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请用茶。”低沉柔美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暖阁里颇有些突兀,承安皱皱眉,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已连一个伺候的小太监都没了,琉璃灯光下,是一张令人惊艳的芙蓉面,却不是他心里念了这些日子的人儿。
承安眸光微沉,脸色有些阴,穿着一身淡绿色宫女服饰,鬓边却插着一支纱堆的芍药花,愈发显得粉面朱唇,眉眼含情。
大约对自己的美貌相当自信,见承安望着她,便粲然一笑,将手里一只碧玉茶盏呈上来,晶莹润泽的碧色,映着青葱般芊芊十指,格外惹眼。
承安接过来放在一边,并没有再看她第二眼,只清淡的挥挥手:“下去吧!”“皇上……”承安侧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令她不禁后退一步,不怎么情愿的蹲身:“奴婢告退。”
周敬虽在外面候着,却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呢,如今皇后省亲,偌大的皇宫震慑的老虎没了,什么牛鬼蛇神不得蹦跶出来,尤其这些牛鬼蛇神,跟前朝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扯不开的联系,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总管能镗住的。
尤其定南王,最近一年动作频繁,要说定南王这人真挺难说的,要说当年,以定南王手里攥着的大权,根本不用费事儿直接夺权篡位,改了南夏慕容一族的江山,也是手到擒来之事,可偏偏没这么干。
念着故主戚家之恩,愣是把皇上找回来,推上九五之位,这既然甘愿当姜子牙了,这会儿就别折腾了,也好留的清名,不枉此生,可人家偏不,就得折腾,且死活看皇后不顺眼,变着法的,往皇上身边塞人,就盼着能分了皇后的宠。
周敬不禁暗暗撇嘴,他是这南夏宫里头长起来的,不知道过去因缘,还情有可原,定南王这个知道明白皇上底细的,还干出来这样的事,周敬真觉得有点猜不透了。
近两年的时日,足够周敬看的心明眼亮,帝后之间的情分,哪里是朝夕便有的,那是一种日积月累刻进骨子里的情意,情之一字向来难解,他是解不明白,但知道一点,这辈子皇上身边没有别的女人还罢,若真塞进来一个,那就是轩然大坡。
皇后虽是个宽泛温和的主子,在男女之事上,却与别的女子大不相同,且男女情字上,握着绝对的胜算,打从皇后一入宫,什么事儿皇上说过一个不字,便是她自己想不起来,记不住的事儿,皇上也安排的妥妥当当,细致到衣食住行。
平时同歇同止,分外相合,真跟那说书嘴里的神仙眷侣一般,仿佛亘古以来便如此,这样的情分,别人岂能插的进来,所以说,定南王这样干,纯碎白费心机,可既然求到他头上,他还真不敢推脱。
皇上是他的主子,定南王他也得罪不起,心里却也有点忐忑,虽说皇上不见得会召幸里头的女子,可也有个万一不是。
这男人即便心窝子里藏着一个,可不妨碍别的事儿,皇上不过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皇后又怀了身子,这都几个月了,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反正皇后不在,这事出来了,过后寻个由头隐下,也就是了。
打了这个主意的周敬,便顺水推舟的卖了戚忠一个人情。可这女子进去了,他这心也提在嗓子眼儿,主要拿不准万岁爷的心思,伺候了这两年,圣意也能揣摩个七七八八,可这男女上的事儿上,周敬依旧猜不透。
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那女子从里面悻悻然的出来,周敬还有些楞神儿,就听见里头皇上的声音传来:“周敬……”
周敬心里咯噔一下,这口气听着仿似不大对劲儿,急忙躬身进入,小心翼翼的立在下首等着,可好半天都没动静,耳边只有那边博古架上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响声,心里越发嘀咕起来。
大正月里的日子,头上都冒了一层汗,这暖阁原是新建的,南夏地处南边,即便冬底下,也不会真冷到哪里去,放上炭火盆便可过冬,皇后虽是北边人,却尤其怕冷,因此皇上下令特特辟出未央宫前殿两侧的屋子改成了暖阁,不仅捅了地龙,地上还置了一只珐琅彩镂空两层的龙纹大熏炉。
朱火青烟,兰绮袅袅,阵阵暖香熏烤的屋里温暖非常,此时的周敬却仿佛置身在那熏笼之上一般,蒸烤的浑身冒汗。
皇上年纪不大,却颇有威慑力,除了在皇后跟前,别的时候,皇上可不会讲一丝情面,杀伐果断,言出必行的。
周敬的汗都侵透了厚重的衣裳,承安才放下手里朱笔,却也没看他,微微侧头,透过琉璃窗向外望了望,廊前灯在寒风中摇曳几下,从上而下的细雪,被寒风卷着飘进廊檐内,打在大宫灯上,有一瞬间,仿佛阵阵花雨,倒令承安不禁记起了旧年间的事儿。
两人那时不过七八岁大,还住在冀州的府衙内,散了学,路过槐梦轩,若若立于树下,白色的槐花随着风飘下来,粘在她头发和裙裾上,氤氲起淡淡清雅的香气……熏炉内的银丝碳噼啪一声轻响,打断了承安遥想的情思,微微叹了口气,才不到十日,他已如此想她了,他的若若,今夜不知会不会丝这般惦记着他……
和着呼呼而起的北风,仿佛能听见簌簌的落雪声:“你说皇后今日可到哪里了?”周敬愣一下,才明白这是问他,急忙抹了抹额头的汗,躬身道:“今儿是十四,算着,皇后娘娘已走了九日,若不遇风雪,今儿白天早些时辰,就该进了北边京城了吧!”
偷偷瞄了一眼皇上的脸色,继续道:“估摸能赶上北辰元宵佳节的大热闹呢?”“元宵佳节?”承安目光一闪,仿佛有些不满:“遇上热闹,定没空惦记朕了……”回过身扫了周敬一眼,眸中厉芒一闪:“周敬,你可知错?”
周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知错。”承安神色略缓了缓:“既知错,下去领二十板子,长长记性,下回再犯,定不轻饶。”
周敬忙谢恩退了出去,出了暖阁,不禁叹了口气,他这是招谁惹谁了,这顿板子挨得真冤。
“定南王”承安在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用朱笔画了个圈,到了不得不肃清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手软心慈:“来人,传吏部左侍郎进宫。”
说起来,承安真算最了解宛若的,此时的宛若真没心思惦记他,却也不是为了明日灯节的大热闹,而是正琢磨着,该如何跟王氏说范成之事。
宛若这边还没提,不想,王氏却先她一步提了起来:“先头在在篱落轩那边遇上一个人,瞅着是南夏的服饰,却并非官服,倒像一个白衣公子,只是那脸面五官,却甚为熟悉,仿佛那里见过一般,我这想了一路,刚才一打岔竟是忘了,这会儿忽的记起来,倒是跟周映雪母女的眉眼相像,你说奇是不奇了,他是谁?可是你从南夏带过来的随身护卫?”
因宛若执意住在王府,宛若的舅舅,便特特腾出几个阔朗的轩馆来,给护卫们落脚,篱落轩住的正是范英范成兄弟。
宛若想了想,凑到王氏耳边低声把原委说了一遍,王氏愕然,瞪着她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你说外面那个才是承安?而跟你一处长大的承安,就是如今的南夏文帝?”
宛若道:“不然,娘亲以为女儿真有这么好的运气吗?还能如此安然无恙的回来省亲。”王氏点点头:“是了,不是承安,怎会对你这般看重,娘亲倒真放心了,只是这范成,你此番带回来,是想他认祖归宗吗?”
宛若摇头:“娘,我不过想让他回来看看罢了,他如今是范家养子,恐怕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乐意回来的,何必多此一举……”
王氏刚要说什么,宛若的舅妈一掀帘子走了进来,望了宛若一眼低声道:“外面有姑娘的故人来访……”
舅妈的性子直爽,倒是不拘泥于宛若的身份,还如旧时一般待她,宛若反倒觉得分外自在。“只是故人?”宛若挑挑眉,舅妈有些目光闪烁吱吱呜呜的道:“姑娘自己出去瞧瞧就知道了,前面正堂呢?”“正堂?”
宛若仿佛明白了,起身站起来,王氏从如意手里接过斗篷替她披在身上,拢了拢前面的带子系好,担忧的叮嘱她:“凡事多想想,不要竟使唤你那小性子……”
絮絮叨叨跟她小时候一样,宛若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娘亲放心吧!女儿早已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王氏白了她一眼:“就知道说嘴儿,在娘亲眼里,你就是白了头发,也还是个孩子,如今你身份不同,凡事不可任性,小情可免,大事上不可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