号施令,他又是奉谁的命?”
她笑得妩媚,妇人却觉得头皮发麻,忙道:“回禀楼主,是、是紫电楼那位下的令。”
“原来如此。”
玉无瑕顿时了然,此番栖凰山之事牵涉不小,萧正风夺得了主事之权,使一应人等皆听命于他。此人虽有些刚愎自用,倒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蠢货,一念及此,她又问道:“找到平南王女了?”
妇人摇了摇头,道:“武林大会虽然鱼龙混杂,但是栖凰山早有准备,岗哨守卫极是严密,我等暗中搜寻数日也不得蛛丝马迹,而且……”
玉无瑕眉头微皱,不再听她吞吞吐吐,索性拆开信函看了起来,听雨阁不养吃白饭的无能之辈,她手下的惊风楼更不是酒囊饭袋混日子的好去处,密探自不敢将一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尽书纸上,饶是如此,重重筛选过的情报仍有三页之多,可见此番武林大会出了多少波澜变故。
待玉无瑕将一字一句逐个看完,她冷笑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虽未指名道姓,在场两人已知其所斥是谁,当即噤若寒蝉,玉无瑕彻底没了听雨观荷的心思,将信函收入腰封,对那妇人吩咐道:“你且退下休整去吧。”
旋即,她转头看向小婢子,问道:“阁主现在何处?”
小婢子头皮一麻,只觉得自己被她剖了开来,却不敢犹豫地道:“阁主在旃檀堂静修。”
闻言,玉无瑕径直起身与她擦肩而过,此时风急雨大,她手中未持执伞,只将罩衣后带的兜帽拉起,燕子般掠过荷花池,身影化作白烟在风雨中一绕便不见了。
直到此刻,小婢子提起的心才堪堪落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已湿透,非是风雨袭人,皆为她出了一身冷汗。
可没等她如释重负地松出一口气,那妇人忽地反手一巴掌掴在了她脸上,直打得小婢子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了红漆柱子。
这一巴掌用力阴狠,白皙细嫩的脸颊上连道指印也看不见,却疼得像是从面上刮下一层肉来,小婢子捂着脸哭道:“阿娘,你为何要打我?”
“你若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我就该杀了你!”妇人冷冷道,“我这一生任人驱使,不过是为了让你活得比寻常女子更好,你偏要自甘堕落去做奴婢!这也罢了,一仆事二主古来从无好下场,你从前是阁主的婢女,偏要自请来玉楼主身边做事,我警告过你休要动那自作聪明的心思,更不要做那不自量力的蠢事,而你……”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对主上的大不敬,妇人不敢再深说下去,压低声音骂道:“自明日起,你就滚去花房做事,莫要再靠近玉楼主,更不要想着回到阁主身边,否则就算是为娘也救不得你!”
小婢子如遭雷击,等她回神后不禁哀求道:“娘,我再也不敢了,玉楼主……对,玉楼主适才说了让我回去侍奉阁主,我……”
妇人心如刀割,又恨其不争,恼怒道:“是,玉楼主会放你回去,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阁主也不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向她问罪!”
小婢子浑身发寒,想起玉无瑕妩媚动人的笑容,眼下只觉得那红唇锋利如刀,她这般的年纪又有娘亲护着,先后服侍的两位主子也不是待人凶恶之辈,从未如今日这般惊惧过,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
此间种种,玉无瑕自是不在意的,她穿风掠雨,不多时就抵达了目的地。
自打永安七年后,听雨阁就由暗转明,算是地位特殊的皇家机构,虽不似亲军那般将衙门设在皇城根下,却也离此不远,乃是设在西门外的平安坊中,总坛居中,风、云、雷、电四部分布四方各掌一栋院楼,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建造修筑一应依照制令,未曾有半分僭越,故而从外面看去,谁也想不到这条巷子里竟藏着令朝野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炼狱。
玉无瑕来到总坛的大门外,顶着漫天大雨抬头望去,看着那把悬于门上的刀。
刀只有半截,又饱经风雨许多年,连悬挂它的链子也锈烂了,不得不替换过两根,可这断刀虽是锈迹斑斑,却始终存在着,一如它虽死犹生的主人。
当年萧胜峰将它悬于此处,是要让出入这里的每一个人看看逆贼的下场,谁能想到它就像个死不瞑目的怨鬼,十八年如一日般挂在这里,焉知是刀先锈烂,还是它先见证听雨阁的终末?
白梨留下的东西很少,不过一点血脉和一把断刀,无论哪个玉无瑕都不愿再见其死了。
她闭了闭眼,抬步走了进去。
能留在总坛的守卫可以没有多大本事,却一定不能没有眼力,认出来者何人之后,他们半点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请玉无瑕驻足暂候,另有人速速前去禀报,只一会儿就传令放行。
不同于四天王的性格各异,听雨阁两代阁主都崇尚节俭精干之风,当今在任的萧正则比之其父萧胜峰更甚,平生最厌恶奢靡无度之辈,故而玉无瑕这一路上不见琪花瑶草,也不见雕栏玉砌,可谓是乏善可陈。
这样一个地方,比起听雨阁总坛,更像一位居士的清修之地。
事实也的确如此,位于西面最偏僻处的旃檀堂正是阁主萧正则常来修禅的静室。
杀人无数的听雨阁主平生最好佛学,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不知要让多少人惊掉下巴,便连玉无瑕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觉错愕。
她在旃檀堂门外站定,先脱下罩衣交给领路的守卫,待他们恭敬退下,这才抬手轻叩房门,肃然道:“属下玉无瑕,有事求见阁主。”
“进。”
话音落,房门已然打开,待玉无瑕迈步踏入,它又被一股柔缓如风的气力轻拂合上,从头至尾没有发出半声异动。
屋里四角点了灯火,小炉中烧着檀香块,袅袅青烟弥散开来,使得堂前墙上那道“佛”字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一个身着素色禅衣的男子盘坐在蒲团上,他已经停止了念经,只在手里徐徐拨动念珠,俨然是带发修行的佛门居士打扮。
此人三四十岁模样,五官齐整,相貌端正,没有英武不凡的风姿气魄,反而显得平平无奇,待那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只见眸中温润清澄,唇角犹带一丝浅笑,连这笑也是柔和的,窥不出半点厉色。
玉无瑕垂下眼,开门见山地道:“阁主容禀,前往栖凰山的探子有信来报。”
萧正则从她手里接过信件,一目十行地扫过便将之合上,玉无瑕也不觉被轻慢,只因她晓得这位阁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上至武功秘籍,下至诗文书信,但凡让他看了,就没有记不住的。
果不其然,萧正则只沉吟了片刻就问道:“方怀远之子,确证其死吗?”
玉无瑕道:“事发紧急,此人乃周宗主失手逼杀,萧楼主与杜允之皆亲眼目睹,本应无误。”
萧正则抬眸,语气平淡地道:“你有何推测,一并说来。”
玉无瑕未有隐瞒,直言道:“亲子命丧,方怀远当夜便主持焚化尸首,固有保全颜面、断念绝妄之想,此后闭门数日不理事务,无论此事是否有诈,总归不可不防。”
“你认为方氏将反?”
“属下不敢妄断,然……此番阁主将栖凰山之事尽付于紫电楼,令其余三部全力配合,是为敲山震虎而非结下怨仇,可是大错已成,不论方怀远作何决断,事态发展下去只会与我等本意南辕北辙。”说话间,玉无瑕面上浮现一丝冷意,“如今方咏雩身死,方怀远势必对听雨阁生出怨愤之心,又坏了方、江两家姻亲,海天帮也难免心存不满,何况武林白道各派向来荣辱与共,而今颜面俱损,势必影响阁中人手日后在江湖上行走办事之便。”
闻言,萧正则看着她,一言不发。
玉无瑕面不改色,坦然回望他。
半晌,萧正则开口道:“此番事败不无萧正风急功近利之过,待其返回京城,我会依法下令惩处,然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传令于他,令其赶赴云岭山与冯墨生会合。”
玉无瑕心里一突,问道:“武林大会虽已落幕,平南王女却尚未找到,现在就将人手调离中州,这……”
萧正则淡淡道:“中州乃是武林盟总舵所在,为方氏经营年代之久,纵有暗桩相助,想要寻人也与大海捞针无异,与其漫无目的地搜寻,不如守株待兔,云岭山……殷令仪即使明知那里有陷阱,也会赶去的。”
玉无瑕沉声道:“属下遵命。”
“至于武林盟……”
言谈之间,萧正则已将念珠拨动了一圈,他思量了片刻,道:“传令姑射仙,让她联合周绛云,准备动手吧。”
饶是玉无瑕早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岁,也不禁在萧正则始终平静无波的语气下感到一阵悚然。
萧正则的意思很清楚,有些事情尚未发生时不可去做,可一旦做了,那就只能做绝。
她抬起头,请缨道:“兹事体大,不如属下亲自走一趟?”
“你自有别的事要做。”萧正则看着她的眼睛,“我也不瞒你,陛下有意削藩,欲召藩王入京,已下密旨令京卫军营整合待变,北六州镇守总兵官随时候命,宫中卫戍由禁卫营统管,听雨阁奉命协从,尽快肃清蛇鼠之辈,还京城一片清明,你……明白了吗?”
要变天了。
萧正则对她坦言相告,就只给了她两条路——成为死人,或刽子手。
玉无瑕沉默了一会儿,躬身道:“属下领命。”
窗外,一道怒雷轰然炸响,刹那间将幽暗的房间照得一片雪亮,那素衣居士仍坐在原处,他的影子却被雷光骤然拉长,变形扭曲的黑影覆盖在写有“佛”字的白墙上,像是即将出世的魔障。
风更狂,雨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