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家已经三十年了。离家那年,我年方二十,现在已经五十有一,两鬓斑白了。”
“我叫周正德,开阳府四方镇周庄人。家里世代行商,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勉强算是个殷实之家。十二岁那年,爹娘做主,为我订了门亲事。新娘是邻村蔡庄人,唤做蔡玉儿。岳父是个落榜的举子,所以也算是书香世家。我那娘子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兄弟。”
“十七岁那年,家里徒遭变故。先是祖父母在外出听戏之时,双双失足落入水塘里,等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不到半年,我母亲也因病去世。悲痛之下,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百般医治无效。为了使父亲好起来,按照村里老人的意思,我提前和蔡玉儿举行了婚礼,希望可以借此冲冲喜,驱散一下家里的霉气。但是婚后不到两个月,父亲依然老去了。临终之时,他拉着我的手,嘱我坚强的活下去,不要败了家业,更不要亏待了妻子、家人。当时父亲曾言:钱财终究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家和方能万事兴。”
“父亲去世后,我接过了家里的生意,时常要外出联系买卖,有时一去便是两三个月。幸好家里有我娘子蔡玉儿照料,倒也颇为放心。如此般过了三年多,虽然未曾添丁加口,但妻贤家和,生意兴旺,现在想来也算颇为幸福了。”
“那年开春,我准备去南方运些茶叶。动身前告与我妻子,最多三个月便可返回。哪知途中遇到水患,染了瘟疫,病倒于一家小店中,整整半年未能下床。病愈后,身上所剩银两已经不多,我便打消了去南方的念头,就近购置了一些货物,准备返程归家。哪知临到开阳府时,遇到了劫匪,货物被抢不说,还被打断了左腿,在荒郊野外昏迷了三天方被救醒。”
“我一路乞讨回了家中。原本想着在家里休养半年,等身体养好后,再筹集一笔资金,重新将生意做起来。哪知回了村子一看,家里除了老宅的两间土屋外,其余所有财产都已被变卖。我家中原有二十几个仆人,数百亩良田,骡马数十匹,牛羊等家禽无数。等我回去时,都已经被卖得一干二净。经过询问,方知在我回家前二十几天,由我那娘子做主,将我所有财产变卖他人了。我娘子得了钱财,在自己娘家兄弟的陪同下,回了娘家。一去二十几天,再未归返。我以前每每离家,都将家里所有大权交与我娘子。哪知我对她如此信任,她却将我整个家业给卖了。”
“那日我在一乡亲家里闻说究竟,只觉得心中无限失落,好似连魂都丢了一般。便是途中染病、遇匪,我都没有如此绝望过。在外时,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想想家里还有个疼我的娘子在,便会增添出许多勇气,始终未曾失去过信心。这次突然被我最亲最爱的人背叛,心里实在是苦到了极点。”
“静下来后,我自己为我娘子开脱,寻思或许是娘子以为我已经在外遇到了不测,自己一个妇道女子,单身守家多有不便,所以才会卖了家里的东西,回到娘家。这么一想,我便连饭都没有顾得上吃,急慌赶往我岳丈家。”
“我刚进了岳丈家门,便遇到我娘子的二弟蔡虎。他一见我,便吃了一惊,神色间多有慌张。我顾不上细思索,便问他姐姐在哪,要玉儿出来见我。”
“蔡虎犹豫再三,只是不进去叫人。我心中便存了疑惑,提了我那根用枣木做的拐杖就往里闯。哪知蔡虎突然在后面将我抱住,一个过摔将我翻到地上,摔了个七荤八清。可怜我虽然常年在外,但毕竟身子文弱,况且旧伤未愈,哪儿有力气挣扎?也不管我再三呼喊,蔡虎将我拦腰抱起,一直走到他们村口,将我扔下。然后要我走得越远越好,并说这一切都是他姐姐的意思,要我以后不要再来寻找,蔡家和我周家,也再没关联。临了,蔡虎威胁我道,若是再不走,便将我打个半死,找人抬回周庄去。蔡家书香门第,偏偏出了蔡虎这么一个异类。蔡虎自幼好武,是个粗人,自来说得到做得到。十里八乡的也都知道他的恶名。”
“其时周围多有蔡庄人围观,但竟无一人出来搭话劝解,神色间也未见有多少异色。我以为我与蔡玉儿的事周围人都已经知晓,不由得心中凄凉。便在附近找了个酒馆,借纸笔写了休书交与蔡虎,断了我与蔡玉儿的所有关系,并许他以后再也不会踏入蔡庄半步。”
“我当时便自己离开了蔡庄,只在村外父母坟前哭了一场,也未再返回周庄,一路上浑浑噩噩的四处乱走。半年后,竟不知不觉地到了南平,在那里遇到了我以前的一个义兄。蒙他相助,十年后,我在南平又重新挣下了一份家业。其间娶妻纳妾,生儿育女,生活也还算美满。只是有时夜里醒来,仍会不知不觉地念起蔡玉儿来。我后来娶的妻子金氏,是我义兄的堂妹,为人知情达理。她知我心中有牵挂,多次要我回去探视一番,当面问清蔡玉儿当年之事。也不知是何心理,我一再拒绝,这么多年下来,竟然连老家都没有回过一次。”
“半年前,我妻金氏因病去世。临终前不久,她问我:这么多年,你心中还放不下那段怨恨吗?”
“我妻子说的对,不管什么样的怨恨,这么多年,也早就应该淡了。其实,当初过了没有两三年,我便已经原谅蔡玉儿了。只是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在,不肯轻易回去。何况,我现在的生活,我这一家老少,说来也都是拜当年之事所赐。尤其当我妻子去世后,想想人生短暂,若是再不回去看看,只怕心中这个结,一辈子都解不开。那时只能带着遗憾离开尘世了。”
“这么一想,我便开始准备返乡的事宜。不过在外这么多年,很多事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等我将家里的事情处理完,把一些生意逐渐交到几个儿子手中后,已经过了半年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的得了自由,可以提前返回家去。我那几个儿女,随后也会赶来,一起拜祭一下祖坟。如果有可能,再将蔡玉儿接回来,一家团聚。”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想得虽然好,但是离家乡越近,我这心里便越紧张,或许这便是近乡情切吧。”
“掌柜的,刚才听你说前面很远一段路都没有客栈,你便给我多包几个包子,我也正好借此多赶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