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象虚浮,微弱不应。
傅渊渟原本不通医理,奈何这些年来生死往复,多伤自成医,兼之这老妪经脉间空虚羸弱,使他轻易就能探出脉象,正是号称“无根之脉”的鱼翔脉,凡此脉象者气血两亏、阳尽阴虚,更遑论病者乃一久病老人,即便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在此,也不过能替她多延个一年半载。
最重要的是,这老妪体内经脉滞涩,任督两脉未通,丹田沉郁,八穴不开,并非身怀内力之人。
“老人家这是旧疾吧。”傅渊渟松开手,“听闻长寿村里的人都身染疫病,可从这脉象看来,似与病症不符,此处可备了药?”
自始至终,老妪只是病恹恹地倚靠墙壁,不时用手帕掩口咳嗽,闻言苦笑道:“早年间起早贪黑累出来的毛病,我丈夫去得早,儿子前年又上了战场一去不回,留我一个老太婆和小孙儿熬日子。”
“那你怎么独自住在这里?”
老妪面有悲意,以手拭泪道:“可怜我孙儿小小年纪就染了疫被送到这鬼地方,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在一起,谁料想我这老不死还好好的,他竟没熬过几天就去了……我进了这村子就出不去,连他埋在哪里都不晓得,如今这**病发作要命,倒是件好事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声泪俱下,恰到好处地避过傅渊渟的打量,放在被褥下的另一只手已经紧握成拳,却不敢表现出半点提防。
就在这个时候,鱼汤的香味飘了过来,薛泓碧端着碗朝这边走,还不忘对傅渊渟道:“桌上还有一碗,义父你也去喝点。”
傅渊渟嘴上嫌弃,到底还是念着便宜义子一番好意,起身去端碗喝了。
若在平时,薛泓碧也没恁多耐性,只是他才得知杜三娘的死讯,满腔悲恸无处发泄,又见这老妪着实可怜看,便坐在床边,亲手舀了鱼汤一勺一勺地喂她。
老妪叫他弄鱼汤本是将人打发出去好做手脚,现下倒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心里转了七八个念头,本想将这小子捏在掌心做个保命符,又自忖现下身体不行,怕不是那老魔对手,不如继续装个相安无事。
想到这里,她索性摒弃杂念,不仅乖乖把汤喝了,还有了闲心给薛泓碧一个正眼。
十三岁的少年郎生得俊俏,哪怕连日亡命憔悴了许多,看着也只让人心生怜爱,何况薛泓碧心性早熟,又经历了连番惊变,眉目间多出三分成年人才该有的坚毅,当他垂下眼睫轻轻吹凉一勺鱼汤,这三分坚毅又化作了七分柔情,像水滴落在顽石上,白痕不留,却能水滴石穿。
一瞬间,老妪明白了杜鹃为他赴死的原因,她在这十二年里变成了那块被水滴穿的石头。
用罢鱼汤,薛泓碧跟傅渊渟到门外稍作商议,眼下已经是青天白日,出行容易招人耳目,决定等到入夜再启程。
薛泓碧问傅渊渟打算去哪里,后者想也不想就道:“去见见你爹娘。”
十二年前,傅渊渟收殓了薛海的遗体,而白梨殒命落花山,尸骨被杜三娘火化扬灰,傅渊渟只能将她的一些旧物同薛海合葬,在碑上刻了夫妻俩的名字算作死同穴,那坟墓藏得隐秘,除却傅渊渟再无人知晓。
薛泓碧听罢,沉默地点了头。
傅渊渟一路寻来也消耗不小,随便用过饭就在板凳上打坐小憩,薛泓碧倒没闲着,一会儿看火烧汤,一会儿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被褥给老妪换上,连那条染血的帕子他也拿去烧了,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条洗过的给她。
他忙前忙后,连坐下的工夫都没有,才让自己不至于沉浸在悲痛中。
黄昏将近的时候,半倚在床上听他讲故事的老妪忽然歪了身子,脑袋沉沉压在他肩膀上,布满皱纹的手掌也垂落下来,像枯萎败落的干花,分明近在咫尺,却无呼吸相闻。
傅渊渟走过来,试探了她的呼吸和脉搏,轻声道:“她走了。”
薛泓碧还在继续讲那未完的故事,小心翼翼地将老妪放平躺下,等到嘴里的故事说完,他才换了口气,道:“我们把她放到前面的空屋子里,然后就走吧。”
差役明天会来送物资,同时查验病患,将新死的人带走焚化,按照他们的身份将骨灰归还各家,若是一家子都没了,就葬在一起。
傅渊渟点了点头,也不必薛泓碧动手,他亲自抖开被褥把老妪尸身裹好,搬到了一处空宅子里,旁边不远就有病患居住,最迟明日就会有人发现。
等他回来,薛泓碧已经收拾好了包袱,站在仓房外等待。
“往哪边走?”
“西北。”顿了顿,傅渊渟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顺便,带你去见我的一个老朋友。”
薛泓碧对方向没什么意见,却对后半句深表怀疑,且不说傅渊渟沦为天下公敌十二年的经历,单以这老魔从前的名声,究竟是哪个大慈大悲还不长眼的圣人才会做他的朋友?
傅渊渟看出他满脸不信,忍不住为自己辩驳道:“跟我做朋友有什么不好?你爹娘还都是我的朋友呢!”
薛泓碧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点小小的拌嘴倒让两人亲近了不少,当傅渊渟牵起他的手往村外走时,薛泓碧下意识挣了两下,没挣脱也任他去了。
就在他们离开长寿村后,冷清死寂的屋子里,一具躺在床榻上的“死尸”睁开了眼睛。
“呼……”老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撑住床榻缓缓坐起身来,竟有片刻的头晕目眩,胸腹中更是火烧火燎,本就苍老的身体更是枯槁得不成样子,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她的骨头。
饶是如此,她也满心庆幸,若不是本身功法非同寻常,又赶在这特殊的时期,恐怕她就算用了龟息功也骗不过傅渊渟,能以此孱弱之躯从这老魔面前全身而退,委实是劫后余生。
傅渊渟跟薛泓碧都已走了,老妪无心去追,现在离子时不到三个时辰,她今天的关口还未冲破,寻常血**气填不了丹田空虚,得换个法子才行。
事不宜迟,老妪立刻动身,却没走大路小道,而是直奔仓房不远处那口水井,踢下一块毫不起眼的石砖,水位立刻降了下去,借着头顶月光,依稀可见下方井壁内的一扇暗门。
七天来,薛泓碧不止一次经过这里,也曾在这里打水,却没发现下面藏有密室。
老妪纵身一跃,双脚撑壁稳住身体,抬手将门上的蛇首浮雕转动一圈,暗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流泻出昏暗的灯光,留守其中的六名黑衣人见是她来,收起武器躬身道:“拜见大人!”
暗门之后只有两个房间,内中陈设也少,多是生活必需之物,可见是短期内造就的。老妪此时体热如焚,偏偏丹田内一片冰寒,正是难受至极的时候,无暇与他们废话,直言道:“准备五毒鼎。”
六名黑衣人心头一凛,不敢耽搁半分,很快带她进入内室,只见这屋里空空荡荡,唯在正中央放着一面屏风和半人高的三足青铜鼎,周身刻有五毒图纹,鼎中内置隔水层,一名黑衣人找出锦盒,将里面指肚大小的玉珠放入其中,再倒入清水,隔水层内霎时结满寒冰。
另有两名黑衣人往鼎内倒入早已备好的药汤,又放入蛇蝎蜈蚣等剧毒之物。待这些做完,他们在老妪的注视下拔刀刺向剩余三名同伴,后者竟也不反抗,引颈就戮。
此三人的腕脉、颈脉和心脉皆被割开,尸身倒悬,将鲜血尽数流入鼎中,里面的毒虫被血腥气一激,霎时发起疯来,竟是在鼎中自相残杀。见此情形,黑衣人将手里放干鲜血的尸体丢开,在鼎下升起了火,寒气与热气一同升腾交融,把这些毒虫慢慢煮死,毒性与凶性都融进了血水中。
做完这些,他们又向老妪行了一礼,竟是横刀自刎当场。
密室里只剩下老妪一个活人。
昏暗灯火下,她含了一颗药丸,褪下粗布衣裳,露出苍老瘦削的身体,踩着足踏迈进寒热交加的鼎里,盘腿而坐,聚气丹田,双手五指捏诀在膝,任剧毒血水覆没头顶,整个人隐于血水之下,几不可见。
常人闭气不过数息,武功高强、内息绵长之人可屏息长达小半个时辰,可她全然沉浸在血水中,连头也不露,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见挣扎,仿佛鼎里的是一个死人,不畏冷热也无需呼吸。
直到子时降临。
原本平如镜面的血水忽然激荡起来,猩红浑浊的水面中漾开一片鸦羽黑发,丝丝缕缕如水草缠绕,一双白皙细嫩的手从血水中探出来,抓住青铜鼎边缘,但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雾气中站起一抹白影,豆蔻年华的少女一丝不挂,身躯娇小玲珑,肌肤白玉凝脂,赤身站在盛满血水的青铜鼎里,恍若落在血盆苦界前的佛手白莲。
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苍老枯槁的老妪会在一个时辰内变成娇俏动人的少女。
血水里尽是污浊,除了毒虫和半凝固的血块,还有许多难辨形容的污秽,仿佛蛹虫破茧成蝶后留下的狼藉,少女嫌恶地看了一眼,只手撑鼎一跃而出,扯过搭在屏风上的雪白长衣覆盖己身,从衣领处捞出湿漉漉的黑发,更衬得她肤白无瑕,在灯火映照下如玉石般微光生辉。
她赤足迈过满地尸身,走到外室找到一面镜子,镜中映出白玉雕成似的少女花容,五官轮廓虽还青涩,已美得令人心折,若是再成熟一些,不知多少人要为她心荡神迷,只看她一眼,就忘却了人间烟火。
《逍遥游》书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个少女眉目虽青,却已美如姑射。
然而,纵观听雨阁四部,胆敢欣赏如此玉人的也只有听雨阁主萧正则,旁人莫说心驰神往,连贪看一眼也不敢。
她是现任浮云楼之主,姑射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