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工作日下午六点光景,学校里就会涌出大量骑自行车电动车的学生,他们大多三五一组,说说笑笑,天南地北地聊着。
毛巍巍和她的好朋友挽着胳膊,慢悠悠从校园里走出来,厚实抗风的校服外套松垮垮穿在身上。两个小姑娘背着款式一样的牛皮小包,肩带放得很长,小包垂在屁股后面,一走一拍。
毛巍巍留着厚厚的刘海儿,扎低马尾,一双白多黑少的小眼透过厚重的刘海儿,呆滞无神地看着地面,一边走一边听着好友聊班里的八卦。
毛巍巍的好友郭修远长相讨喜,马尾扎得高,刘海儿还用两三个蓝色细棍卡子,别到脑袋顶,露出婴儿肥的圆脸和一双鼓鼓的大眼睛,既喜气又可爱。
郭修远语速极快,滔滔不绝地给毛巍巍讲着班上某个女生暗恋高个子体育委员的八卦,沉浸其中,也没注意毛巍巍是在听还是在跑神。她走在人行道外侧,同班男生骑车经过她身边时,拽走了她挂在书包上的小饰品。
那男生扭过脸,笑的只见牙不见眼,黑黝黝的皮肤衬的牙又亮又白,他捏着刹车闸,一条腿点着地,摇了摇手中带铃铛的饰品,说道:“郭修远,心思还在玩上,你瞧你那书包,里边肯定装的言情小说吧?我早读时看见了,你真牛,还包书皮写上物理练习题。我要是你爸,我准揍你,还有三个月就升高三了,怎么没见你着急?”
郭修远嗔道:“要你管!东西还我!臭不要脸……”
那男生骑上车,哈哈大笑着,一边骑一边回头大喊:“就不给,有本事撵上我啊!”
郭修远跺脚:“这个傻叉!今天许轩豪没来,没人跟他一起闹,闲的皮痒招惹我来了……”
毛巍巍目送那个男生骑远,问道:“许轩豪呢?为什么请假?”
郭修远说:“考试去了呗,上周没听他说吗?报了雅思,郑州没考位了,跑南京考去了。”
毛巍巍哦了一声,又问:“他真的要出国留学吗?”
“肯定啊!”郭修远继续挽着毛巍巍的手,慢吞吞压马路,“他妈你知道吗?画牡丹特别出名,开了个画室,还有他爸,听说是做生意的,家里有钱不说,许轩豪成绩又好,英语次次考试拿第一。我听说他小学就参加了英语演讲比赛,还拿了奖,所以,他肯定是要出国的。”
毛巍巍原本就无神的眼睛又黯淡了几分。
郭修远叽叽喳喳:“讲道理,许轩豪比刚刚那个二傻子好看多了,就是太胖,许轩豪要瘦下来,还有二傻子什么事?再者说,许轩豪学习好,老师也喜欢,总而言之,我是真不知道班里那群女生眼怎么长的,都把二傻子捧到天上去,那个黑煤球哪儿帅了?一群没审美的……”
毛巍巍没吭声,郭修远聊到许轩豪后,她就没敢多说话,生怕自己说得多了,那点少女心思就要被发现了。
两个人以极慢的速度走到路口,郭修远跟她道别后,蹦蹦哒哒走了右边。毛巍巍走左边,一个人过了马路,微驼着背,无精打采地走着。
不远处的人行道上盘腿坐着一个老头,身前铺着一块儿脏兮兮的布,画着太极八卦图,占卜看相测姓名全会。
毛巍巍停住脚,老头见来了生意,招呼道:“小姑娘要算吗?升学考试也能算。”
“多少钱?”
“随缘给,学生家的,我也不坑你钱,可以先看再给。”
毛巍巍蹲了下来,抱着腿,报出了生辰八字,又慢慢伸出右手,道:“算姻缘,看手相占卜都要。”
老头笑了:“行,那就算姻缘。我以为你要算升学考试。”
毛巍巍鼓着眼,盯着自己的手,用极其奇怪的语气说:“升学考试不用算,我一直……都能如愿。”
老头看了她的右手,神神叨叨说了几句,递过来一支笔:“闺女,你叫什么名儿,写下来我看看。”
“名字?”毛巍巍接过笔,在软绵绵的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了一个巍字。
“巍峨的巍。”
老头道:“你这姻缘线还行,就是结婚晚,三十岁之前没啥正缘。不过现在姑娘们都结婚晚,这也没什么。只是我瞧你这生辰八字不好,纯阴。姻缘难成,极易离婚或守寡。还有啊,你这名字不好,上头一座山压着,这辈子难出头,身边一个鬼站着,不吉利,你又是个八字纯阴的女娃,没阳气就撑不起这个字,不好不好,实在不好。闺女要改名吗?批卦改名我另收钱,你考虑考虑?”
毛巍巍站了起来,眼睛透过厚厚的刘海儿看向算命的老头,她从书包里拿了十块,说道:“不用了,改了名后,以后要想出国,办手续考试都麻烦。”
老头接过钱,笑劝:“闺女啊,你还是不信我。你身上阴气太重,要是不愿意改名,那就改改头型,把那个头帘给它撩上去,露出额头来。那么厚的头帘会挡住阳气,你呢,把头帘儿撩上去,多少来点阳气,人也精神了,这姻缘啊,也稍微好点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你想想,你把头发撩起来,露出脸来,高高兴兴大大方方的,肯定要比你现在看着亮堂。”
毛巍巍双手拽着书包带,一声不吭地走了。
回到家时是晚上七点半,奶奶出去跳广场舞,不在家。
堂妹在,正瘫在沙发上看综艺,哈哈笑个不停,见她回来,指了指厨房:“奶奶给你留的饭,自己热着吃。”
毛巍巍到卫生间洗手,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边的嘴角又朝下耷拉了几分。
她五官小巧,细眉细眼,薄薄的嘴唇,脸颊也没肉,很是寡淡。爸妈在世时,曾说过她长相苦,瞧着总跟不高兴一样。
毛巍巍悄悄撩起厚厚的刘海儿,盯着镜子发呆。
客厅响起堂妹的脚步声,毛巍巍慌张放下刘海儿,打开水龙头洗手。
堂妹趁广告时间来厕所拽纸,一手拿着遥控器,一手擦着鼻涕,站在她旁边,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左右扭了扭身子,摸了摸头发。
“姐,你听过关于镜子的灵异测试吗?”
毛巍巍关了水,对着镜子里的堂妹摇了摇头。
堂妹说:“今天听我同桌讲的。半夜十二点时,关掉灯,站在镜子面前削苹果,只要苹果皮不断,完整削完一个苹果后,镜子里就会出现你未来的另一半。”
毛巍巍擦干净手,说了声:“不信,谁信谁傻。”
堂妹追在她后面,讲道:“我同桌还说,有女的试了,抬头一看镜子里不是自己吓了一跳,把手上的苹果砸到镜子上,恰巧砸中镜子里那个男人的额头,后来她有了男朋友,男朋友额头上有一块疤,说是有天睡迷糊,上厕所摔倒时磕的。你说神不神?我要是胆大我就试试。姐,不知道你注意过没,白天照镜子没什么,但是晚上去厕所,路过镜子时,总觉得镜子里那个影子不是自己。”
毛巍巍没搭理她,到厨房热饭。
厨房地上放着一兜苹果,是奶奶昨天买的。
毛巍巍盯着那兜苹果愣神。
洗脸池旁的手表,三针重合,指向12时,卫生间里响起了均匀地削皮声。
弯曲完整的苹果皮随着削皮声慢慢垂下。
最后一刀。
连贯完整的苹果皮掉落在地上,毛巍巍默念着许轩豪的名字,慢慢抬起头,看向镜子。
昏暗的镜子如同黑水,看不清镜子中人的长相,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一圈又一圈,影影绰绰,不甚真实。
毛巍巍努力睁着眼睛,看向眼前的镜子,她内心期盼着能从镜子中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轮廓,既害怕,又期待。
镜子里仿佛泛起了涟漪,毛巍巍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极慢极慢。
渐渐的,镜子里,她的身后,慢慢出现了半张脸。
灰色的不真实的,随着镜中的波纹晃动的,模糊的脸。它藏匿在毛巍巍轮廓泛出的灰影中,一双灰暗的手攀着她的肩膀,慢慢抬起头,看向镜子。
一阵寒意沿着脊梁爬上她的头皮,如同冰水从她的头顶沿着炸裂开的毛孔灌入她的四肢。
毛巍巍半张着嘴,喉咙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她被吓坏了,手中的苹果掉在地上,而她定定站在镜子前,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看着镜子中那个灰色的脸慢慢扭过来,看向她。
镜子中的黑影看着她,眼神如同看自己的情人,异样亲昵又深情。
开往洛阳的高铁上,孙狸噼里啪啦敲击着键盘,身上穿着肖隐借他的白衬衫黑西裤,很是惹眼。他身边坐着的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是写手吗?”
孙狸狐狸眼眯起,掩嘴开心笑了起来,十足的狐狸样:“是呀是呀,写小说的。你喜欢看小说吗?”
“喜欢,大大你写什么小说能告诉我吗?你读者知道你是帅哥吗?”
“啊……这谁知道呢。”孙狸一边写一边说道,“不过,我跟我读者说过,我是美女,不知道她们信不信,哈哈哈哈。”
肖隐坐在过道另一边,歪着头笑看着孙狸,眼神犹如慈父。
师秦这才恍然大悟,低声问赵小猫:“肖隐是不是喜欢孙狸?”
赵小猫擦着小桌板,嘟囔了一句:“谁知道呢,让他俩自己折腾去……”
朝孙狸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赵小猫看到了坐在他们斜前方的一对母子,问师秦:“你有家人吗?”
师秦愣了一下,点头:“有啊,父母和姐姐。”
师秦考虑到周围环境,换了个说法:“我参加罢工出事后,曾回天津找过他们,但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就一个远方老婶子还在天津,她告诉我,家里人早就给我办了丧,之后没几年,我爸就调职到四川去了。我姐父一家大约去了长沙。我辗转到长沙,却打听不到姐姐姐夫的消息。后来,我就随着部队北上,再之后,时间久了,加之我工作性质特殊,自身情况也特殊,就没再找过。”
师秦回忆完,看见赵小猫睁着又圆又大的一双眼使劲盯着他看,看的他心里发毛。
“有事?”
“没事。”赵小猫说,“你要是想查看家人的情况,我可以考虑把百科书借你看一眼。”
“哦!那本百科书啊。”师秦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说道,“算了,乱世中又能有几个安魂,看了徒增伤感,还是不看了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过了就过了吧。”
话虽这么说,但师秦的眼里,分明泛着水光。
在小店碰到的母子坐在这节车厢,胖小子一直扭头看孙狸。
她妈妈轻轻拧了下他的胳膊:“许轩豪,坐好,一直看人家多不礼貌。”
“行。”胖小子坐端正,语气中带着羡慕,“妈,我想减肥,我觉得我瘦下来也跟他差不多。”
妈妈笑他:“你可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