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魔吏后议事堂。
阵阵清冷的雨风时而袭入堂内,搅得墙壁上数盏昏黄的灯火晃动不安。
三个愁眉苦脸的男子围坐在堂中的一张青木桌案旁,沉默无言,神色凝重,桌案上是一沓已翻得无比狼藉的卷宗文牒。
左右两侧对坐着的两个青年男子皆身穿整洁绸面玄青制服,胸前制服上有血色锦线刺绣着的斩魔二字,字迹一笔一划皆锋锐无匹,杀意袭人,仿佛数十柄斩魔无数已彻底被鲜血染透的各形利刃拼凑摆放在一起,让人不敢过多直视。
他们正是来自玄京斩魔司总衙白虎堂的斩魔卫。
左侧那位虎背熊腰,方面阔耳,豹眼环须,这面相便透露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驱魔杀意,此人名叫朱丝侯。
他对面那位身形精瘦,五官中有四官平平无奇,唯独眼睛鹤立鸡群,双眼狭小,咪得几乎快要严丝合缝起来,看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这人名叫张德帅。
上侧那位生得矮壮憨厚,身穿已浆洗得微微泛白的粗布缉魔吏制服,四十出头模样的中年男人则正是本地缉魔吏衙门的差首刘志刚。
“两位大人,卑职突然想起来,听说儒家书院好像有一种画术修者,叫做画原师?他们神通广大,能复原一些未曾见过已经发生的场景,若是能请来一位,此案必能破解啊!”
沉默中,刘志刚脑海内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双目放光地看向两位斩魔卫开口说道。
一旁,朱丝侯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须,摇头苦笑着轻叹一声回道,
“画原师?有是有,但这门术法极看天赋,修的人很少,安国书院里就两个人在修行,据说一个外出采风历练至今已经有十多年没回玄京了,另一个半个月前就被请去协助侦办柳堂主遇害的案件了。”
“画原师若真有那么厉害,柳堂主那件案子也不会至今还没有眉目……”
张德帅抬头,用两条无法被窥见眼神的缝隙看向刘志刚,淡淡补了一句。
“……”
刘志刚眼中才亮起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低头重新陷入了沉默,只觉焦头烂额,他已做了二十三年缉魔吏,很清楚总衙堂主今日既给前来督查的俩斩魔卫下了严令,便意味着他也成了同一条船上的蚱蜢,毕竟案子发生在他的辖区,若是始终没有眉目,事后他必定同样受罚,鉴于他已是基层缉魔吏没有再往下贬的余地,后续很可能会被革职处理……
“爹!杰哥他刚刚巡逻回来了,正在外堂候着,说要请求见你。”
突然间,一个圆滚滚的胖少年快步穿过雨廊,神色匆匆地前来禀报道。
“陆人杰?子时都还未过完,这小子不好好值班巡逻跑回衙门来找我干嘛?”刘志刚抬头皱眉看一眼自家儿子,纳闷地问道。
“杰哥说他夜里巡逻时斩杀了一只妖物,妖物死前经过他严刑审问,得知对方正是前些日子拐走城里孩童的直接作案凶手,并且他还从妖物口里审讯出了一些这案子的其余线索,听我说了你和俩位斩魔卫督查恰好在后堂商议这个案子,便让我赶紧来通报……”
……妖物?
拐走孩童的凶手?
其余线索?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屋子里失落迷茫了大半日的三人闻言猛地从座椅上弹起来,一时间却又伫立在原地面面相觑着一动不动,他们似乎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迫切想从对方那里得到证实。
突地,张德帅猛地探身伸手,用力扯了一把朱丝侯的络腮胡。
“啊呀!老张你干嘛?痛死老子咧!”
面相凶狠的猛男朱丝侯痛得掩面声音尖细地叫了一声,豹眼怒瞪,倒吸着凉气斥骂。
“你感觉痛?那说明这不是梦!我还以为是今日办案压力太大,加上奔波劳累,我坐在这里睡着了,是在做美梦……”
张德帅看着手里拔下的一撮刚硬如细针的黑毛,咧嘴喜道,说完便立刻扭头对门口的胖小子招手吩咐道,
“速叫此人进来!”
“对了,刘差首,你手下这姓陆的差吏是否可靠?”
门口的小胖子甫一转身离去,张德帅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一旁怔怔出神的刘志刚,朱丝侯也扭头看了过来。
突地得知自己极为可靠的一员手下带来这般消息,刘志刚的脸上因过于激动喜悦已泛起了一抹潮红,他回过神来,立刻拍着胸脯向两人保证道,
“俩位差爷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陆人杰的爹本就是我衙门中的缉魔吏,这小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为人忠厚老实,办案勤恳,修行天资亦是不俗,斩魔司传下来的《伏魔刀意》咱们衙门中就数他练得最炉火纯青!他才做了五年缉魔吏,便屡立功劳,三年前才十八岁时便孤身到东阳山斩杀过一窝祸害挖药人的老鼠精,所以这些日子我才派他夜以继日的在外巡逻防范,他此刻突然回衙门带来这消息,那必定是真的!”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周身缉魔吏差服沾着团团淤泥污渍,却丝毫不掩其潇洒倜傥之姿的青年男子已脚步轻快地穿过雨廊走了进来。
他肩头果然扛着一具尸体,但看去明显是人族尸身。
“卑职陆人杰见过二位总衙上差。”
陆人杰将肩头尸体放在地上,拱手对俩斩魔卫施礼道,接着又朝刘志刚点头打过招呼。
三人此刻一心都在那所谓的妖物尸体上,只不经意地颔了颔首,便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围观检查尸体了,
“你说这女子是妖物?为何缉魔铜索捆在她尸身上却毫无反应?”
朱丝侯只看了一眼陆人杰带来的所谓妖物尸体,便发现大不对劲,急忙回首质问陆人杰。
“大人你误会了,此妖并非女子,不信你细摸,至于铜索为何没有反应,大人可解开他的衣襟细看,答案就藏在他衣内。”陆人杰笑着,对这个面相凶狠的络腮男卖了个关子。
“如此容貌,你竟说她是……男的?”
朱丝侯嘴里喃喃着,脸上明显写着我不信三个字。
其余二人则是将信将疑的神色,说完,朱丝侯随即果断伸手,径直检查下路。
“果然是个男的……”
朱丝侯神色一闪,豹眼微瞪,嘴里啥也没说,手往上移,一把扯开了尸体的衣襟。
下一刻,地上围尸而蹲探头探脑的三人顿时往后缩了缩脖子,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同款公交车老人表情。
陆人杰在一旁看得咧了咧嘴,无声地窃笑。
“什么玩意儿啊……男子身竟穿着女子的肚兜装束……咦?不对!这不是普通肚兜!是隔绝妖气的道门符甲!”
朱丝侯绷不住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但手却迟迟未松掉那轻薄精美的内衣,他单手拇指轻抚摩挲着那朵半染心血的绯色牡丹,下一刻便细心的发现,在这肚兜样式的丝滑薄绸布上,竟还有一层绵密繁复的朱色符文打底,显然自己手中握着的这是一件小巧符甲。
“让我看看!”
张德帅神色大喜,紧闭着的两条眼缝罕见地睁开了几分,露出两抹放光的眼珠,刚刚后缩开的脑袋迅速前探,他迅捷伸手一把将朱丝侯手里的肚兜符甲夺走,猛地用力粗暴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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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脆响,尸肩上两根极具诱惑的细带应声断裂。
“符甲”甫一离开尸体,堂内顿时一阵清冷入骨的妖气涌动开来,周遭摆放的灯火在阵阵妖风中噗地熄灭了两盏,桌案上剩下唯一的一盏被陆人杰及时伸手护住。
极度昏暗的光线下,地上容颜精致的尸体在肉眼可见地缩骨变化,迅速生出染血的雪色皮毛,化成了狐妖原形,捆缚在它身上的铜索也开始散发着阵阵清光,整个后堂顿时显得阴气森森。
“好纯的妖……气……这……狐妖恐怕是来自风灵宝洲的纯血妖族!”
朱丝侯惊愕地看一眼面前的张德帅,喉咙里磕碰地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难道最近玄京内外接连出现的数桩大案,俱是风灵宝洲的妖国在暗中谋划?那柳堂主突然遇害身亡便也说得通了!”
张德帅凝视着手里的肚兜,若有所思道。
不愧是来自总衙的斩魔卫,单凭这尸身未散尽的妖气便迅速准确判断出了狐妖的血统出身,一旁,陆人杰在心里暗暗惊叹。
“原来如此!此妖竟拥有道门符甲这等宝物贴身!难怪三十余处案发现场,皆没有丝毫妖气!”
这时,一直沉默的刘志刚心头绷着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彻底松掉,他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方才听报说是妖物作案时他便有些疑惑,若三十余个案子俱是妖物亲手犯下,而自己却未能及时在城内勘察出妖气,那后续上报到总衙便得定他缉魔吏衙门一个严重疏忽的大罪,牵连的可是整个衙门差吏,直到此刻眼看着道门“符甲”撕掉后,狐妖尸体露出原形,他心中忧虑的重担才终于卸下,这样一来,可怪不得他缉魔吏衙门办案不力,只能怪此妖装备过于精良。
说完,刘志刚立即起身扭头对陆人杰吩咐道,
“小杰!你赶紧过来给这俩位斩魔卫上差如实细说一番夜巡斩妖的经过!”
“就是!这位陆差吏你赶紧跟我等细说一番!”
地上蹲着的张德帅将目光从肚兜上撤离,站起身看向陆人杰,神色激动地说道,一旁的朱丝侯还想伸手将肚兜接过去进一步近距离观摩,但张德帅眼疾手快,已先一步以不经意之姿将其揣入了胸前衣内,看其谨慎态度似是为了保护重要证物。
陆人杰此刻已将熄灭的灯盏重新点燃,堂内顿时重新恢复了敞亮,他点了点头,
“诸位先请坐下喝口茶水缓一缓,听卑职细细道来。”
接着众人围坐在桌案旁,全神贯注地听陆人杰讲诉了他夜巡遇妖,追妖,降妖,审妖的经历。
狐妖来历,血莲教,毒莲道人以及狐妖用天赋神通入梦不留线索地蛊惑走孩童的案件信息皆被他以从狐妖口里审问得知的由头和盘托出。
回来的路上陆人杰就已谋划好了这番说辞,他原本是准备将其告知刘志刚,好计划下一步动员缉魔吏衙门力量缉拿毒莲道人审讯,解救那三十余失踪孩童。
堂内众人并没有质疑陆人杰的动机,况且这妖物的尸体,遮蔽妖气的符甲两件确凿证据已呈现在大家面前,自然将他的话全都信以为真。
“我推测错了?这狐妖竟不是受风灵宝洲妖国指使所为?”
听罢,张德帅不禁咂舌说道,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实际陆人杰这番话是说得通的,大离的确有很多风月场所奴养有妖族妓子,譬如玄京城内他们斩魔卫经常光顾的昨夜楼中便有一间消费高昂的御妖雅阁,通常这些妖妓都需得经过官府登录在册,并且会定期差遣道修来拔除妖气,清理妖脉,这些妖姬除了皮囊有着过人之处,实际已并无半点妖力,与人有利无害,所以广受诸多文人雅士的青睐好评,同时也给官府方面创造了不菲的特许税收。
买卖多了,自然便催生出了诸多铤而走险不远万里前去风灵宝洲捞金猎妖的商队。
“血莲教?老朱你可听说过这么个教派?”张德帅说完,立即凝眉转头问朱丝侯。
“不曾听说过,这兴许是什么新冒出的无名邪派,我大离乃九州人族最大皇朝,玄京又是国都重地,林子大了最易吸引这些无名野鸟来筑窝,若真有这么个教派,咱们出手给它一窝端了便是!”
朱丝侯摇了摇头回答,说完接着看向陆人杰不解地问道,
“按你所说,你既已制服了此妖,它也被你用刀尖顶着心口招供了这么多信息,你为何不用缉魔铜索将它捆缚活捉回来,反而一刀把它杀了?”
这面相凶狠的猛男心思还挺细,幸好自己早已谋划好了所有说辞……
听到质疑,陆人杰露出一脸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地表情感慨一声,开口回道,
“上差不知,我在打斗中丢失了铜索,后面才寻回来的,所以制服它后未能及时将其捆缚,此妖颇为狡诈,招供完后误以为已彻底取得了我的信任,竟想趁着我思索它招供的信息时夺刀反杀,我自幼便跟随家父修行《伏魔刀意》第一重赶尽杀绝,所以感觉到杀机袭来时便下意识地给了它一刀痛快的。”
“原来如此……”
朱丝侯和张德帅点着头相视一眼,异口同声,他们也曾修行过伏魔刀意,自是清楚赶尽杀绝这一重修的便是不能心慈手软,一旦察觉到了丝毫危机便需当机立断,决不能手下留情,否则死的便是自己。
这时,一旁的刘志刚颇为关心地开口问,
“敢问二位督查,我等手里现既已掌握了如此重要的案件线索,不知能否上报总衙,交给白虎堂堂主亲自前来细查?”
朱丝侯凝眉略微思索道,
“虽然这位陆差吏从那妖物口里得到了如此多信息,但眼下来看,这都是狐妖临死前的片面之词,需知妖物狡诈异常,其言难辨真伪,谁知道它是不是在遭遇危机时胡乱编造出来迷惑陆差吏注意力,只为最后那夺刀反击一刻铺垫的谎话,加之陆差吏又未能留下妖物活口作证,恐怕我等还需得想法子将这些信息进一步证实后,方能呈报给堂主请她前来定夺。”
“老朱,恕我不敢苟同你的观点,你看此符甲做工如此精巧,底层的符纹阵图尤其繁复,而且还能将狐妖死后的气息严密护住丝毫不泄,维持人形长久不变,这必是出自修为不浅的符器师之手!妖物虽死,但单单是这宝贝和狐妖的尸体,也已足够令堂主她重视了!”
一旁,张德帅立即从怀里摸出肚兜扬了扬,严肃地反驳。
“老张你的意思是,咱们今夜便拿这尸体和符甲回总衙复命?可这案子如今总衙内只有我白虎堂在负责,所有人手下午已被堂主分派到各处案发地去了,你我二人离开得匆忙,并无他们的确切位置消息,即使连夜赶回总衙,一时半会儿恐也难以将这消息传达给堂主,难不成要去超然台惊动司台大人?你敢去吗?”
“……去超然台惊动司台大人我倒是没那胆子,但是你莫忘了?我们手里有虎啸焰火啊!只需一箭焰火,今夜便可召集堂主前来此地!”
“你也忘了?冲天的虎啸焰火堂主和白虎堂的其他兄弟能看到,暗处的贼人岂能作瞎?咱们即便及时地把信息呈报给了堂主,但也已打草惊蛇,他们岂能不提防留意,从而藏得更深?此案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清楚,今夜好不容易天降好运,让这位陆差吏为我等带来这份线索,贸然打草惊蛇,即使把堂主她召来了,后续若是捞不出线索来,咱们立功不成,恐还得被堂主戳着脑门痛斥一顿!连贬去干喝冷风,玩铜索的巡街缉魔吏的机会恐怕都得不到!”
喝冷风,玩铜索的巡街缉魔吏……
一旁正端着茶盏喝水的陆人杰心头怔了一怔,差点呛到。
方才胖金龙那小子竟不是自己掺的私货,这俩斩魔卫还真说过这种话?
我这种底层巡街的治安官就这么受人瞧不起吗……
果然,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出走,无论哪个世界,还是得往上奋斗才行。
张德帅听到这句话,面皮也是猛然一抽,眉头顿时紧锁,脑海里也不禁浮现出了被堂主那酒疯子暴力狂戳着脑门侮辱痛骂的场景。
在白虎堂,这是所有斩魔卫都会拼命规避的梦魇场面,他终于被搭档说服了,认同地点点头,一边将肚兜重新缓缓揣进胸前藏好,一边道,
“……你说得也是,看来的确还需详细从长计议一番,不能轻易给了堂主她戳咱们脑门的机会……”
“两位上差,实不相瞒,其实卑职这里倒是琢磨了一计,既能不打草惊蛇,又能进一步证实狐妖所说的信息真伪……”
这时,陆人杰放下手里的青花瓷盏,适时地插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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