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帝王给出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一个皇帝,总不可能随意插手管臣子家事,将来长房嫡子有能耐拿出证据,我便秉公执法,若是客死异乡,难道我要不顾朝堂灭掉方家?”
世家势大,方家先后经过科举舞弊,欺君之罪,外加方远策反朱陶两家才成功没落,确实不是天家能随意站出来主持公道的。
可方恒那么幼小的孩子,在遥远的安水郡被禁锢束缚,又辗转流浪,当真就能袖手旁观?
功臣若知道自己的后代被如此放逐,还会于战场上拼搏厮杀吗?
做人,怎么能寒凉至此!
长宴握紧拳头,满心愤懑。
“你在生气。”龙床上的男人突然笑起来,“可是吾儿,如果方恒不是你的三哥,未与你有相知相识的情份,你会在意方家发生过什么吗?”
长宴的身躯再次紧绷,后背汗毛不仅竖起,还冒出微微冷汗。
他当真什么都知道。
知道方家发生冤案,也知道长宴与方恒关系,那他是不是也知道那五年,知道长宴在背后搅动的风云。
“整个丰京数不清的世家,总是发生着大大小小的冤情。”男人依旧淡淡,“孟家的嫡女欺侮庶女,李家家主宠妾灭妻,周家家主荒淫无度,但只要他们在官位上兢兢业业,我难道要把手伸进他们后院?”
“你与方恒关系亲密所以为方家鸣不平,却为何不帮扶孟家庶女,不为李家正妻撑腰,不管束周家主?”
“说到底,人在意的只有亲近几位,做不到事事公平公正。”
方家大房的没落源自于方将军战死沙场,二房处心积虑抢夺权柄,其不择手段连帝王都要嗤之以鼻。
可狼子野心又岂是一日养成,大房夫妇未能提防自保,又能怪到谁的头上?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丰京从来都不是傻白甜拎裙摆的舞台,而是无数心机谋略与手腕的角斗场。
随着二房将方家权柄收拢掌控,整个大房近乎销声匿迹,帝王又怎么可能为区区主持公平,跟势大世家硬碰硬?
这世间爱分很多种,同时也有限度。
就像许默更偏爱黎民百姓,方恒更偏爱武将众生,温知允更关心贫穷疾苦,姜笙更在意姑姑姨姨。
皇帝的爱太散,只在意整体的民生与存活,在意谁能够在官位上造福黎民,在意谁为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说功利,有一点。
细琢磨,没毛病。
连方恒自己都没能掌握证据,在皇城门口告个御状,如同小孩过家家。
身在高处不胜寒,有些黑白难以分明,或许并不能完全怪罪于他。
“当然了,我也得承认,我性子里的懦弱。”天家语气认真,“从青梅竹马做妾,再到燕家没落,我没有足够的胆识与魄力,战战兢兢守护这个王朝。”
“我害怕守不住祖辈打下来的王朝,也害怕没有父皇开疆拓土的魄力,更怕史书记载我昏庸无能。”
懦弱是种性格,也是长久世家势大带来的弊端。
不同君王性格中的差异,造就百般王朝光景。
“我用和稀泥的方式守护这个王朝,处处受到掣制的滋味并不好受,我什么都知道,但又无法改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个王朝挑选最合适的继承人。”
男人的眸子突然慈祥,眼底带起期盼的光芒,“小五,你很好,你很合适。”
这是种肯定,但长宴并不欢喜。
从跟方恒的关系被揭露开始,他就有种预感,他这些年在外流浪奔波的事情,天家全都知晓。
乃至于回宫搅起风云,拉拢江家窦家贺家。
那么几位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呢,在他眼里算什么?
养蛊么。
苗疆有蛊人饲养杀器,以万虫互相残杀,留下最后的蛊凶猛残忍,可噬万物。
今有皇帝放任子嗣争斗厮杀,只为选出优秀继承人。
行为无可厚非,做法略显残忍。
也许在天家的心里,他疼爱的子女仅有大皇子祝长鸿,其他人都是物品,是器皿,是可以通过厮杀斗殴选出来的蛊虫。
长宴扬起嘴角,明明是在笑,心里却觉得空落落。
人真奇怪,在百姓的角度他能算个好皇帝,在世家的角度他有点过于懦弱,在祝长鸿的角度他是慈父,在其他子女的角度他真可恶。
也许长宴应该庆幸自己成为那个胜出的蛊虫,而不是蛊王的磨刀石。
只是对于这个父亲,他心中终于再无半点波澜。
“你可以怨恨我,于你我确实不是个好父亲。”天家像是看穿看透,“只是这江山我要交予你手中,希望你能牢记祝家人的使命与责任。”
“长煜跟方家与虎谋皮,性子过于阴鸷难成明君。老四胆小生懦是另一个我,鸿儿被宠过头失去分寸,只有你……只有你最合适。”
他压制住咳嗽,面上浮现出倦色,“所以宴儿,放心去吧,去让江次辅重提立太子,去建立你的太子府,去培养属于你的心腹跟人手,去压制住所有异心,去稳住这万里江山。”
“有许状元在你不会胡作非为,有江家嫡女在你也不会滥杀无辜。”
“去吧,去吧……”
他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沉沉睡去。
微弱的呼吸在大殿回荡,淡淡的血腥气证明孱弱。
长宴想起来温知允的欲言又止,想必是早就知道天家身体状况。
又想起方才的推心置腹,只觉得五味杂陈。
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一颠二覆,从懦弱无用到颇有手腕,从冷漠无能到筹谋万千,他拾起对帝王的尊重,但却无法打心眼里爱重。
哪怕明知父亲身子不爽利,也没办法给予太多心疼跟在意。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拱起双手,用基础的尊重道一声,“儿臣退下。”
他们之间没有父子亲情,有的只是传承与责任。
倘若长宴没有几分能耐,或许最终存活的蛊王会是别人。
夜浓如墨,吴总管还在外头等待。
侍卫不知何时归来,在后头怯怯地跟随。
长宴点头示意后,起身回往西三所宫殿,却在转角的路灯下,看到一个几乎忘却的故人。
一个在安水郡产生交集,又在城门口分别,四年未曾谋面的人。
“吴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