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衍离开县衙的时候,天才将将四更。
他饭量颇大,先前吃下去的点心不过垫垫肚子,于是在街上转了转,找到一家路边面摊。
大灾方过,黑石县尚未缓过劲来,城中开门迎客的食肆多为愿做赔本买卖的好心人,只是嘴多粮少,这粗粮做成的面条着实算不得美食,好在十分顶饱。
摊主这个点儿出工,无非是为了方便彻夜不休的役人和苦工,故而木棚下坐了不少人。昭衍连吃了三碗阳春面,正准备要第四碗面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在面前坐下,顺手推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汤。
“暴食伤身,喝些面汤好克化。”
昭衍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汤,果然觉得舒坦许多,这才抬头一看,笑着招呼道:“刘前辈也来这儿吃面啊?”
这不请自来的拼桌人赫然是刘一手,他在县衙外等了昭衍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本欲找个安静地方说话,没想到昭衍连看也没看他,跑到这路边小摊吃面。
昭衍看出刘一手有话要跟自己说,只是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邻桌几位新来的客人,便没急着结账,让小二上了第四碗面,一边吃着一边道:“刘前辈可是有事吩咐?”
说话间,他的筷子往右一斜,原本神色复杂的刘一手顿时凛然,他收起了异色,语气如常地问道:“听闻小山主接到了师门急召,在此耽搁不要紧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家师不会因此责怪的,多谢刘前辈关怀。”
相识至今,他们还是头一次这样说话,彼此都觉得牙酸,刘一手心知盯上昭衍的探子比起自己这边只多不少,可他心急如焚,已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念及此,刘一手放在桌边的左掌猛地发力,整张小桌霎时崩塌,上面的碗碟也被震碎,好在昭衍反应极快,顺手端起没吃完的面碗往后一跃,堪堪避开了飞溅而来的碎片。
此时虽是夜深,在这小摊吃面的人仍然不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大跳,摊主也被吓得抖似筛糠,慌忙躲到了柜台后。
邻桌那几个伪装成食客的探子俱是一惊,正要有所动作,却见昭衍吸溜完了最后一筷面条,顺手一抛便将空碗平平稳稳地丢在了柜台上,这才对刘一手道:“刘前辈何故发火?就算晚辈有所得罪,眼下粮食金贵,也不该拿此撒气吧。”
刘一手冷下脸来,半是佯怒半是真火地道:“昭衍,枉你是步山主的亲传弟子,他一生义薄云天,黑白两道无不佩服,怎会教出你这面热心冷、与豺狼虎豹同流合污的徒弟?”
昭衍掏了掏耳朵,故意装作耳背的样子,大声道:“刘前辈,你方才说什么?”
原有的三分火气顷刻蹿到了七分,刘一手面上更冷,忽地往前踏出一步,提掌向昭衍拍来。
他未曾拔刀,昭衍也不出剑,身子蓦地向后一飘,手里的两支筷子迎面飞射而出,第一道劲风刚猛凌厉,第二道却是轻若片羽,也不知他如何在弹指间分劲,刘一手侧步让过了第一支,那筷子钉在支撑棚子的粗木棍上,顷刻将其洞穿。
这般让步之下,后发片刻的第二支筷子正好点向刘一手左侧肩井穴,他抬肘一荡,不想这力道轻微的筷子竟附有缠劲,一下竟没能将它扫落。就在此时,昭衍脚下连踏五步,顷刻从三丈之外欺近到刘一手右边,真气运转双手,左右两掌齐出,快如奔雷走电,上袭肩井,下击阳关。
刘一手身带残疾,右肩之下空空荡荡,是故昭衍先施计绊他左手,再趁机偷袭,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不想刘一手冷嗤一声,右肩一沉一起,骤然爆发的罡气与昭衍左手相撞,分明不曾触及,掌心却像拍在了石头上,震得五根手指都隐隐作痛。
与此同时,刘一手的左臂自腰后荡来,正好抓住昭衍右腕,手指一压一弹,昭衍只觉手侧阳谷穴传来剧痛,他却面不改色,左手下滑拍在刘一手胸膛上,脚下一点地面,身体便如无根无萍般飘起,顺势挣脱了腕上桎梏,燕儿似的斜飞出去,落在了七八丈外。
刘一手抬步欲追,胸膛中陡然炸开一股内力,运转顺畅的真气不由得为之一滞,满腔气血也翻涌起来,他脸色微变,脚步猛地顿住。
他这厢吃了暗亏,昭衍也不算好受。
刘一手那后发先至的一抓,正正扣住了昭衍右手腕脉,他本可施展绕指柔轻松挣脱,奈何周遭耳目众多,难保没有常年跟随冯墨生的心腹,昭衍不敢大意,便只好跟刘一手硬碰硬,虽是成功挣脱开来,腕骨仍被指力挫伤,若非刘一手留情,这一下少说能让他手腕骨折。
他远离了面摊,柜台上那盏灯火也成了眼中黄豆大小的一点,浓重的夜色又笼罩过来,昭衍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纸团藏入袖里,朗声道:“多谢刘前辈指教。”
刘一手平复下胸中气血,察觉到怀中少了一物,心下略略一松,面上却是青白变幻,半晌才道:“好,好得很,果然是后生可畏。”
“承让。”
刘一手此番出手,虽是逢场作戏,也未尝没有含怒之意,想不到一场交手下来,竟是自己落了下风,可见这七秀之首并非浪得虚名,奈何其人剑走偏锋,非是正道栋梁之才。
他想到自己宝刀已老,又思及方怀远日薄西山,展煜伤残难愈,武林盟的未来说不准要落到那等狼子野心之辈手里,纵然方咏雩尚在人世,可他武功已废,现今更不知下落,哪能顶起临渊门方氏的擎天柱?诸般种种,远虑近忧,刘一手不禁黯然失魂,也没了再与昭衍纠缠的心思,随手掏了一锭碎银丢在柜台上,拂袖而去了。
刘一手既去,昭衍却不急着离开,大剌剌地走回到柜台边,先捏起碎银掂量一二,问摊主道:“这锭银子赔刚才砸毁的桌椅碗碟,可是够了?”
摊主战战兢兢地道:“多、多了……”
“那就好。”昭衍一笑,径自找了张空桌坐下,“再来碗面,这回多加浇头。”
他旁若无人地吃起面来,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旁人错觉,混在食客中的几个探子见状,悄然退去了。
待昭衍吃完了一大碗肉臊面,夜深已至五更,他终于搁下碗筷,抹嘴走人。
一路上,昭衍见到了好几拨行色匆匆的差役,想来是奉命搜查全城,黑石县只有前后两处城门,早在县衙出事后就被勒令封锁,看守都换成了萧正风当初从宁州府营调来的精兵,没有一个酒囊饭袋,周遭还潜伏了诸多地支暗卫,就算掳走殷令仪那人有刀枪不入之躯,也未必有万夫莫敌之力。
冯墨生料想不错,如此紧迫的时间内,凶徒绝无可能携带人质逃出黑石县城。
昭衍无意多生事端,主动避开了这些差役,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虽晓得李鸣珂等人在何处下榻,却也知道自己如今惹人生厌,于是兜兜转转了好一阵,最终找到一座未坍塌的石拱桥,就着长渠流水和些微月光,野猫一样蜷在了桥洞里,好在这盛夏夜里的风不算寒凉。
借一抹月光勉强照明,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只纸团,展开成皱巴巴的一页纸。
不难看出这页纸应当是从哪本古籍上撕下来的,边角毛糙,纸面泛黄,上头用蝇头小楷抄录了半篇文章,昭衍仔细辨认过,想起是《易经》中的《说卦传》篇,若是没有记错,里面应当是阐述八八六十四卦相关的内容。
昭衍不信鬼神,对易学也无甚兴趣,一字不落地阅读完上面的内容,手指再细细一捏发觉略厚,顿时眉头微挑。
他舔了舔指尖,拈住书页一角,如揭豆腐皮一样细致缓慢,果真撕开了夹层,原来这一页是由两张纸粘合在一起,当中藏有第三张纸,折叠成方块,脆弱如蝉翼,像是多年前的信笺。
没来由的,昭衍屏住了呼吸。
他靠着石壁坐起,屈起双腿当桌子,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展开,开头一句“中宫亲启”登时刺入眼帘。
薄薄一页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想是情势已到燃眉之际,写信人的字迹有些潦草,但不难看出是女子手笔,她在前面言简意赅地写明了当下状况,着重提及“叛徒有二,尚不明确”和“九宫名单泄露”这两件事,而后才是她为阻情报继续上传,亲率离宫精锐夜袭掷金楼一事,此役之后,世无掷金楼,离宫上下死伤殆尽,万幸夺回了九宫名单,只是她行踪泄露,必将面临听雨阁上天入地的追杀。
昭衍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急忙向下看去,只见写信人断然决定独自北上引开追兵,派仅存的两名心腹护送名单前来投奔,盼这收到信的人能够尽快甄别出叛徒身份,而她将在一月之内赶往落花山,那里地势险峻复杂,若能提前于此做好部署,或能反杀追兵一个措手不及。
她在信里特意提到,倘若不能确定其余人孰可信任,万不可贸然与之联系,以防遭人利用,只可徐徐试探,莫要轻信;若能成功联合剩余几人,即便分布四海,亦能携手抗敌。
最后,这个始终保持冷静的女子笔锋一转,却是恳求对方看在同僚之情的份上,派人去宁州寻找自己尚在襁褓的亲儿,写到那孩子年岁小,她离家时正在发热,不知眼下是否病愈云云……若能找到,不求将他养在身边悉心照料,但愿为他找户好人家,不必让他知道父母前尘,能够侥幸逃过此劫,今后无病无灾地过上一生,纵然他们夫妻俩粉身碎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这一段小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曾有水滴落在上面氤氲了墨迹,一如现在。
无声无息间,泪水从昭衍的眼中夺眶而出,淌过被风吹冷的脸颊,一滴滴落在信笺上。
写信的人是谁,被她托付这封绝笔信的人是谁,又是谁令刘一手赶来此地将之交付给昭衍……这一切问题的答案,于此刻不言而明。
信纸被泪水濡湿的刹那,昭衍浑身颤了颤,连忙粗鲁地抬起袖子将脸擦得通红,深呼吸了几下,这才翻开背面。
信笺背后,是九行人名。
“……”
手指痉挛般抽搐了两下,昭衍面无表情,将这九行字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这些人里有他熟悉的,也有闻名不曾见面的,更有……闻所未闻的。
这一刻,平地无端起狂风,吹乱了桥下一泓静水,自下卷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冷冷拍打在昭衍身上,恍惚间如闻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