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天,浩然峰上愈发剑拔弩张。
即便同为白道,各门派间亦不少恩怨是非,平日里相见尚且要争一番意气,何况是在此时此地,短短两三日间,武林盟的守山弟子已阻止了不下十余场私斗,更有人未战先怯,竟以鬼蜮手段暗算旁人,使得人人自危,幸而展煜及时揪出了真凶,按照规矩当众施以重罚,那些暗害对手的卑鄙小人当众受了刑,被守山弟子用长棍架起拖下山去,一路上留下斑斑血迹,就算还有人心思浮动,见状也是噤若寒蝉。
展煜收拾了这些败类,看到穆清等人站在人群一角,便朝这边走来,余怒未消地道:“枉这些人出自名门正派,其德行手段却比那些邪魔外道更令人不齿,当真是有辱师门。”
穆清见他面色不虞,宽慰道:“卑鄙小人而已,他们既然在浩然峰上做下这等事,今后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你莫要为此动气伤身。”
展煜一眼瞥见她剑柄下随风轻曳的剑穗,那白玉珠子在日光下愈发温润,映得他阴云密布的心情也明媚起来,忍不住转怒为喜,跟她站得更近了些,瞧着便知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璧人。
江平潮见此情形,脸上笑容逐渐淡去,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瓶子,站在他身边的江烟萝察觉到他呼吸微乱,侧头看了一眼,唇角轻轻扬起一道小钩,如同蝎子的尾巴。
她知趣地没有介入那三人之间,跟李鸣珂说了会女儿间的贴己话,这才环顾人群四周,仍不见昭衍出现,也看不到方咏雩的身影。
方咏雩应是待在家中为江夫人侍疾,昭衍则推说近日有所感悟要闭关几天,少了这两个动辄撩拨斗嘴的家伙,众人都有些不适应,心思敏锐如江烟萝更是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猜测这两人恐怕有了龃龉,时间还如此之巧,恰好是从五月初二开始的。
昭衍此人,对敌阴损刻薄,待自己人却是颇讲义气,他因何会跟方咏雩闹翻?
他们是当真不和,还是做戏给人看?
明眸微垂,眼睫轻颤如蝶,江烟萝心中念头千转,想到一些事情,唇角笑意更深。
因着山上众人之间冲突愈烈,展煜特意挑在了今日杀鸡儆猴,总算刹住了这股不正之风,等他安排人手清扫场地,围观人群陆续散去,即使心中仍有不甘,也只能偃旗息鼓,等待在大会之上光明正大地一较高下。
一日时间眨眼而过,月落日升之后,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这一天——
五月初五,正阳端午。
群雄聚首,武林盟主。
这一天,栖凰山三峰上下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在接引人的安排下,各派弟子陆续抵达演武场,放眼望去尽是乌泱泱一片,少说也有两千人之众。
这些人里,除了参加比斗的弟子,更多还是前来观战的人,广场两边连夜搭建起木棚,用板凳拼成齐整位置供这些人栖身,各派师长则早早进了天罡殿。
卯时正,旭日升,天罡殿大门轰然开启,以武林盟主方怀远为首,丐帮、海天帮、望舒门三大掌门次之,率一众白道掌门、长老从殿内走出,站在大理石阶上向下方群雄见了礼,这才拾级而下,来到演武场正中央的三才鼎前。
武林大会第一轮的章程早在昨日就已公示出来,并安排专人讲解详细,本次武林大会盛况空前,白道年轻弟子云集响应,即便经过了八卦潭初试的筛选,仍有一百八十七人过关,正式拥有参加大比的资格,其中四十三人夺得八卦镜,更是免除了第一轮擂台海选,只需在旁观战,等待第二轮比斗开始。
“……统共一百四十四人参与第一轮擂台大比,每场比试以三炷香时间为限,跌下擂台或无力再战者输,平手不论,胜者晋级。诸位皆是白道后起之秀,手下见真章,点到即止,勿伤人命。”
年轻人少有不好勇斗狠的,听刘一手如此宣读规矩,得知上擂台还要提防闹出人命,顿时嘘声大起,也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因着比斗将要开始,江平潮等人暂且挥别,率领同门各据一方,闭关两日的昭衍今儿个也露了面,混在一群游侠散人之间,目光扫过四面八方,看到方咏雩安安分分地跟在展煜身后时微微一顿,旋即便转了开去。
这时,两个粗使仆役抬着一个大木箱子过来,那箱子足有人小腿高,打磨得四四方方,从外面窥不见半点内里,摇晃时发出物品碰撞声,似乎是有许多似木似石的零碎件。
刘一手讲完了规矩,将卷轴一合,肃然道:“参加第一轮擂台大比的弟子且上前来,一人一签,相邻之数为对手,如一号对二号,三号对四号……两两一组,八组一轮,总共九轮对决过后,胜者将于后日参加第二轮比试。”
人群里有沉不住气的弟子高声问道:“敢问前辈,第二轮比试是个什么章程?”
刘一手干咳一声,笑道:“待你赢过第一轮,自然就知道了。”
昭衍不禁摇头,这第一轮人数如此之多,却只安排每人一轮比试,刨除掉两败俱伤的人数,最后至少有六十来人晋级,再加上四十三个夺镜人,上百人即便在擂台上打生打死也不过淘汰半数,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开始决战?
大会章程由方怀远亲自拟定,这位方盟主自然不是蠢人,他既然设下夺镜优胜,又放宽了第一轮擂台大比的条件,说明接下来的第二轮比试不仅十分凶险,甚至有极大可能发展为混战,人数越多场面越乱,从而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事和秉性。
昭衍思量间,包括王鼎在内的一百四十四名白道弟子已经依次上前抽签,仆役掀开遮在木箱上的红布,露出一个仅容手臂探入的小洞。
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抽签虽然公平,可也是一场运气比拼,众人顿时紧张起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是王鼎轻嗤一声,越众而出走到箱子前,不费片刻工夫,从中抽出了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写了龙飞凤舞的“十八”二字。
一瞬间,剩下的人再也不敢耽搁,都知道武疯子的厉害,谁也不愿做那抽到“十七”号牌的倒霉鬼,于是争先恐后地上去抽签。
“休要争!”刘一手厉声道,“一个个上来,胆敢造次者当即剥夺大比资格!”
差点乱成一锅粥的场面立刻平静下来,所有人排成一条长龙,陆续上前抽签,木牌甫一入手,他们便急不可待地查看起来。
“好险,十六!”
“一!”
“抽到一的兄台先别走,我是二,等下一起过去!”
“……”
七嘴八舌间,有人喜笑颜开,有人如丧考妣,唯独一名游侠脸色最是难看,旁边的相熟人见状忙凑过来看,发现他手中木牌正是“十七”,顿时无言以对,唯有轻拍肩头深表同情。
不多时,抽签完毕,刘一手将这些弟子按照木牌号数分了组,排在前面的十六人按照先天八卦排列顺序分别前往环绕周遭的八座擂台,每一座都有丈许高,石板为基,粗木作架,四角各立一根木桩,其中一面架了木梯,另外三面是绳索围栏。
这时,观战者也陆陆续续分散到两边木棚下,趁着比武尚未开始,彼此间交头接耳,有好事者认出了正与贴身侍女调笑的杜允之,眼珠一转,故意大声招呼道:“哎呀呀,这不是琅嬛馆的杜馆主吗?话说武林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杜馆主你那七秀榜却还不见踪影,究竟是空口白话不值钱,还是把我等当猴耍呢?”
闻言,周遭看客都朝这边望来,杜允之摇扇的手微顿,笑得满面春风,道:“七秀榜早已排名完毕,只是不到揭晓的时候,请诸位稍待。”
又有一人取笑道:“排名弄好了,十万两白银你可准备好没?在下虽然囊中羞涩,赌上一局半盘的钱财还是有的。”
昭衍冷眼旁观,既然杜允之背后有听雨阁作为靠山,十万两白银只是九牛一毛,之所以压榜不发,不过是等着那位陈大人口中的“贵客”。
想到这里,昭衍下意识看向方咏雩,孰料对方也恰好向这边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昭衍嗤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了。
“表哥,你是不是惹阿衍哥哥生气了?”江烟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到这一幕,小声问方咏雩道。
方咏雩收回目光,问道:“比武快要开始,你怎么过来了?”
江烟萝回头望了眼海天帮众人的方向,有些委屈地道:“哥哥他不参加今日比武,心情也有些郁卒,我说上两句便惹得他,只好来投奔你了。”
江平潮为何心烦,方咏雩心里跟明镜一样,不禁朝艮位擂台看去。
身为临渊门未来的掌门人,又是武林盟主的大弟子,展煜虽未能抽空去八卦潭进行初试,却也能参加擂台大比,他抽中了“十三”号牌,恰好是首轮第七组。
方咏雩深知自家大师兄的武功底细,半点不为他担心,犹豫了片刻才道:“大师兄是在五年前同穆女侠结识的,我爹跟谢掌门也知晓此事。”
弟子有意,师长知情,展煜跟穆清的婚事已经**不离十了。
江烟萝何等冰雪聪明,当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笑容微苦,道:“表哥放心,我哥哥不是那胡搅蛮缠的莽人,他现在有些不痛快,过段时间便好了。”
他二人在此说话,附近的临渊门弟子都知趣散开,方咏雩也不担心这些事传扬出去,见江烟萝态度自然,心下难免一松。
不曾想,他这厢刚松了口气,江烟萝忽地垂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地道:“姑父姑母昨晚问、问我……”
方咏雩心里一突,勉强笑道:“是问咱们俩的婚事?”
江烟萝没回应,纤纤十指绕来绕去,将丝绸手帕揉得皱皱巴巴,仿佛是她此刻纠结的心。
方咏雩凝视了她一会儿,轻声问道:“阿萝,你是怎么想的呢?”
江烟萝抬起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嗫嚅道:“我……我自然愿意嫁给表哥。”
她话是这样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昭衍,可惜那人正跟两个不认识的江湖游侠闲话,江烟萝眸色一黯,又把头低了下去。
方咏雩将这些犹豫之色看得清清楚楚,若在以往,即便他不爱江烟萝,也要顾忌方、江两家联姻之下的利害关系,可如今他自知祸将临头,对这些事情反而看淡许多,于是温声劝道:“阿萝,你跟我说句实话,倘若没有婚约,你还愿意嫁我吗?”
江烟萝霍然抬头,脸上血色尽褪:“表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慌,我只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方咏雩低声道,“你是堂堂江家的大小姐,才貌双全无一不好,本就不必囿于一纸婚约,倘若你有了真心所爱之人,表哥定不会以此绑缚于你。”
望着他眼中的赤诚之色,江烟萝将帕子攥得更紧了些,故作慌乱地道:“你、你让我回去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说罢,似乎是怕他追问,江烟萝逃也似地跑回了海天帮众人所在之处。
方咏雩无声地叹了口气,耳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这改变主意可够快的,是要提前给自己安排好后事吗?”
一怔之后,方咏雩立刻看向昭衍,那人还在五丈开外,却是抱臂望着他,以其内功和耳力,恐怕将他跟江烟萝的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才用了这传音入密之法。
人多眼杂,方咏雩自忖功夫不到家,不敢如法炮制地回应他,索性闭了嘴,权当耳旁风。
时间终于到了辰时正。
方怀远亲自点燃了第一炷香,广场四面持槌久候的擂鼓人同时甩开膀子击起鼓来,鼓声急促如狂风骤雨,声音之大竟能震得旗幡无风自动,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一下下擂在心头,各路好汉皆是浑身一震,连忙肃容看向场中,只见首轮比斗的十六人几乎同时施展轻功,向各自擂台飞去。
昭衍跟王鼎打过一场,同江平潮、穆清等年轻一辈佼佼者也有过交手,此刻便把全副心神投在艮位擂台上,准备一睹临渊门大弟子的风采。
好巧不巧,展煜的对手也是来自丐帮,那年轻乞丐破衣烂衫,穿着一双露趾草鞋,赤手空拳,单从外表来看,此人与长身玉立的展煜堪称云泥之别,可当昭衍看到他那双裸露在外的小腿,目光顿时一凝。
果然,锣声刚响,站在两丈开外的年轻乞丐身形一晃,台下诸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乞丐已经欺近展煜身前,矮身一腿横扫下盘,展煜不闪不避,只将左脚一抬一落,乞丐扫他不动,单掌一拍地面腾身而起,腿脚化作一条铁棍,携劈风之势向展煜当头落下,后者侧身一避,这一腿劈在围栏上,三条牛筋小臂粗的绳索应声断裂,连钉入石板的木桩也摇摇欲坠!
“好!”
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乞丐竟有一身好腿功,台下登时掌声雷动,尤以丐帮弟子最为高兴。
高台上,众掌门与长老见到艮位擂台上的战况,彼此间也开始交流起来,谢安歌不无羡慕地道:“王帮主麾下当真是人才济济!”
王成骄笑道:“此人是我一名亲传弟子,名叫陈功,于兵器一道十分笨拙,苦练十余年拳脚功夫,单论这‘劈风腿’的造诣,早已不逊于我了。”
见不得他得意,江天养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如此,他怎么没能夺镜?”
王成骄一噎,悻悻道:“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陈功的武艺确实高强,可在八卦镜初试时他刚好跟王鼎一轮,先被卷入昭衍和王鼎的争斗之中,后来又遭江平潮率人围殴,若非当真有真本事在身,恐怕已经落水失败了。
这时,方怀远也微笑起来,叹息道:“王帮主这位弟子的运气着实有些不好。”
擂台上,展煜已经跟陈功交手了十几个回合,陈功的攻击环环相扣,堪称咄咄逼人,反观展煜却是只守不攻,连佩剑也未出鞘,看得台下观众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连临渊门的弟子也有些按耐不住,对方咏雩急道:“大师兄怎么还不出招啊?”
方咏雩道:“快了。”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这厢几乎话音刚落,已经差不多摸清对手路数的展煜终于出招了。
眼见陈功凌空一腿朝自己面门踢来,展煜左手一抬,掌中长剑连鞘过顶,横挡住对方腿脚的刹那,利剑骤然离鞘,顺势挽了半轮月砍向陈功腿弯,后者大骇,双脚在剑鞘上一点借力,于半空中翻转半圈,堪堪与剑锋擦身而过,却不料这一剑忽地分化为二,犹如灵蛇吐信般闪烁不定,陈功没能在一瞬间分出虚实,剑锋已贴着他的小腿往膝盖削去,饶是他及时滚落在地,一道血痕已从小腿肚拉到了膝盖上方!
不等陈功起身,剑尖又点刺而来,逼得他就地连滚了三圈,地上也多出了三道剑孔,他心中凶性一起,索性背朝地面朝天,身体如贴地旋风般卷向展煜,后者一脚点地,身躯猛然翻上半空,在众人惊呼间倏然一折,竟是算准了陈功行动轨迹,一剑朝他头颅刺下!
陈功骇得亡魂大冒,此时起身已然不及,唯有闭目等死,却不料剑锋贴着他的脸庞刺入地面,卷起铺设在上的红地毯用力一掀,陈功的视线被突如其来的大片红色遮蔽,拳脚反击也失了准头,身体下意识往后飞退,却不料后腿一蹬竟踩了空——在他背后,正是那处被他破坏掉绳索拦截的擂台边缘。
一脚蹬空,陈功无处借力,被欺近而来的展煜一剑逼下了擂台,左腿右肩两处鲜血淋漓,却无一伤及筋骨,可见展煜手下留情了。
然而,正是这份把握精准的手下留情,才更让观战者心中大动!
适才喝彩的丐帮弟子顿时收了声,连忙上去扶人,临渊门弟子则一吐郁气,大声叫道:“大师兄好样的!”
陈功勉强站直身,对展煜行了一礼,苦笑道:“多谢展大侠。”
展煜收剑入鞘,抬手还了他一礼,朗声道:“承让了!”
话音落,第一炷香恰好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