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凌少且行且长歌,欢喜虽然不喜诗书,可早已听出,他口中所念,正是古人的一首《悲歌行》,只是当年那气吞山河的《悲歌行》如今已是真真切切的燕赵悲歌。
她对着东方凌少远去的背影,仰起头来,一壶酒尽数灌下,清酒****发髻,铺洒脸庞,从两颊滑落,权当做最后的送行。
山风吹过,那长歌之声再也听不见,欢喜感觉到面庞有些冷,眼角却很热,热到快要压抑不住,只得狠掐自己的掌心,任由那疼痛开始在全身蔓延。
“下次可别让我来演这种‘高人’了,实在是瘆的慌。”唐巽鹤忽然开口道,随即伸手抚了抚欢喜的脸庞,问道:“感觉好些了?”
“嗯。”欢喜轻轻点头,道:“先生的恩德,欢喜只有一生来报了。”
唐巽鹤哈哈一笑,摇头道:“这算什么恩德?棒打鸳鸯这种事,我可从来没听说还有这般高尚的说法。”
“先生若信不过,欢喜可立下誓言。”欢喜转过头,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眸直视着唐巽鹤。
“誓言?”唐巽鹤微笑道:“喜丫头,你是高看了你自己,还是觉得先生我是个蠢蛋?”唐巽鹤耸了耸肩,道:“你要是觉得我这恶人做的还不够,让我再添上一笔,日后那东方家的愣小子明白过来后,再来找先生我拼命?届时可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萧别情的位置,十有**就是传给他,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到时候刑堂那几个烦人的老家伙来找我麻烦。”
“先生,”欢喜的声音低了下去,明亮的眼眸顿时也染上了一层阴霾,她低下头,道:“我绝没有加害的意思。”
“嘿,”唐巽鹤摸了摸欢喜的头,道:“我这人浪荡太久,说话难免有些欠考虑。只是想不到当年带回的一个小女娃娃,现在对我的话已经如此在意。”
欢喜微微一颤,听得唐巽鹤话中的歉意,正欲辩解,却感觉一股迅猛的内力从头顶灌入,直接冲向她体内的气脉,让她暂时无法发声,这本是极端危险的行为,可欢喜只觉得整个身体在这股内力的包裹下,感到无比的温暖安心。
“你身子虚弱,近年来又沉溺杜康,早已积下酒毒,平日靠着内力强行压住,让大家看不出来,却不知道隐患越来越大,你这孩子啊……”唐巽鹤摇头道:“今日若不是悲伤过度,酒毒迅速蔓延,你还准备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在强大的气机压力下,欢喜只能静静的听,她甚至能感觉到周遭一滴水的滑落,一片树叶的凋落,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转过身子,看着唐巽鹤那素净的青衫,咬紧了嘴唇。
“是像宜宁她一样,整日待在房中,看着承平这臭小子忙天忙地,却不敢告诉他实情?”唐巽鹤微笑道:“哦,对了,东方家的二公子,原来还有这个原因……你担心他的话,就该早点告诉我,这点功力,真当先生我是吝啬之人?”
唐巽鹤话虽说得轻松,手上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精细的控制着内息的运转,将欢喜体内残留的酒毒一点一滴的逼迫出来,不多时,衣衫已经湿透,不过感觉到欢喜的气血逐渐充盈,手上的动作也渐渐的放缓下来。
过得小半个时辰,唐巽鹤终于撤手,整个人微微一晃,欢喜连忙将他扶住,同时从身上掏出绣帕,正欲为其擦拭额头,却是蓦然红了脸,原来手中的绣帕早已湿透,不仅如此,自己的身上已是被汗水和迫出的酒毒打湿,山风吹拂下,整个人不禁打了个激灵。
“先运功,你现在身体还未恢复。”唐巽鹤的声音响起,欢喜没有犹豫,双腿一盘,坐在地上运起功来,将身上的汗水迅速蒸干。
唐巽鹤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望向东方凌少离开的方向,说道:“有些话,我就不藏着了,我看着你长大,也许远比你自以为的要了解你,很多事情,我试了试,便清楚了。”
“他的实力虽然比我低一个大境界,可是明心境对通幽境,悄无声息,一招制敌,并不是易事,我若是萧别情,可不会把执灵交给这样的人,你大概不明白执灵和念梦这两柄剑对君子堂的意义,不过曾经有个算命的告诉我,君子堂的下任门主,必然是在两剑的佩戴者中选出,所以,我想了想,东方凌少大概没有修习东方家的锻骨功,而是修习了君子堂的忘情诀。”
话刚出口,欢喜的身子微微一颤,唐巽鹤点了点头,道:“看来我猜的不错,他修习的,的确是萧家那被毁去了一半的忘情诀,你也知道这件事。”唐巽鹤冷哼一声,道:“萧别情枉为一门之主,没法修复先祖的绝世武功,却将这害人玩意儿教给他人,反过来祸害我老屋的孩子。”
“不,不要说了。”欢喜闭上眼,嘶声道。
“放屁,哪有孩子受了委屈,大人还不能抱怨的道理?”唐巽鹤冷冷道:“忘情诀这鬼功夫,练成了的话,当然如他那萧家先祖萧秋水一般震古烁今,可惜剩下的一半心法,被萧秋水亲自毁去,那么,研习功决之人的心魔,就在牵挂之人身上,喜丫头,看来那小子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得紧,所以实力才下降得如此之快。”
“先生,求求你……”欢喜索性堵住双耳,哀求道。
“可惜你这孩子心肠不坏,为了他练功,直接了断他的念想,”唐巽鹤笑道:“长痛不如短痛,一次了结,让人彻然醒悟,从此再无眷恋,你就是这般想,是也不是?”
欢喜抿紧了嘴,不作一语。
“可是啊,喜丫头,你想过没有。”唐巽鹤幽幽的道:“忘情诀,也许要旨不在忘,而在情?”
“先生,我明白。”过得许久,欢喜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可我不赌。”
不敢,还是不能?
“稳重,未必是好事。”唐巽鹤摇摇头,道:“没有不败的人,没有必胜的局,所以我方才不接他的十三封,便是暗示他,这事会有转机,只是看他能不能悟到了。”
欢喜豁然抬头,一脸惊喜的看着唐巽鹤,后者微笑道:“你并没有直接将十三封交给他,因为我知道,东海铁英的铸造方法,十三封稍有记载,你给他的,只是暗示。他若是心有念,必然会寻得你藏好的十三封,最后来交还给你,他既有了突破限制,摆脱桎梏的契机,门派也很难发现十三封的短暂消失。这的确是一个很妙的方法。”
“可没想到过程会那么曲折,等待会那么漫长。”唐巽鹤叹了一口气,道:“最重要的是,你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件事。”
“先生!”欢喜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
“我若怪你,会对你说这些吗?”唐巽鹤扶起欢喜,缓声道:“这个方法虽然巧妙,但你并不是第一个想到的人。”
“是谁?”欢喜问道。
唐巽鹤的表情忽然凝住,眼神中有了几分柔情,轻声念道:“是你的一位师伯,一个天纵奇才的机关师。”
“那……后来呢?”欢喜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询问道。
“她的运气不太好。”唐巽鹤眼神中多了一抹感伤,拍了拍欢喜的肩膀,道:“我,也太坏。”
“先生,承平那小子。”欢喜小声的问道。
“嘿,那小子啊。”唐巽鹤搓了搓手:“平时没大没小惯了,关键时刻倒也会见风使舵,这次关械屋可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可没有强迫他,这样也好,让他安静的待在屋里,好好的反省一下,对他来说,老屋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在这里,远比在外面要好得多。”
“宜宁师妹的病……”欢喜迟疑了下,还是怯生生的说道:“承平他带回来了一个玉枕,说是对她的病大有裨益,还带回了一份药方。”
“也是辛苦他了。”唐巽鹤点点头,道:“这些日子让人不开心的事有些多,才过完年,老屋也该有些新的喜悦了。”
欢喜轻轻呼出一口气:“先生的意思是,师弟和师妹他俩?”
“随我回去罢。”唐巽鹤笑道:“人老了,就容易怀恋,不过是徒增感伤而已。你看,现在的这间屋子,有人勤勤恳恳,有人天赋卓绝,有人长袖善舞,有人虔诚心善,有人热血激昂,”他望向欢喜,一字一句的道:“可大家都需要欢喜,是不是?”
太上忘情,悲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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