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知母强子弱,母弱子强。
这个道理也能应用到父子身上,过于强悍的先帝造就如今偏懦的天家,连妻子的选择都无奈退让。
半份圣旨证明他对鞠贵妃的情,比二十年荣宠来得更沉甸甸。
但也同样是半份圣旨,证明他的心里不只有情,还有这大渝王朝的江山社稷,万千民生。
长宴偏过头,看了看自己的生身父亲。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他没有那么不堪呢。
是钦点探花跟状元的时候,看似昏庸对世家妥协,实际上隐忍不发等待牟利。
是谋取数十万两白银,没有留下分毫,直接让孙家儿郎运到边疆,让战士们过上吃肉的冬季。
是身为皇帝,既不骄奢淫逸,也不纸醉金迷,反而下令取消三年一次的选秀,迄今为止后宫仅有六位妃子。
这个人,突然就跟记忆中昏庸无能的形象割裂开。
他明明是那么无情,将热爱自由的母亲关在皇宫,冷眼旁观鞠贵妃趾高气扬,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予庶长子。
他遇到事情只会和稀泥,他明知道燕家被污蔑被中伤,却依然任由医药世家凋零。
他明知道方家大房被迫害,却依旧冷眼旁观,任由方家二房兴风作浪。
他真是个矛盾体。
他没有除掉捉刀人,但保下安浚。
他处置不掉科举舞弊,但坚持许默做状元。
他好像在两位皇子的较劲中摇摆,但实际掀开发现,他才是主宰。
他让长宴发现,懦弱的人和英明的帝王,其实并不冲突。
祖父那样聪明绝顶,怎么可能会选出个无能的花架子,任由世家支配。
也正是这林林总总,让长宴决定把牌摊开,放手一赌。
诚然用阴谋手段也可以获得那个位置,但他更想名正言顺,更想光明正大。
“父亲。”少年开口,用了寻常人家最普通的称呼,“将您带到奉先殿,您可有生恼,可有不悦?”
天家微怔,眸中有回忆飘过,“我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
这里的他,是祖父,是那个年过百半依然穿着铠甲征战的英武帝王。
原来每个人,对父亲都有着异样的情怀啊。
在长宴心中昏庸无能的父亲,也曾孺慕他自己英武不凡的父亲。
又或者在无眠的夜,悄悄躲在父亲的牌位前絮叨抱怨。
只可惜长眠的人,连呵斥都说不出声,更何谈给孩子个拥抱。
“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天家鼻尖微红,似乎在极力压制什么,“一别十数年,我有点想他了。”
有人说天家无父子,有人说皇家无真情。
可父亲只有一个,不管将来如何,曾经的孺慕与敬仰永远刻在心间,对于情感的期盼更从未消失。
“父亲……”年近四十的男人突然跪在蒲团上,哽咽出声,“我有没有完成你的期盼,我有没有做到你的预想,我是不是个好皇帝,我是不是如你一样。”
前头人留下的压力太大,他也会彷徨害怕。
怕不如父亲优秀,怕毁灭这万里江河。
怕百年以后父亲会失望地望着他,摇头说,“阿渊,何故不如我?”
“阿渊也想如父亲一样,可每个人是不同的,你不要怪我。”男人失声痛哭。
看来长达半月的拟旨时光,心路折磨非同小可。
一边是二十年的情,一边是半生的孝。
古人常说忠孝不能两全,怎么没说过情孝也不能两全,还是身为帝王就要牺牲,永远有愧对的人。
但无论如何,长宴都知道奉先殿来对了。
他同样跪在小蒲团上,同样俯身摊手,用最虔诚的状态叩首。
不知道过了多久,抽噎声转为平静,整个奉先殿只剩安宁。
他缓缓坐起身,就看到失态的天家恢复平静,眼底流露出属于帝王的锐利,“你叫我来这里,就是想阻止封后?”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封后确实会为长宴带来麻烦,但阻止更多的是为母亲争取。
燕皇后这辈子没能得到任何情与爱,皇后的分位就是唯一的荣宠,谁也不能争抢。
至于长宴真正想阻止的,从来都不是封后。
他再次伸出五指,在空中虚抓了抓,最后握成拳头。
“父亲,其实你可以封后的。”少年笑了笑,绝美的面容与燕皇后逐渐重叠,“只是在封后之前我很好奇一件事情,鞠娘娘到底是爱父亲的人,还是爱皇后的位置。”
“休得无礼。”天家皱起眉头,“你也要称呼她一声母妃,岂能容得这样揣测。”
“当着祖父的面,当着祝家列祖列宗的面。”长宴歪头一笑,“父亲是害怕这个答案吗?”
不等天家发怒,他拍着衣角站起身,“不如我们当着祖父的面打个赌,父亲赢了就封鞠娘娘为后,父亲输了就放弃这个念头,也算是给祖父个交代。”
什么输赢,什么交代。
这些都是扯犊子,真正关键的在于天家内心的拉扯。
如果说前几天是偏向鞠贵妃,那么今日奉先殿显然又重回纠结。
他舍不得辜负青梅竹马,又牢记对先皇的许诺,犹豫不决的时候,内心也在经历撕裂跟折磨。
长宴的话更像是台阶,给天家个机会走下来。
赢,坚定的青梅竹马情,让他问心无愧给出皇后之位。
至于输……他应该没有想过。
“二十年情谊不变,即使祖父知道你没有完成诺言,也会原谅你吧。”长宴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无限蛊惑。
天家怔愣半晌,目光变换中看向先皇的牌位,终于狠下心道,“好。”
他只是想封个皇后位,他没有要拿江山社稷玩笑,他永远记得祝家人肩负的责任。
那么父亲,给他一个成全心爱之人的机会,好不好。
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