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话乍听偏颇,细想又觉唏嘘,毕竟世上没有真正铁石心肠的人,奈何等闲易变故人心,不论有过多少深情厚谊,终究难免磋磨殆尽。
然而,过去是回不了的曾经,并非不存在的梦幻。
譬如殷熹被册封平南王调往西川之前,他与武宗这对至亲兄弟,也有过肝胆相照的一段岁月。
平康十五年,三王之乱余波未平,东海边防又生动荡,武宗力排众议许殷熹重权,他携皇命奔赴东海,在那里镇守了整整五年。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儿长到始龀之年。
殷令仪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有些先天不足,母亲又因生产伤了底子,平日还得照看长子,实在不能时刻将幼女带在身边照拂,好在武宗自小与九弟感情甚笃,对这个小侄女格外喜爱,破例将她带进了宫里,由王元后代为抚养。
彼时皇长子已是舞勺之年,武宗对这个聪慧的长子寄予厚望,早早为他安排好了学业,便由九岁大的华容长公主殷柔嘉负责带小堂妹玩耍。两个女孩儿相差不到三岁,性子却是大为迥异,殷令仪自幼喜静,殷柔嘉却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仗着武宗的宠爱,宫里上下没人胆敢忤逆这位小祖宗,于是偌大内廷几乎成了两个小女孩的游戏场,她们身份高贵,生得玉雪可爱,又无师自通了玩闹的分寸,任谁看了都难免会心一笑。
不过,武宗乐见女孩儿们活泼,书香门第出身的王元后却容不得她们太过放肆,故而在殷令仪入宫的第二年,帝后就将位于慈宁宫后的明灼斋赐给了殷柔嘉作为书房,殷令仪也随她一起在此读书。
明灼斋堂屋大墙后藏有密道的事,是两个女孩儿偶然得知的。
即便那时年纪尚小,又过去了漫长岁月,殷令仪仍对这件事记忆深刻——那天她们做完了课业,就在明灼斋里玩起捉迷藏来,殷令仪抽中了白纸条,于是走到外面关门默数了一百下,等她再走进去时,怎么也找不到藏起来的殷柔嘉了。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太笨,直到久寻不见,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殷令仪道,“大皇姐自小就是个大方爽利之人,不会无故破坏定好的规则,更不会见我哭了还藏着耍人玩,我将外头的宫女侍宦都叫了进来,仍是找不到她,慌乱之下便去寻了皇伯母。”
王元后一听女儿不见了踪影,哪有置之不顾的道理?她命人将整个明灼斋都翻了一遍,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殷柔嘉正是在这屋里失踪的。
就在这时,武宗闻讯赶到,问清事情始末后屏退了旁人,亲自带她们走进明灼斋内,启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机关,那面墙无声抬起,露出后面黑暗幽长的密道。
“这条密道,是前朝江山风雨飘摇之际,那些贪生怕死的皇室为逃出宫闱命人开挖的,修筑过程不知死了多少民丁,待修成之后,涉事匠人也被灭口。”
说到此处,殷令仪讥笑了一声,冷冷道:“在高祖率军打入宫城后,的确有一部分皇族和宫人逃入其中,可那时京城全面戒严,设好的通道出口也在攻城战时被意外炸毁了。他们进去以后发现没了出路,又不敢原路返回,藏在里面进退两难,粮食吃完后就发生了争抢,后来摒弃了一切变成恶兽,最终……除了寥寥几个逃出来的,其他人都死在了里头。”
昭衍想到自己来时看到的一切,那股腐朽的味道好似扩散到了这里,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年仅十岁的殷柔嘉误入了密道,起初还觉得新奇好玩,等她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又找不到回去的办法,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好在武宗带着王元后和殷令仪赶来,及时将她带了出去。
武宗对前朝皇室贪生怕死的行为鄙夷至极,更何况那密道前前后后填进去了不知多少人命,宫里人尤其忌讳鬼神,他无意重启这条密道,王元后更不会泄露秘密,倒是殷柔嘉着实胆子大,事后小病一场便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少趁人不注意带殷令仪进去开眼。
“你是说,那密道本来是毁掉了半截?”
“就算没有一半,总归是不完整的,大皇姐有次拿了夜明珠带我进去,行过一炷香就到了尽头,前路乱石崩塌,要想重掘再建须得耗上许多人力物力。”略一停顿,殷令仪眸光转暗,“因此,当我时隔多年再次入宫,发现明灼斋被改成了三宝堂,便会忍不住猜想——当今这位太后娘娘,是否发现并重启了这条密道?”
昭衍眯了下眼睛:“如你所言,萧太后根本就不是个信佛之人,她偏要在寝宫后面改建佛堂,甚至在动工时华容长公主尸骨未寒,说明这个地方不仅对她有大用,还具备其他不可替代的意义。”
“这一年里我在宫中处处受制,但也不是一无所得。”殷令仪语气微冷,“我查出了大皇姐的死因。”
昭衍脸色立变。
永安八年重阳节,受制于萧太后的软硬皆施,永安帝下旨赐婚,点中卫将军萧正则为皇长姊殷柔嘉之驸马,次年正月十五完婚。
上月佳节,洞房花烛,满城红妆覆白雪,华灯流彩夜不熄。
孰料这桩羡煞旁人的婚事,竟以悲剧收了场。
“所有人都说大皇姐是在新婚之夜忽得暴病,不幸薨逝……可我知道,她从小身体康健,还跟男儿一样喜好武功,怎么会无缘无故就病死?”
殷令仪语气平静,苍白的脸颊上却涌现了病态潮红,昭衍看得心惊,伸手就要渡去内力护她心脉,被抬手阻挡。
“我无大碍,你在京里多加小心,别留下把柄。”
殷令仪告诫一句,继续道:“几经周折之后,我通过玉楼主找到了当年服侍大皇姐的陪嫁嬷嬷,其人未死,却已疯癫多年,但是……”
那个老嬷嬷认不得人,说不清话,可她仍记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公主,见到红色的东西就要发癫病,死死抓着脖子不放手,哪怕将自己掐出指印。
她害怕一旦松了手,血就要从指缝间汨汨流出。
殷柔嘉不是病死,而是被利器割破了咽喉,所以她死后没有停灵,萧太后以病殃为故焚化了她的尸身。
“新婚之夜,公主府内,谁能潜入其中刺杀华容长公主?”
昭衍忍不住打破了一口凉气,即便他不是朝廷中人,也知道这桩婚事之于殷氏和萧氏的重大意义,虽说被指为驸马的人不是庆安侯世子萧正风而是庶子萧正则这点让人难以琢磨,可萧正则到底是萧氏主家人,就算有人心生他想,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
凶手只能是那对新婚夫妻之一。
昭衍想到萧正则那深不可测的武功,倘若是他来动手,无须任何凶器,甚至连丁点外伤也不会留,轻而易举就能夺去一个宫闱女子的性命。
“他们……”昭衍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殷令仪却道:“我于平康二十一年春随父王出京就藩,自此与大皇姐不复相见,但音书未绝,常有来往。”
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正为北疆局势焦虑的武宗痛失发妻,自此性情大变,立皇长子为太子,加快了收复云罗七州的步伐;
平康二十年,殷熹平东海之乱,奉诏回朝复命,武宗当廷册封其为平南王,分封西川,择日就藩;
平康二十一年三月,平南王与武宗相别,携家眷、长史离京南下。
“一般人书信来往都是报喜不报忧,大皇姐则不然,她在短短两三年间经历了太多变数,便希望我们姐妹之间一如从前,于是在她的信里,大到朝廷政事,小到女儿心事,但凡她愿意,都会写下来与我分享。”殷令仪神色晦暗,“约莫是从平康二十二年开始,她的信里开始频繁提到另一个人,不吝笔墨地夸赞对方文韬武略,虽然出身有瑕,但是瑕不掩瑜,连皇伯父都甚是欣赏此人,亲自点其入骁骑营。”
昭衍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大皇姐这个人啊,从来都是爱恨分明、喜怒立见的,她肯与我说一个人的好,那人在她心里就是千好万好……可惜,京城与西川毕竟山高水远,而后北疆告急,西南这边也频生动乱,我俩的书信来往也渐渐少了。”
直到永安元年某月,殷令仪又一次收到了殷柔嘉的信,这位骄傲刚强的公主不知在京中遭遇了什么,以往长篇大论的书信变成了寥寥两页,她说了些新鲜见闻,让殷令仪看不出半个“愁”字,却品味到了难言苦涩。
她或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了。
那封信上只有一句话出自殷柔嘉的真心,她告诉殷令仪,那个人没有回来。
平康二十六年,靖北之战到了最后关头,武宗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京中不少子弟随军北上,殷柔嘉恨不能提枪纵马一同出战,被武宗赶了回来,只能看着父皇披甲上马,望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走入军阵,对她回头笑了一下。
最终靖北之战大胜,云罗七州终于复归大靖版图,可她没能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那人也没有如期而归。
昭衍涩声问道:“那个人,是萧正则吗?”
殷令仪用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刹那间,昭衍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荒山之夜,他向鉴慧逼问明觉与空山寺的关系,初次得到了有关明觉的线索,即便那些情报残缺模糊,仍被他刻骨铭心地记着——
明净是在永安元年盂兰盆节时于空山寺旧址捡到了明觉,与萧正则失踪的时间恰好相隔一年;
明觉那时不及弱冠,落魄潦倒不肯言语,举手抬足间却有大家子弟之风,相貌也端正,与萧正则的年岁、出身也能对上;
在长达一年的游历中,明净推断出明觉以前从过军,很可能上过战场,对边陲战事总会多加关注,与萧正则随武宗北征的情况相合……
诸般种种,太多的巧合了。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攥紧,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既然在战场上失踪,当被人以为战死,那么……他是什么时候,重回众人面前的?”
“永安八年。”殷令仪声音沙哑,“那一年我接到了大皇姐的信,她说……‘他回来了,变得让我不敢认了’。”
殷柔嘉短短不过二十来年的人生里,变故始终不离她左右,冥冥中仿佛有鬼神下了物是人非的诅咒,先后带走了她的母后、父皇、长兄,连爱人也不复从前。
“去年,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得知‘明觉’此人的存在,根据我们当时的推测,这个人能在背叛飞星盟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可能是投靠了听雨阁,被萧家人给藏起来了。”
玉无瑕在听雨阁蛰伏六年,明里有惊风楼无孔不入的天干密探,暗中有尹湄掌握的黑道罗网,却连有关第二个叛徒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直至殷令仪入京与她秘密联络,她才知道当年飞星盟里还有一个叫“明觉”的人。
许是心神耗损过大,殷令仪攥紧了被褥,勉强道:“叛徒求的是什么呢?如杜若微那样,无非是荣华富贵与荫庇子孙,这种人再怎么改头换面也有迹可循,除非……他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变回了自己。”
明灼斋被改为三宝堂,引起了殷令仪最初的怀疑,当她联手玉无瑕查到华容长公主殷柔嘉之死的真相,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一个人的身影也随之浮出水面。
“以我如今的情况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可他到底是不是明觉……由你亲自来判定。”
殷令仪的声气越来越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昭衍忙扶她躺下,看着那张憔悴无比的脸庞,仿佛在看一盏将要油尽的灯。
“多谢你。”他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殷令仪垂眸道:“我也不想死,可惜……生死有命。”
“你若是个认命的人,也不会苦熬到现在,更不可能拖着病体搅动京城这潭浑水。”昭衍为她掖了掖被角,“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为你延命,但这法子就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失败了,你必死无疑。”
一只冰凉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了他。
昭衍低下头,殷令仪病了太久,如今气血两枯,整个人与皮包骨头也没两样了,几乎让他想不起对方一年前灵秀动人的模样。
可她在这一瞬间睁大了眼,密布血丝化成了火焰,将死灰般的眸子点燃。
殷令仪没有问昭衍的办法是什么,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艰难而决绝地道:“我、不、会、输!”
“我们一定能赢。”昭衍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回被褥里,“接下来,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