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濛濛细雨中两道身影便来到了白龙班的大门前。
“你这穿着像什么样子?”
朱吾世此时举着伞,低头瞥了眼宋植,轻嗤一声嘲讽道。
“恩?有吗。”
宋植闻言抖了抖自己的衣裳,今早出门时李秀兰望见今日天寒,便将自己冬日的薄花袄借给了宋植,宋植也是欣然接受了。
这袄子虽然绣着朵朵梅花,看着土里土气,但却是意外的暖和。
“唉,无所谓啦,哥穿什么不帅?”宋植虽然嘴上皮着,但还是把袄子给悄悄脱了下来,穿着却是有些不应景。
“恩?你在本侯面前称什么?”朱吾世眉头一皱,提醒道。
“小弟,我是小弟总行了吧。”宋植说话间赶紧向里迈去。
此刻天光黯淡,院子里还是黑沉的一片,伶人戏子们都还在睡梦之中,却已经有不少嘿嘿哈哈的声音从院子深处传来。
凑近一看,是些年纪在六到十五岁的孩子们,他们穿着透汗的背心,健壮的男孩在墙边咬牙练习倒立和劈腿,身材瘦弱的孩子则穿着得体的戏服,无论宽大与否,聚在一起会神的练着唱戏。
他们身旁,便是手握绳鞭,沉脸凝视的莫管事,这道单薄的身影此时却显得分外高大,她的随意一瞥,便能将那些想叫苦的孩子吓得收声,不敢多话。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想以后人前显贵,成为江南道的名伶武生,就给我在这儿把嘴受够咯,不然戏练不成,以后出去就得饿死!”
说话的功夫,莫管事就操起一根木根狠狠打在一个少年的屁股上,喝道:
“别以为天还没亮,咱就看不到你偷懒!给我把腿压下去!”
虽然莫管事说话刻薄难听,但是这些孩子也只能板起脸咽下去,好好表现,只因他们大都是弃儿,江南道的弃儿一般人家捡到都会送到各家戏院去,因为戏子正是要从小打磨。
所以遇到骨骼不错的孩童,戏班收下后都会养着,当然也不乏贫苦人家的孩子被送过来,莫管事说的没错,若他们不能脱颖而出,未来一定会被扫地出门,另谋生路。
而成功入戏班登台的话,就可以拿到工钱,和正在熟睡的那些前辈一样享福,甚至成为有名的‘角儿’,被江南的百姓们议论,风头无两。
一旁,伫足观察许久的宋植则是下意识双手抱头,预感到大事不妙。
这,这么严?
这种感觉...让宋植回忆起小时候没写作业,而老师正拿着教鞭的恐惧感。
我靠....不知道,我顶不顶得住...
很快,莫管事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人,微微一愣后才想起来昨日裘老板的交代,回头对这些孩子交代了几句后便向宋植二人走去。
“二位大人来了。”
莫管事将鞭子别在腰间,不咸不淡的开口,其实内心是有些讶异的,本以为宋植二位会在天大亮以后才会姗姗来此,却没想到这么早便来拜访。
宋植拱手道:“我们还担心来的过早,打扰到你们了,没想到莫管事起的如此早,这恐怕已经练了很久了吧?”
“大人客气了。”莫管事抬了抬手,回头望去说道:
“这些孩子都是我们戏班未来的台柱,自然是打小锻炼心性...”
同时,她不着痕迹的感慨道:“因为这戏呐,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他们还得练。”
宋植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这戏不是想练就能练好的,要有些自知之明和自我准备。
“莫管事说的在理,那我们现在...”宋植问道。
莫管事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道:“二位先跟我来吧。”
院中那些孩童好奇的看着莫管事带着两个陌生人离开后,这才稍微放松了些,趁着这个间隙蹲在地上休息起来,抡臂活动起筋骨。
另一处稍显僻静的单独小院中,莫管事将二人领入了一间客房。
进房以后,莫管事借着还未熄灭的灯烛,仔细打量起身前的二人。
朱吾世自不用说,身材高大玉树临风,莫管事只是瞟了一眼,便直接断了言:
“侯爷,您这就只好扮个武生吧,也不赖,至于这位大人......”
不等莫管事发话,宋植看了眼朱吾世又看了眼自己,说道:“那我也武生吧,正好一起练了。”
“不不...”
莫管事摇起了头,似乎有些为难的说道:“大人,这武生啊,只能是男人演,咱呐就在旦角里挑一个罢...”
“等等!等等,等等!”
宋植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纱,皱眉正色道:
“您有所不知,在下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不知道这么说,够不够清楚?”
此刻天云渐渐散去,熹微的晨光伴着朦胧的白雾悄然飘进院中,白色光晕下映透着一副洁白无瑕的面容,正认认真真的说着:我系男仔。
莫管事闻言抿了抿嘴,虽然宋植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咬的非常清楚,但她望着这张倾城面容,居然什么也没听懂。
“额,大人您莫开玩笑了,旦角也没什么不好啊。”莫管事全当宋植不了解戏,解释道。
宋植知道,光靠说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既然我不说你们就都以为我是女子,现在我说了还要把我当成女人,那就脱!
想着宋植便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准备脱衣自证,却被莫掌柜给慌忙拦了下来:“使不得呀使不得!”
她谨慎的看了眼一旁抱手默立,正看傻狍子一样眼神的朱吾世,接着将宋植给拉出了门外。
从她的视角看,同为女子,这莫非....太没有规矩了!
不过片刻,院内假山后,莫管事便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
莫管事五十年的狠辣的眼力,哪些孩子骨相适合演戏她一眼便能看出,因此才能做到白龙班里管事的地位。
但却没有看出眼前是个男子。
宋植不紧不慢的合上衣服,笑道:“这下您信了吧。”
莫管事摇起了头,眼神却亮了起来,兴奋的说道:
“大人,是宋大人对么,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宋植一愣,下意识就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反问道:“怎么了?”
莫管事沉吟片刻后开口,这回语气相较之前的冷淡客气,更添了一份柔和和人味,说道:
“宋大人有所不知,咱们戏曲里这旦角啊,流行的都是反串的角色,也就是男扮女柔,但是您也知道,一个男人想去演成女子,纵使身段纤瘦,语气练的尖细,想练出那份韵味,也是殊为不易的,或许说许多年也难出一个名旦...”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要扮武生。”宋植猜到莫管事的下句话,赶忙严词出声。
“哎哟大人,您这外形在武生里太过刺眼了,恐怕大家的眼珠子都被你个小角色给引去了,只有旦角最适合您呐。”
经过一顿好言相劝,以及利弊权衡,等宋植随莫管事回屋时,已经被迫接受了旦角的身份。
莫管事进屋立刻对朱吾世说道:“侯爷,您既扮演武生,便由咱们这武生的指导侯师傅教导您嘞,出门右转便是,这宋大人,便放心交由我来。”
朱吾世眼眸开阖,看向宋植问道:“你旦角?”
宋植瞟了他一眼,无奈的点了点头。
朱吾世也跟着点了点头,似乎是早已料到般,得到答案后便大步向屋外走去,临走还不忘说到:“呵,若行就上,不行本侯一人去便可。”
宋植待朱吾世走远才装作往地上吐口水状,低声道:“意思说我演不好?我还偏就演给你看!”
不多时,宋植便在莫管事的张罗下换上了一声练功装,这是一身浅蓝色的轻衫,胸口有三颗红扣,下摆绣着一枝腊梅,并脱下了长靴,换上了一双布鞋。
别的不说,宋植感觉这身还挺轻盈的。
莫管事又将宋植的头发给盘好,一切妥当后便在院中开始了教学。
莫管事名为莫秋红,年轻的时候便是白龙班一位女旦,后来年纪稍长后便退居幕后,负责教导起新生代的小戏班子。
其中她主要负责的就是旦角的培养,因为她本身是女子的缘故,对旦角的体悟更加深刻,此刻面前这位京城来的宋大人,论外貌在她的眼里便是一块稀世罕有的璞玉,从没见过如此自然美艳的少年。
只是不知这天资悟性如何...
“宋大人,咱们戏剧说难也难,说简单,若只是一场戏倒也不难,无非是唱、念、做、打四样功夫,现在天还早,咱们先从做、打开始。”
宋植晃了晃脖子,耸了耸肩后随口道:“做打?可以可以,这个我行。”
“那咱们便开始了?”
宋植的角色,按照裘老板的要求来便是尽量从简,好让宋植能堪堪上台不会出丑即可,所以莫管事思来想去,给宋植安排了一个青衣的角。
所谓青衣,便是端庄稳重,小家碧玉的角色,而宋植饰演的是天外飞仙这台戏中,一位家道中落的琵琶女,戏份不多倒也很关键。
正因为是这类角色,关于‘打’这方面倒是没有很多要求,即便宋植空手使剑术,在院子里耍的有声有色,莫管事也只是笑脸盈盈,不当回事。
真正需要做好的,是其他三个方面。
做:揣摩人物的戏情戏理,通过手势,眼神,姿态来将角色表演的活灵活现,如在各种步法中,狼狈挣扎时走跪步,少女在欢乐时甩着辫梢走碎步等等。
“来,宋大人随我做。”
莫管事和宋植并肩而立,站在屋檐下,阶梯上方。
宋植比莫管事略高半头,正聚精会神的看着莫管事手里的动作,两道纤瘦的身影在晨雾中略显朦胧,肢体同步。
“左手放于小腹,右手举到肩头....中指捏住拇指,头微微侧向我,其余三指微张,对对对,就是这样...”
莫管事见宋植做的有模有样,仅仅摆个形便有了神韵,顿时倍感惊喜。
只是宋植却突然收起了手,低头沉默的走向一旁。
“宋大人你?”莫管事靠了过来,不解的问道。
宋植手握成拳轻轻锤了锤自己的面额,摇头道:“我不行啊,这太娘了受不了受不了。”
“....”
若宋植不是裘老板交代,又是官身,她莫秋红什么时候对人这么耐心过,不过另一方面,她却没还发现自己真的欣赏起宋植,一个照面她就明白眼前这位如果细心钻研,一定是个非常适合旦角的人物。
可惜,此等人物怎会委身小小戏台。
经过一番心里疏导,宋植只好又滚了回来,继续和莫管事学习如何拿捏人物。
院中练戏,不知不觉便感到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便到了午后。
裘老板此时也晃悠来了,一眼便看到了正坐在院里木椅上认真捧书的宋植,对宋植此刻的真容大为吃惊,快步走到了屋檐下莫管事的身边。
在莫管事一阵耳语后,裘老板也啧啧称奇起来,悄声问道:“这宋大人练的如何啊?”
“非常好,或许是因为他生得更甚女子,一言一行若不酌而视之,堪称雌雄莫辨。”莫管事感慨道,素来严苛的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表扬过一个人了,但接着她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
“可是有一点他始终做不好。”
“哦?是什么。”裘老板来了兴趣,问道。
“是眼神。”莫管事看着宋植盘腿看书的模样,语重心长道:
“宋大人的眼神还是太过凌厉,就算时而温和,却远远谈不上娇媚,恐怕还是不适合青衣。”
裘老板恩了一声,接着点了点头看向莫管事,说道:
“你的意思是?”
二人相视一眼,都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齐齐看向宋植。
此刻的宋植,则是在‘念’着旁白,这戏剧中的念可不简单,除了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等技巧,以及声音清亮外,还要结合着唱出来,最主要的是要接合剧情,代入情绪,这可把宋植给难住了。
幸好他本身声音就够温婉,不需要特地压制嗓子,去伪造女人的声音,平常说话即可。
端着书帛,宋植捏着腔调舒缓道:
“妾身本是金陵女,家在农田炊万家,二八那年初入京,揽得教坊头号红....”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春江花朝秋月夜,莫要取酒还独倾,今宵听妾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突然,一道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把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念完整段的宋植给吓了个大跳。
“念的什么?”
宋植一抬头,迎面果然是朱吾世那家伙的冷脸,此刻正一脸恻然的看着自己,这脸虽然看似全无表情,不知怎地就是能看出些许嘲笑。
宋植赶忙把书给合拢,接着放下双腿,拆开话题道:
“侯爷练完了?”
“没有,只是过来看看,刚才那是你的台本?”朱吾世笑了笑,伸手便准备拿起端详,却被宋植先一步塞入了衣袖中。
“没练完的话侯爷就赶紧去练,来看我干什么玩意,咳咳,咱们时间紧迫!”
说完宋植立刻起身,边轻咳边抹汗,快步向屋檐下走去,心里此刻懊恼不已。
这青衣....实在是不想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