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
一瞬间,昭衍的右臂横出曲肘撞向鬼面人腋下,同时左手倒握伞柄,伞面“哗啦”一声怒放张开,反手朝鬼面人脑袋呼扇过去,后者刚挡住了腋下空门,察觉到劲风扑面,立刻反扣住昭衍右臂往后拉拽,整个人与他擦肩错开,暗藏在伞缘下的细小骨刺堪堪从他脸侧刮过,割下了一缕乱发。
错身之后,昭衍单足踩着伞柄立在水池上,伞面接水如船舶,衬得一个大活人轻若鸿羽,鬼面人只看一眼便知他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上!
夜明珠在刚才的交手中落了地,碧绿幽光只能隐约照出他们的影子,昭衍盯着那鬼面人看了片刻,观其身形体态与青衣男子大不相同,低声问道:“阁下何人?”
“你是昭衍。”鬼面人的声音沙哑低沉,显然是刻意压着嗓子说话,“杀人之后还敢回来,当真是不怕厉鬼缠身吗?”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昭衍嗤笑一声,“倒是阁下如此鬼祟,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痛下黑手,难道是贼喊捉贼?”
鬼面人不言,脚下倏然踏出一步,昭衍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影就来到眼前,提掌朝自己面门打来,他半点不怵,身子凌空一折,握住伞柄顺势一扬,一片水花连珠起,劈头盖脸打向鬼面人,看似轻飘无着力,每一颗都像铁莲子般打在身上生疼,换了一般人难免手忙脚乱,却见那鬼面人双掌画圆,内力搅动气劲翻涌如浪,水珠都被他悉数震开,脚下一个千斤坠,直直朝昭衍背脊踏去!
昭衍不慌不忙,将伞合拢反手一挡,人也借力飞了出去,鬼面人一击未中,下一招又紧逼过来,但见他扯下那条挂在树枝上的金珠白练,反手过肩一甩,白练便如蛟龙出水噬人而至,昭衍侧身一闪,金珠打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石砖立刻龟裂开来,可见这柔若无骨的武器裹挟了何等骇然刚劲!
鬼面人显然是极擅鞭法,这下抢得白练在手,出手迅疾无迟滞,白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一条白龙妖在这洞窟中显出原形,眼前所见尽是白影飞掠,压制得昭衍进退两难,心里也逐渐回过味来,把这鬼面人骂了八遍不止。
江湖上的鞭法好手不多也不少,骆冰雁是其中佼佼者,自创一套玉龙鞭法,打杀了不知多少仇家好汉,可她的鞭法走以柔克刚之路,与许多鞭法大同小异,重迅捷轻劲力,眼前这鬼面人的鞭法却是有别其他,不仅灵动多变,更是刚猛凶狠,显然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昭衍只在一个人手里见过这种鞭法,比眼前的鬼面人高绝不知多少道行,二者间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倘若毫无干系,怕是傻子都不信。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昭衍心中浮现,他看向鬼面人那双含煞冷眸,依稀看出几分熟悉影子,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荒谬感。
恼火之下,一句“病痨鬼”立刻涌到了嘴边,又被理智生生压下,昭衍心下暗道:“好啊你,当初我传下功法救你一命,你却要恩将仇报,看我怎么收拾你!”
拿定了主意,昭衍窥准空隙飞身扑出,罗伞再度张开,金珠携千钧之力砸在上头,竟没把这看似平凡朴素的伞面穿洞打破,鬼面人顿时一怔,旋即察觉不妙,身躯如燕斜飞掠出,终是慢了一步,右肩已被昭衍屈指抓住,那手指甲分明齐缘剪去,顺势下滑竟是破衣入肉,从肩头到手腕立刻出现了五道狭长血痕,不等他挣脱开来,昭衍空出的左手也落在他手肘上,内推外拉同时用力,但闻“咔嚓”一声响,鬼面人只觉得一股剧痛在两处骨缝间炸开,疼得钻心刺骨,手里一时失了劲力,金珠白练飘飞出去,人也被昭衍一脚踹下了温泉水里。
幸好过了一天一夜,下在温泉水里的药力早已散尽,等鬼面人爬上岸来,入眼已不见了昭衍踪影,那滑头家伙显然是讨得便宜就跑了!
“混账!”鬼面人暗骂一声,知道以昭衍的轻功造诣,自己是万万追赶不上了。
他们刚才闹出的动静有些大,已有附近守卫察觉不对前来查看,鬼面人透过假山缝隙望见火光由远至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将金珠白练挂回树上,捡起掉落在地的夜明珠揣进怀里,脚下一蹬,连踏两块山石,身轻如燕地上了穹顶,从那面倾斜山壁下脱身出去。
鬼面人小心绕过守卫,一路潜行回到山脚下,找了个幽暗死角换掉夜行衣,摘下狰狞面具,露出一张犹带三分病气的清俊面容,赫然是方咏雩。
方咏雩脸色阴沉,将夜行衣和面具丢下山涧,心里还是气不顺。
他今晚夜探温泉不是一时兴起,盖因白天人多眼杂,自己又是众所皆知的“绣花枕头”,做起事情难免束手束脚,既然弱水宫步步紧逼,与其留在江平潮他们身边,不如光明正大地留下来,沈落月等人再怎样毒辣,总不敢在三日期限内对他贸然动手。
然而,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先是江烟萝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他,死活带着秋娘留在羡鱼山庄跟他做照应,紧接着是骆冰雁的尸身被封存安放,他一个外人,又不是经验老到的仵作,自然不能再多看一眼。
唯一庆幸的是,借着秋娘在此,方咏雩好说歹说将刘一手送去照应江平潮等人,少了这么个寸步不离的盯梢,石玉又是个心思单纯的,轻易被他糊弄睡下,秋娘守着江烟萝住在隔壁院子,只要他小心一些就不会惊动她们。
因此,方咏雩思量之后决定再去温泉看看,寻找白天可能遗漏的线索,没想到那地方今晚热闹得很,已有不速之客在自己之前到了。
方咏雩当日在香满楼见过昭衍,对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此番交手非但没讨得好,反而吃了闷亏,变成一个落汤鸡了。
一时间,方咏雩藏在袖中的伤口又隐隐作痛,恨得咬牙切齿,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桩案子大有问题。
若是依照先前猜想,昭衍是替那老宫主之女前来复仇,在骆冰雁死后,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只需要设法出城便可逃之夭夭,没必要冒着大风险重回羡鱼山庄,就算是要拿走什么作为祭品或凭证,金珠白练就高悬在那里,也没见他动过一下。
他今晚来到温泉洞窟,更像是和自己一样,趁着夜深人静寻找什么,不外乎杀人时遗落的重要物品,或者线索。
方咏雩倾向于后者,可惜他要隐藏身份,不能跟昭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如此胡思乱想,方咏雩今晚注定是睡不着了,他正要找个地方暂作休憩,恰好一阵山风吹来,鼻尖嗅到了一股硫磺味道。
这里四下无人,方咏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味道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洞窟聚气难散,硫磺味道比寻常温泉都要浓重,故而骆冰雁用了香料中和,可如今她死了,香炉随之冷寂,硫磺的气味就显得十分霸道,哪怕他落水不过几息时间,浑身都染上了浓浓的硫磺味。
骆冰雁死在温泉水池里,周遭石壁和地砖不见半点血迹残留,说明凶手是在池中将她割喉,鲜血都滴溅在水里,那人必定下过水,身上一定也有这种硫磺味。
纵观整个弱水宫,能被允许进入温泉洞窟的人并不多,已经死去的十八名守卫身上没有这味道,那两个仆妇身上倒是有,她们常年伺候骆冰雁,必然是她相信的人,身上有这味道不足为奇。
温柔散对武功高强的人药性愈烈,骆冰雁对它了如指掌,药性方才发作就该被她警觉,那时候她会做什么?自然是叫信得过的人进去。
“我们错了……”
冷汗不经意间从额角滑落,方咏雩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大错!
若在平时,能够杀死骆冰雁的人必然是绝顶高手,可她中了温柔散,一动内力只会催化药性,哪怕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也能要她性命!
方咏雩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骆冰雁身为宫主,她的尸身被存放在地下冰窟,那十八个守卫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尸体被堆放在一间空屋,看守的人没几个,现在正打盹儿,冷不丁看到方咏雩前来,立刻拦门问道:“方少主,大晚上来这里做什么?”
“想到一些线索,来看看。”方咏雩眼下无心跟他们废话,“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进去。”
看门人对视一眼,派出一个机灵的跟他进去,方咏雩浑不在意,入内之后直接把十八张遮尸布都扯开,露出底下半身赤膊的尸体。
十八个守卫,十八道穿心剑伤,看起来是一人所为。
方咏雩仔细看着这些尸体,手指一寸寸抚过伤口,如同端详最亲密的情人,令跟在他后面的弱水宫门人看得心里发怵,以为这病秧子是犯了癔症或有什么怪癖,几乎要叫人了。
半晌,方咏雩收回手,面沉如水。
这十八人都是昨夜死去的,尸体僵硬程度和尸斑扩散速度也该大致相同,可他一点点触摸按压,发现其中五个人的尸体格外僵硬,方咏雩虽不精通仵作之道,小时候却见了不少死人,知道这五个人少说早死了一天。
他想起了温泉洞窟的布置,十八个守卫划为五组,分别守住前后左右上五个方向,如果有五个蓄谋已久的杀手混进去,然后齐齐发难,能不能出其不意地杀掉同组其他人?
那自然是能的。
方咏雩望着这些尸体,迅速将线索串联起来,在脑海中尝试还原昨晚发生的事情——
宴会结束后,霍长老去找医者疗伤,沈落月将他和刘一手送入客房后离开,骆冰雁回寝居处取了换洗衣物和香炉,于三更天时前往温泉洞窟练功,十八个守卫分散四方,两名仆妇抱着洒扫工具等在假山外。没过多久,下在温泉水里的温柔散药性发作,骆冰雁察觉不对,以她谨慎小心的性子,决不会将自身弱势暴露在武力高强的守卫面前,于是她强作镇定,跟往常一样把两名仆妇叫进来,她们下水搀扶她起身,却没想到会突然发难,一人捂嘴,一人割喉。
气力被温柔散的药性卸去,血色在温泉水里氤氲,仆妇们确定她死了,上岸换了提前带好的衣服,把血衣和凶器藏回木桶里,装作无事发生地走出去,在她们俩走出洞口的时候,五个杀手同时收到信号,立刻出剑杀死身边的守卫,再将那五个提前杀掉的守卫拖过来,补上自己的空缺,然后带走仆妇们手里的东西全身而退,营造出外来凶手的假相。
做完了这些,两个仆妇回到本来的位置,如往常那样安静等待,直至五更天到来。
“我早该明白的……”
方咏雩喃喃自语,旁人只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方少主,您明白什么了?”
“那两个仆妇在哪里?”方咏雩突然转头看来,吓了他一跳。
这人还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哪、哪两个?”
“就是伺候骆宫主沐浴的那两人!”方咏雩厉声道,“她们在哪里,带我过去!”
心急之下,方咏雩泄露出一点气势,浑厚武息化作无形迫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这位病弱公子变得十分陌生恐怖,什么心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连忙道:“您、您随我来……”
他连滚带爬地在前领路,没注意到身体孱弱的方咏雩竟然能跟上自己,不多时就到了粗使役人住的偏院,拍门喊了几声,门房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本欲破口大骂,借着火光看见方咏雩的脸,这才收敛起来,神情依旧不满。
方咏雩懒得计较这些,直接把来意说了出来,那门房想了想,道:“那两个婆子啊,不在这里。”
“什么?”带路的人愣了一下,“沈护法不是吩咐过,不准她们出去吗?”
“是啊,可是入夜不久她们就被霍长老带走了,说是审问。”
方咏雩的脸色顿时大变,他来不及多说几句,匆匆赶到弱水宫的地牢,奈何为时已晚。
那两个仆妇被绑在架子上,浑身鲜血淋漓,已是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