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启进门之后, 就有不少人注意过来。还没等坐下,就有人过来攀谈。卫姌见这些宾客大多是四五十岁,年纪足可以做桓启长辈,寒暄时却只与桓启称兄道弟,只以平辈论。这些人也看见卫姌,一看样貌年纪都猜出她就是安邑卫氏的小郎君,与桓启客套的时候不免要提到卫姌一两句, 都是说她丰仪俊美。
桓启笑笑, 很快将话题岔了开去。众人谈笑着,说些不紧要的朝中事。
除了桓启引人注目,还隐隐有几拨人聚成团, 卫姌看过去,有郗、蔡等朝堂高官面色严肃讨论着什么,宗亲门阀出身的女郎大半聚在一处。卫姌看过去时, 有大胆活泼的女郎对他微笑示意。还有皇亲宗室也有几人, 气氛安静没怎么交谈。
卫姌视线移向角落, 那里也站着三四人, 居中而立的郎君眉目俊雅,风度翩翩,正是谢宣。他和卫姌目光对上,脸色竟有几分凝重,随即眉目展开,微微笑了一下。对左右道:“见着旧友,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径直就朝着桓启卫姌这一席走来。
桓启余光瞥到,神色不变,依旧含笑。
谢宣到了近前,先行了一礼道:“还未开宴,我先敬桓将军一杯,竟立下这等不世奇功,叫我好生佩服。”
桓启拿起酒杯,却没有饮,道:“一腔孤勇,侥幸立功,那日在城外见谢家郎君带着精兵,才是有备而来。”
周围几人都是建康高官,闻言倒是诧异不已,谢宣带兵入城怎从未听说
谢宣洒然一笑,道:“是家中府卫,我担心建康有什么变故,这才多带几个。”
卫姌在旁听两人寥寥几句就打了个机锋,都是神色坦然自若,似嘴里说的都无足轻重。这时谢宣转过脸来,道:“玉度,上次向你讨教之事还未说完,今日正巧,趁着宴席未开,我们出去先聊一聊”
桓启手里酒杯一晃,向谢宣笑道:“已经快到开宴了,还是不要出去乱走,等陛下来了见人不齐,心中难免不喜。”
谢宣神色淡然,目光只看向卫姌,嘴唇启合,没有发声,口型是:“书信。”
卫姌一凛,立刻领悟到他说的是什么。
桓启虽还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
这时外面有四个内侍进来,两两分站门旁,喊了一声:“陛下到。”
正各自交谈的人立刻回到坐席上。
片刻过后,司马邳缓缓走进内堂。他头戴金丝翼纱冠,宽袍缓带,身形挺拔略显清瘦,一双眼狭长,眼角却略有些上挑,样貌俊美而贵气。
有些个门阀子弟还是头一回见到司马邳,这时都在心中暗赞一声。
众人齐齐行拜礼,司马邳来到主位上,摆手让众人起身,然后举起杯,神色欣然,说了一番贺词。
内堂众人回敬,饮下酒后,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热络起来。
国丧刚过,宴席间并么有安排丝乐歌舞,未免就显得有些单调。内侍很快将菜肴和酒水送上。众人吃过一轮,司马邳与中间几席先聊了起来,主要是认识几个面生的士族子弟。
蔡家,郗家,荀家,都带了几个年轻子弟来,这些人有的会诗文,有的擅玄理。当着权贵也不胆怯,侃侃而谈,还有人当场考校,场面逐渐热闹。
几席都过了,司马邳目光一转,看到了桓启卫姌,目光定了一定,一时没说话。
席间有人当他不认识卫姌,便道:“陛下可能不知,那是安邑卫氏的郎君,在建康极有名气,已定六品,少年俊才,有卫玠复生之名呢。”
司马邳淡淡笑了一下,道:“怎会不知,在江州时就听过卫小郎君的名声。”
卫姌朝主位上看去,只觉得司马邳看起来脸颊稍瘦了些,眉宇间一片漠然,越发叫人瞧不出喜怒。
说了这一句后司马邳就又移向他处,并未对卫姌再说什么。
酒过三巡,宴席上言谈说笑便肆意起来。司马邳今日也极好说话,几个年轻子弟都得了他的夸奖,这个是勤勉好学,那个是亮拔之姿。要知司马邳为琅琊王时,选材就极为苛刻,听说太原王氏子弟也少有受重用的,如今他为新帝,看起来倒宽和不少,令这些士族子弟都心头振奋。
卫姌到底在司马邳身边做过事,看了一会儿,分明感觉到司马邳口不对心,那个“勤勉好学”应该是欠缺文采,那个“亮拔之姿”实际是无甚真本事。
这时有内侍跑进来,到司马邳身边耳语了几句。
司马邳长身而起,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内侍又进来叫了几位出去,其中就有桓启。
离席之时桓启看了眼卫姌,道:“老实待着,我去去就回。”
卫姌“嗯”的轻声答应。
被叫走的几人,都是当朝手握实权之人,这些日子新帝最为倚重,桓启是其中最年轻的,不少人见了都啧啧称奇。
很快就有人围到卫姌面前,借着敬酒不是套近乎就是打听桓启之事。卫姌知道这些人身份不同,打叠起精神应付。
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将她手中酒杯按了下来,谢宣对周围几人道:“我与卫郎君有些私事要谈。”
旁人见是他,没有说什么,很快散开。
谢宣沉声道:“我们出去说吧。”
卫姌想到书信,点点头,起身和他前后脚离开内堂。
酒宴到了此时,进出内堂的人也不少。有的事出去方便,有的则是到外堂去找认识的人。
谢宣一路没说话,偶有碰见认识的人,还要寒暄打个招呼,一直从外堂来到花园角落里。他才停住脚,开门见山道:“之前陛下是不是有一份书信交给你”
卫姌点头。
谢宣道:“可随身带着,拿给我。”
卫姌看了他一眼,目露不解,今日到琅琊王府来,她为防着万一,还真将那封书信带在身上,此刻从袖中抽出,仍是问了一句,“现在还有何用”
谢宣道:“我当日是从家中传信得知建康有变,还全赖王致之提前跑出来到处传信。这一月国丧陛下在宫中琐事缠身,我还未得召见。”
卫姌恍然,谢宣带兵来援,但是宫中围困已解决,此后司马邳登基,又是国丧,司马邳未见过谢宣,不知书信并未送达。或许正是司马邳误会书信送到,谢宣才带兵来了,所以也没有特意问起这件事。
她有点不敢置信,竟这般幸运。
谢宣从她手中将书信拿走,打开飞快上下一扫,然后收了起来,道:“不用担心,这件事由我掩饰,不会让你为难。”
卫姌嘴唇微动,要说声感谢,但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总有些别扭,犹豫半晌,才干巴巴吐出两个字,“多谢。”说完转身就要走。
谢宣突然上前,拦在她的面前,“慢着,我还有话问你。”
卫姌因他才帮了个大忙,问道:“问什么”
谢宣抿了下嘴,道:“桓启是怎么回事他与你并非血缘兄妹,如何能住在一处”
卫姌脸色微变,道:“你什么意思”
谢宣往前一步,凝视着她,“他是不是对你别有所图”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抱歉,昨晚更新鸽了,因为聚会喝了点酒,还以为微醉能才思如泉涌,全是骗人的,脑子空空如也,还把一个剧情点给忘了。
昨天一醉让我今天反应迟钝,晕了一天,还卡文,到了晚上才清醒点 我大概快要痴呆了
今天翻出手机备忘录看灵感记录,好家伙,有几个萌点,被我彻底忘了,现在还安插不回去,捶胸顿足 欠了不少章节,我也不知道哪天能爆发,只好先欠着了,掩面遁逃
第188章 一八七章 巧
这一句石破天惊, 卫姌身体微颤,仿佛被人当面揭了面皮,脸上火辣辣的, 羞耻难当。只是当着谢宣的面不肯表露, 仍硬撑着佯装镇定。
谢宣心已猛地沉了下去,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果然如此——其实城门口碰见那次他就隐约生出怀疑。即便是手足兄弟, 也没有兄长那样亲昵搂着幼弟的。何况桓启霸道姿态不加掩饰,今日宴席上谢宣观察许久,越发确认这点,这让他心急如焚, 只想找卫姌说个清楚明白。
“他……”谢宣印证了猜想,心中又酸又妒,咬了咬牙,才艰难出声,“莫非你扮做郎君舍弃婚约是为了他”
卫姌看他面色铁青,隐含怒意,沉默了一瞬, 随即嗤笑一声道:“随你如何想。”
谢宣伸手, 又拦在要走的卫姌面前,刚才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语气又稍稍放软一些:“桓启此人绝顶聪明, 手段厉害,但为人风流,并非良配。”
卫姌心中比他还明白。桓启秉性霸道, 看中的无论是人还是物, 都一定弄到手里。看似深情, 实则最是易变, 他又没个长性,真到手了说不定过几日就腻烦扔脑后去了。卫姌扫他一眼,语气冷淡道:“我若身份未变,应该已听从家中安排出嫁,可就算是换了郎君身份,也不得自由,都是受制于人。”
谢宣怔了一下,知道她对桓启无意,心底深处立刻生出一丝极隐秘的喜意。
“玉度,”谢宣唤了一声,道,“你若是不情愿,我可以帮你。”
卫姌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目光略有些怪异,“帮我怎么帮”
谢宣道:“趁早恢复你女郎身份,对外只说你为完成兄长雅集定品的夙愿,你和我自幼就有婚约……”
还没等他说完,卫姌已冷了脸,“不必。”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并非我想以婚约束缚你,”谢宣有几分焦急,解释道,“实话告诉你,我已去求过族中长辈,与泰山羊氏退婚,可长辈不允。”
他仍是看着卫姌,她头发全都束在冠中,越发显得小脸白净娇丽,似玉做的人儿。想到叔父勃然大怒,放下话来与卫氏婚约绝无可能再续,谢宣心仿佛被狠狠攥紧,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深呼吸一口气,才又平稳了声音,继续道:“只要你以卫氏女郎身份出现,我叔父他们也不能无视礼法,想将你我之间婚约解除,叔父也必须做出让步。你大可以摆脱桓启为条件,向谢家提出要求。”
卫姌刚才还以为他提出让她恢复身份是有什么想法,等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吃了一惊,怔怔看着他。她思索着,若真照着谢宣说的办,说不定还真能行得通。谢家身为四姓门阀之一,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谢宣的叔父谢安,是才名远播的名士,如今执掌谢家,以退婚为条件要他出手相助,与桓启相抗衡,希望不小。
见她认真思索,谢宣心中既有些欣慰,又泛起难言的苦涩。
“叔父还曾在江夏见过你一面,你的表字还是他所赐,有这份缘分在,他定会答应你的。”谢宣忍着心痛,强笑了一下。
卫姌意外至极,没想到他这番打算全然是为她考虑。犹豫片刻,她正要问他为何能做到这个地步,一眼看去,正和谢宣的目光对个正着。他双眸深沉如海,藏着汹涌潮动的情绪,似乎随时都要如浪潮般澎湃而出,此刻却全被掩藏了起来。
卫姌与他目光一触,心头蓦地有些发沉,没有立即答应,微微颔首道:“我再好好想想。”
出来已经有些时候,她提醒了一句,便要回内堂。
谢宣站在原处,看着卫姌离去,宫灯照着她的影,在青色石阶上拖了长长一条细影,他视线追随,从影子往上,又落到她绛色的衣衫上,顿时目光一凝。仿佛与梦中被火焰吞噬的背影彻底重叠在一起。谢宣胸口针扎一般,痛彻心扉。他脑中电闪雷鸣,掠过许多画面,全是曾经午夜梦回朦胧忘却的片段,此刻一股脑地全涌进脑中。
谢宣身体颤抖,剧烈喘息,他扶住墙,微微弓着身,手在墙上狠狠抓了一下,手指吃痛,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卫姌已要走远。
谢宣神色凝滞,只觉得那道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影似乎就要消失了,他来不及想,提脚大步朝前奔去。
卫姌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正看见谢宣面色苍白,满头大汗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阿姌……”
卫姌瞪大了眼。
谢宣呼吸紊乱,神色茫然又惊喜,“我记起了,我们前世已成过亲,你是我的妻。”
深宵夜静,月没星沉,王府后院中,阮珏扶着婢女慢慢走着,抬头看了眼月色,心中寂寥清冷,不禁长长叹息一声。国丧这段日子,司马邳住在宫中,未接后院女子入宫。宫中正是新旧交替之时,形势复杂,琐事烦人,王穆之怀着孕,正是最该小心的时候,经庾氏这么一闹,她觉得留在旧邸更为稳妥,也不急着入宫。王妃留着,其他嫔妾更不用提入宫。
司马邳派人来旧邸,除了王穆之,其他人连句话都捎不着。
阮珏在府中日子越发难捱,原先还有几分宠,自来到建康,王妃怀孕,她的处境就一日不如一日。前几日她听说仆从悄悄议论,王穆之封后毋庸置疑,其他嫔妾如何等级却不得而知。阮珏听着心几乎拧成一团。她自知在司马邳心中并无什么情分,初来之时还曾抱有希望,以自己才貌,定能在司马邳后院中占有一席之地。
可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她已有几分悔意。
这时路过园中,见宴客的外堂内堂十分热闹,她脚步定了一定,远远瞧了片刻,转身要回去,路过花园偏僻处,忽然看见檐下有两人正说着话,一眼瞟去,竟都有些眼熟。
婢女轻轻拉了拉她,“娘子你看,好像是谢家郎君。”
阮珏心通通直跳,左右一看,往树丛处压了压身子,伸着脖子朝那处看。她与婢女在花丛暗处,谢宣与卫家小郎君在宫灯下,虽听不见说什么,却能看见动作。
卫家小郎君要走,谢宣突然追上去将人拉住。
阮珏皱起眉头。
又见谢宣的身形几乎把卫小郎君笼罩住,他伸手似乎要去抱人,却被卫小郎君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