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下毒或用毒药,或用毒虫,诸多手段层出不穷,但到底是依凭外物,一旦把握不住机会,终究落入下乘。
姑射仙则不然,她本身就是天下第一奇毒,正如当日那杯水本无异样,只是在她沾唇之后,蛊毒的引子就融入水中,无形无色更无味,流经脏腑渗透骨血仍无知无觉,唯有身中蛊毒之人方闻感应。
江夫人决意回转之际,已注定了她躲不开这一剑,只是这当中的种种因由,眼下无人有心追究。
“娘!”
一把推开了方怀远,方咏雩扑上前去抱住江夫人,只见巨阙剑已嵌入她体内,若不拔剑必死无疑,倘要拔剑又是血脉偾张,恐怕等不到寻医问药,人就活活痛死了。
“娘!娘!你看看我,我在这里,你会没事的,你不要怕,雩儿一定能救你!”
他语无伦次,眼眶里血红一片,偏无半滴眼泪落下,仿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了凝固的血丝,仿佛这甬道内下了一场血雨,眼前尽是猩红模糊。
江夫人站立不住,靠着他的臂弯缓缓滑下,鲜血从她体内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子,分明是温热的血液,方咏雩却只觉浑身冰凉,他将手抵在江夫人腹上,试图用截天阳劲吊住她的性命,待到掌心越来越冷,他才陡然想起自己已没了内力在身,哪来本事去生死簿上销名?
一瞬间,仿佛天崩地裂,恐惧从穹空之上倾泻而下,将方咏雩没顶埋葬,他恍若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依旧是那个弱小不堪的孩童,只能眼睁睁地看,无力挽回任何他想留住的东西。
山洞口,甬道口……
晴岚,江夫人……
方怀远,巨阙剑……
原来有些噩梦不会醒来,而是化作梦魇,不知疲倦地纠缠人一生,至死方休。
方咏雩浑身战栗,抖得像是寒冬腊月里的丧家犬,他抱着江夫人跪坐在地上,用手去捂那血流不止的伤口,但这只是徒劳。
江平潮这时也惊醒了,不顾姑射仙就在身边,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看江夫人的模样,僵硬着跪倒下来。
没有救了。
方怀远以为前方之人是姑射仙,这一剑用尽余力,江夫人又不会武功,在那须臾之间连躲避要害也做不到,重剑从她左肩斜劈而入,下没至胸膛正中,纵然没有砍中脏器,可是重剑的磅礴劲力已将血脉震碎扯断。
她本该当场死去,却不知为何还留有一口气。
这不是侥幸,而是最痛苦的折磨。
若换了江平潮自己受了这般重伤,他是宁死也不愿再撑下去,过去走跳江湖时也曾为几个萍水相逢的侠士解脱,可如今他看着江夫人,只有眼泪夺眶而出,却连半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姑母,姑母……”
他想要握住江夫人的手,被方咏雩死死挡住,色厉内荏地哭喊道:“不准碰她!你们都不准碰我娘!”
江平潮被他推了趔趄,正要说些什么,身后竟又响起了脚步声,是姑射仙举步向前走来。
脚步声一响,僵立原地的方怀远霎时魂魄归位,强撑残躯侧步一挡,不准姑射仙再靠近他的妻儿半步。
姑射仙温柔地道:“让我看看,我兴许能救她。”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旁人耳里却如破晓惊雷,江平潮猛地转过身来,方咏雩也抬起头,仿佛坠落悬崖的人抓住了一根横生枯树,不管那树能否救命,也不管树上有无毒蛇寄生,只拼命抓住不放。
“救她!救救我娘!”
姑射仙再度举步,又被方怀远挡住。
“不准动!”
纵然目不能视,方怀远兀自强撑着,他已知道了自己这一剑所伤之人究竟是谁,也晓得是中了姑射仙的诡计,可他同样明白姑射仙没有菩萨心肠,她所施与的东西,必将加倍拿回。
被他再三阻挡,姑射仙倒也不恼,只幽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
“你不准走!”
方咏雩怒喝一声,他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冲着姑射仙喊道:“救我娘!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不等姑射仙回话,方怀远大声警告道:“咏雩——”
“闭嘴!你闭嘴,给我闭嘴!”
方咏雩用更大的声音喊了回去,直如撕心裂肺般令人不忍耳闻:“你给我闭嘴!你杀了我一个娘,如今又要杀我第二个娘!我好不容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
声音在半封闭的密道内远远传开,震得砖墙都在轻颤,黑暗深处似有风声回应,如冥冥之中的鬼神叹息。
“我……求你,救我娘。”
方咏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混着鲜血一同淌过脸庞,他抱着气息越来越弱的江夫人,拖着两道血痕膝行向前,对姑射仙求道:“你救我娘,只要你救活她,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狐面之下,姑射仙的唇角轻轻上扬。
她等的就是方咏雩这句话。
周绛云在他身上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竟也没能从此子口中撬出只言片语,足见对付方咏雩不能一味用强,与其想方设法地去打断他的骨头,不如攻其心。
江夫人的存在本无关轻重,待她死去更没有了价值,姑射仙一开始并未想过害她性命,即便是在改变主意后,也给她留下了吊命的手段,否则换了个人被方怀远这一剑劈中,哪能撑到现在?
没有牵挂和软肋的人,才最不好掌控。
“当真?”姑射仙的声音依旧温柔,话语却无比残忍,“我要你回到周宗主身边,将阳册的秘密和盘托出,不可有所隐瞒,更不可去寻死,从此为我们马首是瞻,做你从前不愿做的事情,你……也甘愿?”
方咏雩面上一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江夫人也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脸色惨白,无数话语堵在喉咙里,哪怕想要回握方咏雩的手,此时也是做不到了。
江夫人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力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姑射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赫赫有名的浮云楼之主,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然而,江夫人无端感到了熟悉。
“不……”
她用尽全力,只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个字,最初的麻木过后,剧痛又卷土重来,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在方咏雩怀里蜷缩颤抖。
方咏雩乍闻她出声,低头看到江夫人痛苦不堪的模样,多年前的那道身影在这刹那似乎与她重叠,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猛然回过头,朝着姑射仙用力点了一下。
姑射仙也跪坐了下来。
她浑不在意白裙沾上血污,单手握住剑柄,另一手飞快点穴锁关,借着夜明珠幽冷的光芒,方咏雩隐约看见有蚕丝蛛网般轻柔纤细的线从姑射仙掌心流出,待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无数形似蚂蚁却比蚂蚁更小的白色细虫,它们顺着剑刃爬下,如有灵性般陆续覆盖在剑刃两侧,从细小缝隙渗入伤口,当剑刃缓缓抬起时,细虫也渗透到伤口更深处,只消片刻就融入血中不见,仿佛成为了肉的一部分,那样流血不止的可怖伤口竟有了合拢之态。
神乎其技。
方咏雩终于明白,为何谢青棠当日重伤至此,却能以更胜往昔的姿态重回众人面前了。
医术或可妙手回春,可是《玉茧真经》的蛊术若修炼大成,能够做到活死人肉白骨,无怪乎当年鲛珠岛姑射门能够独步江湖百年之久,美貌只是姑射弟子身上最流于表面也最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方咏雩原有满心犹疑,在看到姑射仙展露手段之后,他终于绝处逢生。
他看不到江夫人脸上愈发痛苦的神色。
她流着泪的双眼紧盯着方咏雩,满是鲜血的嘴唇不断颤抖着,那几乎要将身体劈开的伤口传来生肌般又麻又痒的怪异感觉,可她的心如堕冰窟,全身的疼痛比之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不能,不应该……
江夫人的脸因为忍痛而扭曲,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血脉,用勉强恢复的一点力气抬起手,试图抓住即将拔出的剑柄用力下压回去。
然而,姑射仙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思。
手背、脖颈乃至脸颊侧下方,无数细虫在皮下游动,它们与血肉相融,刺激着将要枯亡的躯体重新焕发生机,也如牵扯木偶的线,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只要蛊师不愿意,她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看好她,别让她乱动。”姑射仙没有看江夫人,对方咏雩细心叮嘱,“现在,我要……”
她话未说完,一道劲风猛然从上方袭来!
方咏雩脸色骤变:“你干什——”
出手的是方怀远,他眼看不清,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听声辨位并非难事,就在姑射仙发力拔剑那一刻,他撮掌成刀,向着姑射仙当头斩落!
虎落平阳,余威犹在!
姑射仙虽在凝神驱蛊,但也留了心思在其他人身上,头顶风声刚起,她便侧首避让,只是方怀远经验老到,手掌一击不成旋即翻转,从直落化为斜劈,恰似溅水飞花,迅猛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向姑射仙面门劈去。
这一掌端的玄妙,任是姑射仙知他强弩之末也不敢托大,本是按在剑上的左手倏地抬起,收敛自如的内劲突兀爆发,犹如花蕾吐绽,与方怀远结结实实地对拼了一掌,相碰刹那,一刚一柔两股精纯内力对撞而冲,姑射仙脚下未动,身子向后平退三尺,方怀远连退七步后面上潮红涌动,蓦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与此同时,巨阙剑刃掉落在地,江夫人身上本已止血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来,血泊里隐约可见碎肉和尚未彻底融化的虫尸,直令人触目惊心!
顷刻间,密道里静得落针可闻,只余江夫人压抑不住的痛吟声。
方怀远浮上脸庞的怒色,在这一刻忽地褪为了苍白的惊恐。
他低头,看着浑身血染的江夫人,张口想要喊一声“娘”,这回却连气音也发不出了。
江夫人却笑了。
剧烈的疼痛让她看不见也听不清,只能勉强抓住方咏雩的一根手指,紧紧攥着,那样不舍得放开。
可惜终有一别。
人世间有逃不过的生老病死,自有避不开的悲欢离合。
舍不得放下的手,缓缓松开了。
方咏雩呆呆地看着怀里已无声息的女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方怀远勉力站着,左臂断口被他刚才那番动作牵扯到,又渗出了血来,他咬着牙关一声不吭,更不敢回头去看。
“啊啊啊啊啊——”
江平潮仰天长啸,抓起掉落在地的刀,雪亮寒光乍破而出,他放弃了守势和掌法,如一个疯子般朝着姑射仙劈砍过去,招招抢快,刀刀夺命。
姑射仙见到这一幕也是微怔,竟发出了一声轻叹,眼见江平潮猛攻而来,她脚下微动,身如鬼魅幻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在这狭窄通道内腾挪飞转,每每以毫厘之差错开刀锋,从不与江平潮正面交手。
她手下留情,江平潮却愈发悲愤,正当他要强提内力之时,背后陡然传来了一道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时候,竟有人……笑?
姑射仙身若飞羽,轻飘飘落在平伸的刀刃上,江平潮身形僵住,顾不得近在面前的敌人,扭头看向笑声来处。
大笑的人,赫然是方咏雩。
他分明在笑,僵冷如死人的脸上却没有笑容,只有泪如雨下。
方咏雩小心翼翼地把江夫人放下,以袖代帕擦去面上血污,理好她凌乱的发丝,再抚平她血衣上的每一丝褶皱,连破口也仔细掖好,这才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
她是大家闺秀,是名门夫人,生前光鲜体面,走的时候也不该狼狈。
做完这些后,方咏雩才撑着跪麻了的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方怀远艰涩地开口唤道:“咏雩……”
“你闭嘴。”
方咏雩双手捂住脸,抠出几道红痕,他神情麻木如不知疼,喃喃说道:“我真是……太傻了,十五年前我错信过你,今天……我居然,又错信了你。”
如果方怀远刚才没有出手,姑射仙本是能够救回江夫人的。
方怀远为何要这样做,方咏雩不是不懂,武林盟主或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偷练魔功,却绝不会允许他当真投入魔道,为了一个软肋被人拿捏驱使,由此一步错步步错。
他或许是为他好,他也不是不懂。
“……你从来没有变过。”
方咏雩看着方怀远的背影,声音沙哑地道:“是我痴心妄想,才会以为……你不做武林盟主了,就会……像个人。”
一字一顿,剜心刮骨。
蛊毒尚未侵入内腑,这寥寥几句话却使方怀远痛彻心扉。
他脸色煞白,想对方咏雩说些什么,奈何被人抢了先。
“方公子,你可是错怪令尊了。”
声音从密道入口方向传来,竟是陈朔与周绛云联袂而至。
在此耽搁许久,追兵也是时候杀上来了。
两人身上都是血与火的味道,也不知打杀了多少活人性命,适才出声的是陈朔,他见姑射仙安然无恙,又看地上已无生气的江夫人,心下微叹,倒也没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今日之事,的确是因令尊而起,可当年那件事……”
颤抖的手臂放下,方咏雩缓缓抬头,那染血的眼眸直直望着陈朔,分明已是半个废人,却在此刻让陈朔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耳畔传来周绛云不屑的嗤笑声。
“你还真是愚不可及啊。”
周绛云摇头叹息,他掸了掸红衣袖摆,闲庭信步般朝这边走来,漫不经心地道:“还记得当日那场三堂会审吗?方怀远骗了你,也骗了我们,飞星盟的中宫根本不是你祖父方玉楼,而是他才对!”
“你说什么!”
刹那间,江平潮浑身巨震,面上勃然变色,不可置信地看向方怀远。
永安七年,九宫飞星,张怀英之死,宋元昭谋逆……还有,九贼。
哪怕江平潮不是朝廷中人,也对这件事如雷贯耳,他想过听雨阁急于对武林盟动手的种种原因,唯独没想到这一点。
方怀远忽地转身,哪怕视物不清,仍急迫地想要看向方咏雩。
方咏雩仍站在江夫人身边,面上竟没有多少震惊之色。
早在沉香镇的小院里,周绛云和杜允之对他说出那番话时,他就已经有所猜测了,只是他那时不敢深想,也不敢相信。
倘若方怀远才是飞星盟的中宫,那么……他的生母晴岚,在当年那件事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他这个亲生儿子,之于他们而言,到底算个什么呢?
方咏雩脑子里浑浑噩噩,耳畔嗡嗡作响,他明明站得笔直,却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里,从身到心都这样沉没下去,混着血腥味的腐土翻涌而来,严严实实,不容拒绝,将他整个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