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问道,“敢问大师,在藏经阁失窃的经书,都分别存于哪处书架,是否记得?”
玄寂道:“自然记得,本寺经书皆有严格摆放秩序,以便随时查阅是否遗失错漏,位置皆是固定的,施主请看,左手边这书架,最上一格,便是那几部佛经与易筋经的存放之处,而此书架之后便是存放涅槃千佛掌的位置。”
慕容复微一皱眉:“易筋经乃武学圣物,怎的与佛经摆放在一起?”玄寂合十道:“阿弥陀佛,在佛门弟子看来,武学经书与佛学典籍都是少林瑰宝,无分轩轾,地位相等,只不过在江湖争斗中,显得紧要了些罢了。”慕容复暗想:“好一个酸和尚。”也不去理他,自顾自走向存放易筋经的书架。
慕容复望着书架出神,心道:“这便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易筋经藏匿之处么,鸠摩智费尽思量终究是武功尽失,也是为了这本经书。”他手中摩挲一众经书,细细端详书架陈设,忽见的有一排书架边沿有泥土痕迹,慕容复微微皱眉,轻轻触碰,只见已经是风干许久了,也未出声多说什么,便看其他地方去了。
雨势已经过去,屋内显得有些闷热,慕容复想推开窗子通风,顺口问道:“平日里这些窗户都开着么?”玄寂答道:“大多时候是关着的。”慕容复又问:“那日假扮我的人是从哪里进来杀害玄思大师的?”
玄寂一怔,答道:“应当是在窗子吧,他是宾客身份,自是打不开藏经阁的锁,玄思师弟又住在藏经阁里间,他应该不会明目张胆的进入房间。而且。。。”他沉吟一下,又说道:“那天既下了雨,玄思师兄恐怕雨杓进屋内,便将窗户锁上了,而我们到达现场时,那扇窗户也是打破了的。”
慕容复恹恹说道:“那便又是贵寺已经整修完毕了是么?”玄寂知他意思是刚才观察四周环境时,未看到打烂的窗户,是以如此一问,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毕竟敝寺来往香客不断,且宝相*不可马虎,因此自然。。。”慕容复心想也是此理,毕竟凶手八字没有一撇,如今就算留着一扇破窗子,也于事无补,便不再言语,又复看了几处地方,便随同玄寂离开了藏经阁。
正要往住所走去,只听破空一声,似是鸟鸣,尖厉无比,慕容复望向声音处,是群鸟向少室山后面的群山飞去,伴着叫声,在残阳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
少林寺傍山而立,后身荒山众多,林繁叶密,有群鸟栖息相当正常,只是这类鸟看起来身体颇为庞大,且叫声尖厉难听,难免有些显眼,慕容复多看了两眼,不经意向玄寂问道:“这是什么鸟,看起来倒是纳罕。”
玄寂还未开口,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不是鸟,是天狗。”慕容复与玄寂皆是一愣,循声回望,只见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僧人,个子矮小,穿着灰白僧袍,眉目间依稀有胆怯之色,垂眉低目,喃喃自语。
“静空,胡说些什么!”玄寂见是座下弟子,自然加以训斥,慕容复却摆手道:“大师且慢,听这位静空大师仔细说说,我倒有些兴趣。”玄寂摆摆手:“我这弟子,是东瀛一间寺院派遣来中原学**乘佛法的,已来了十余年,如今佛法武学都是一般,倒是怪力乱神的奇谈屡屡不绝,已被我斥责过很多次,慕容施主不必当真。”
慕容复倒是一笑,东瀛小国一向濡慕中原文化,诸多汉人将其引为异类,有鄙视有厌弃,以示自己天朝上国之气派,慕容复却是鲜卑族人,虽汉化已深,但心中总以自己与汉人不同,因此见了东瀛异族,也不加摒斥,反倒有些同为异客的共鸣,便向玄寂说道:“静空师傅既是来自他国,有些不符中原的习俗典故也属正常的,大师是佛门高僧,理应心怀包容才是。”玄寂显是对他的说话不以为然,但慕容复既是客人,也不好出言反驳,当下便不再说话,慕容复则在一旁向静空寒暄:“静空大师虽是异邦人,汉语说的倒也十分流利。”
静空感念他为自己说话,对他也有份亲近,之前的嗫嚅怯懦也消减了几分,合十施礼:“阿弥陀佛,小僧来到宋境已久,受中原文化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些皮毛。”仔细听去,语言比起本国人,还是有些生硬,但并不妨碍交流。
慕容复又问道:“不知道静空师傅之前所说的天狗,是什么意思?”民间向来有天狗食月的传说,每逢月蚀,便盛传是天狗将月亮吞掉,复再吐出,慕容复自也听过这类传说,但与眼前似乎并无瓜葛,刚才见的无非是一众样貌奇异些的怪鸟,实在与天狗传说没什么关系。
静空怯生生的望了一眼玄寂,显是十分惧怕师傅呵斥,但见玄寂未出声,便壮着胆子继续说:“施主有所不知,小僧的故乡,天狗的传说与大宋不同,而是一种鸟形精怪,喜怒无常,法力高强,经常作祟捣怪,危害人间,是以国人对天狗都十分恐惧。”
慕容复应了一声,见是东瀛本土传说,与所查案子更是无关,想是静空胡思乱想多了,便将家乡的妖怪,想成了中原的怪鸟。
这时静空却仍未停止言语,但已经减弱了声音,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天狗最爱欺负我们出家人,经常附身到我们僧侣身上,然后就会生病、死去,之前我先看到了一只天狗在晚上出来,飞到藏经阁那边,然后不出几天,在那里看守的僧人就圆寂了。。。”
(注:此时日本已经经过平安时代,佛学鼎盛,同时民间传说也与和尚发生关系,天狗附身僧侣使其患病的怪谈,日本著名的怪谈古典小说《今昔物语集》亦有明确记载。)
正值晚膳时分,召唤僧侣的钟声悠悠而鸣,在静空的喃喃自语下,将少林古刹的气氛推现的格外诡异,饶是慕容复素来不信鬼神之说,此刻也是为之一凛,一旁的玄寂已十分恼怒,厉声呵斥静空,静空一怔之下才惊觉自己失态,匆忙退去,留下慕容复与玄寂二人面面相觑。
慕容复干笑一声:“这静空师傅倒也是个有趣的人。”玄寂道:“老衲教徒不严,让施主见笑了。”慕容复忙推说否认,二人一言一语间,已走到了慕容复等人的住所禅理楼。
“慕容施主且回房休息,不多时便会有本寺僧人将晚膳送来,供施主与二位女檀越食用。”玄寂说道。
慕容复道:“那便有劳贵寺了。”玄寂颔首,“施主客气。”随即转身离开。慕容复步入禅理楼,只见正厅间,阿碧与王语嫣正促膝而谈,神色欢愉,也未多言语,只默然走进,二女余光一见慕容复,俱是心中欢喜,想拉着慕容复坐下,询问都查到些什么,但慕容复愁眉紧锁,显是仍未将心中疑团解开,恐扰他思路,也不敢上前打扰,只是打了声招呼,慕容复回道:“你们且在前厅等待片刻,一会便有僧人过来送饭了。”阿碧本就性子俏皮,见慕容复开口,便也说道:“那便好啦,肚子都饿的咕咕叫,再多呆一阵,我便要将语嫣阿姊吃掉了。”语嫣笑斥:“没个正形,这佛门清修之地,怎好如此聒噪。”阿碧撅起小嘴假做委屈的神色,喃喃道:“明明刚才跟我聊的可欢,又回过头说人家,不同你玩啦!”
慕容复眼见二女有说有笑,心中也不知该作何感想,便也不再多说,径自回房去了,只剩语嫣与阿碧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语嫣阿姊,你话公子他能不能找到凶手呢?”阿碧疑惑的问。
王语嫣叹了口气,她心思缜密,如何不知这场少林凶案是谋划许久的阴谋,一时间定难找出真凶,但阿碧天性纯真简单,或许想不了那么许多,自己何苦令她一同担心?当下换上一副笑脸,轻扣阿碧的手说道:“放心吧,表哥才思过人,这点小事情总难他不过。”阿碧听了心里十分开心,连连点头:“我想也是如此。”便又重现笑靥。
慕容复回房之后,闭目冥思,诸多疑窦在他心中逐一浮现,一时摸不到头绪,但他性格向来自负,越是想不出,越是一味急躁难耐,一如珍珑棋局时陷入迷障一般心虑交瘁,正值此时,房门轻轻叩响,微微推开一丝缝隙,慕容复大怒道:“是谁!”
只见门完全打开,却是王语嫣端着一碟饭菜站在门外,见慕容复怒气极盛,竟有些手足无措,木立在那。慕容复心头恨意渐消,也颇为愧疚自己对王语嫣如此失态,便说道:“我以为又是那些恼人的和尚。”王语嫣见他态度好转,便走了进来,放下饭菜,柔声道:“夜了,便吃些饭菜,明日再说吧。”慕容复顺着窗子一望,才发现夜已深沉,自己不知在当中坐了多少时间,竟不觉饥饿,说道:“有劳表妹了。”王语嫣美目凝注,望了慕容复一眼,眼中有无限关切之色,但并未多说,转身就要离开,谁知正值此时,门外一阵吵杂的脚步声响,似是有许多人一起向某处涌去,王语嫣听了心中疑惑,转头刚要说话,却见慕容复一摆手,原来慕容复内力深湛,耳力之聪自然强过王语嫣,此时已经听得清楚,正是一群僧侣慌乱而去的声音,当即起身。
“公子公子,门外那些和尚是要做什么去?语嫣阿姊,这是不是跟刚才敲钟有关?”原来阿碧也听见声响,便跑了过来,慕容复起初一怔,随即想到,“我头先太过执拗去思索案情原委,竟连敲了紧急钟声都未察觉。”于是说道:“除了早课与进食,钟声很少突响,想是少林遇到什么灾祸了,你两个安生在这休憩,我去去就回,你们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免得殃及自身!”说罢便要离开,王语嫣喊了一声:“表哥。。。”却见慕容复早箭步奔出房门,只得怔怔望着他的身影出神,默然不语。
慕容复一出禅理楼,果然见到一群僧人向东而去,心中疑惑,几个闪身,跃到当中,只见他们众人都拿着水桶木盆,里面盛满清水,便当即了然,问道:“可是失火了么?”
一个僧人虽不识他,但见他轻身功夫如此了得,想必是江湖有万儿的成名人物,大多是被住持方丈请来的贵客,便答道:“是啊,起了场很大的火,本寺僧人都急于前去救援。”说罢便跟上人群消失在夜色中,慕容复皱了皱眉,心道:“倒真是个多事之秋。”于是循着人群一并前往失火之处,果见一片火光冲天,烧的很是迅猛,起火的建筑已烧毁殆尽,众僧泼水抢救,也不过是能控制火势进一步恶化而已,却见玄寂正催促众僧舀水灭火,好不急躁,本想问他事情缘由,便也作罢,只见不远处慌忙奔来一个小和尚,细看之下,正是今日指认自己并非当天凶手的虚明,一来到便向玄寂说道:“师叔祖,虚。。虚清死了!”
在场的人听见此言皆是大惊,有的甚至忘了手中救火的事情,只见玄寂也是万分惊诧,不过他毕竟是得道高僧,久濡佛学,心绪很快平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虚明显是未缓过神来,缓了一阵才将原委说出,“虚清的房间就在起火的厨房隔壁,刚才救火我就一直未见到他,心中疑惑,按说他在起火位置附近居住,早该到了,便趁着打水的功夫去他房门前望了一下,只见他房间门是关着的,但窗口却大开,循着窗口一望,却见他七窍流血跌在地上!”
此时玄寂已注意到人群外的慕容复,眼光向他所站的方向望去,与慕容复目光对接,慕容复拨开人群走近玄寂,玄寂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慕容施主,本寺的麻烦,似乎更大了些。”慕容复忽的想到,上次少林遭遇凶案,既是假扮自己的人所为,这次自己说是来查案,却又发生了失火与人命案,这份巧合,少不免令人怀疑,心道:“此番若是无法勘破凶案,要顺利离开少室山,可是有些困难了。”想到这里心上更添一份焦急,但仍故作平和:“大师,这场火是如何烧起来的,里面可有僧人遇难?”
玄寂道:“倒没有人,这是少林寺的一间厨房,兼储一些杂务,堆积了不少柴火与稻草,或许春日天干物燥,我之前已经找了管厨房的僧人问,他是最后离开厨房的,想是今日生完火有零星火苗未燃烬,便离开了,风吹火苗燃到稻草,便起了一场大火。如今火势已经控制,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全靠佛祖庇佑。”慕容复心中暗嘲:“佛祖若是庇佑,怎么又会死人。”此时火已完全被灭去,一间厨房如今已经烧的零落凋敝,几近废墟,有僧人进去查看,果然并无尸体,玄寂道:“这厢事了,我们速去虚清的房间看看。”
慕容复问道:“这事情方丈大师是否知道?”玄寂摇首,慕容复心中满是疑惑,这等大事为何不回禀方丈知道?这时玄寂后边走出一名僧人,替玄寂回答:“施主有所不知,方丈师叔近日来身体颇为不适,是以早早便睡下了,师傅不忍再填方丈忧心,是以想明早一同回禀。”月光一映,正是今日里那个东瀛来的僧人静空。
慕容复哦了一声,见四周人不存异议,显是默认了这个说法,诸人都是习武出身,体格壮健,有些病痛也往往不以为意,玄净方丈又是数十年苦修,武功更非同小可,这样的人若是遭逢病痛以致不能劳心劳力,必是颇严重难缠的了,因此不再多问,说道:“烦请大师带路。”
众人簇拥着来到了虚清的房间,此处离火灾处甚近,所幸并未殃及,但浓烟气味仍是随之飘来,聚满一屋。
只见虚清的尸身横立于地面,眼角嘴角皆渗出血液,嘴唇惨黑,显得极为可怖,众僧见了不免议论纷纷,慕容复撩袍蹲下,见虚清眼球暴睁,显然是暴毙而亡,但打量身上似乎无明显伤痕,玄寂口中不断念着往生咒,替虚清超度,慕容复向来不濡佛学,对此颇为不屑,眼见在这紧要关头,老和尚却开始念一些稀奇古怪的咒语,本想出言讥讽,但随即见诸僧也默念起来,情态恳切虔诚,也心中颇为感叹,便不再言语,眼见诸人念毕,对玄寂说道:“大师,不知现在贵寺对此如何打算,是否现在就知会方丈召集全寺僧人,一一盘问。”
玄寂叹了口气,眉宇间似是一瞬间苍老些许,可见少林一波接一波的怪事也让他力不从心至极,听了慕容复的询问,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静默。
此时正值夜间寂寥,寺内风吹枝桠,簌簌作响,或是惊动了上面栖息的小鸟,发出一声细鸣,扑腾了几下翅膀,因离着不远,因此也传到众人的耳朵里,也不以为意,但慕容复却由此想起之前傍晚时分听静空所说的鬼怪传说,“鸟。。。这窗户是开着的,难道真的?不会,世间怪力乱神之事多半是宵小之辈刻意为之,做不得准的。”但也不自觉去查看窗台,抄起一名僧众所提的油灯,径自走了过去却见外面地砖沙地都是毫无痕迹,窗沿高过人腰,想跃出去非得轻功过人,但饶是再高明的轻功,落地之时也终会用力颇重,飞溅尘土,留下些许痕迹是在所难免,何况少林寺从来人声鼎沸不绝,白日里来往僧侣不绝,他如此出来不是太过显眼了?越想越是出奇,看见一旁被撞烂的纸窗,心里思忖:“凶手既然是从窗子逃出,那为何不直接打开窗子,非得要撞破以后才走,难道窗子是他杀死静空时候,争执间打烂的?不对,虚清身上并没明显伤痕,且室内无甚么搏斗痕迹,证明凶手即使杀死他,或许也是一招毙命,让其丝毫没有招架还手之力,可这样一个高手,又怎会想起杀虚清这种位分低微的小和尚?”千头万绪皆是难以拆解,便将心中的想法说与玄寂及众人听了,诸僧听他分析言之成理,皆表同意,慕容复又问道:“你们可知道虚清平日里与谁有嫌隙?”
人群中虚明走了出来,他平日于虚清走的最近,自然最为了解,“虚清向来随和,接触的也都是同寺的师兄弟,怎会与人结仇?”慕容复“恩”了一声,望向玄寂,玄寂问道:“虚明,你最后见到虚清是什么时候。”虚明答道:“回禀师叔祖,是晚饭时。”玄寂又问道:“在场众人,有没有晚饭后又见过虚清与什么人在一起的。”众人面面相觑,都表示并无遇到。
玄寂道:“少林寺每日晚饭前闭寺,闲杂人是一律禁绝的,那么凶手或许仍藏身在少林寺的某个角落,又或者。。。”他目光冷射,众人心中一寒,明白他的意思是可能有本寺人所为,都不敢做声。只听玄寂接着说道:“总之,今日之事恐怕大有文章,本寺必定追查到底,既然一时找不出更多线索,虚明,你与虚恒一同在这值守一夜,不得移动尸身,明日一早我便告知方丈,召全寺僧众一同出席,务必将事情说的明明白白。好了,已近深夜,都去安歇吧。”说话间转向慕容复:“慕容施主也请回禅理楼休息,明日一早的大会,还请施主出席。”慕容复道:“这是自然。那在下便先行告退。”
众人皆四散退去,慕容复循着月色走回禅理楼,却见厅堂窗口仍点着灯,心知定是二女为了等待自己回来,仍未安睡,微叹了口气,走进大厅。谁知竟一片静谧,空荡荡的厅堂没有一人,颇为疑惑,唤了声:“语嫣,阿碧!”
却是无人应答,这才有些焦急,奔向二人房门,都是空无一人,饶是慕容复素来自诩城府深沉,此时也不免失措,运上内劲复再高呼,声音穿房过屋,余音不绝,但还是毫无回应,只留下窗外被慕容复惊到的一群鸟儿,在深夜中呀呀作声,如通人语,为这漫漫长夜平添一份难以捉摸的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