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离走出苕华台时,街上已没了行人。城内已经宵禁了,在六螺城,也没有几个胆大的敢出来走动。
她将头发拧成个骨朵,插一根木簪子,沿着街道找客栈,刚走过一条街没有,再走一条,前面有家赌馆门前站着一个中年瘦销,眼圈深黑的男人。
男人在谢流离的身前走着,手上捧着一袋钱,口里吹哨,路过谢流离时异样地眼光望了她一眼,看她一身血和泥,背后照袋里还露出个剑柄,知道是干神鬼行当的,于是凑过来道,“小道长今日收成如何?”
她是个外门弟子,学成了出师,不算正宗道士。今日本来是换了一件雪白带花纹的圆领缺袴男装,头顶戴了玉罗带子的逍遥巾,英姿飒爽,原本指望着别人看到她唤一声“这位公子”,初来乍到显得体面。结果被那太子车马弄得狼狈,玉罗带子也被车轮子卷走了。
“还行,还行……不如您的收成好。夜路上鬼怪不少,您可要千万当心。”
谢流离盯着他瞧了一会儿。
赌徒赢了钱,别人说什么都是个乐,“鄙人身边有小道长,哪个鬼敢过来?小道长,乱葬岗就在城西,那里孤魂野鬼多,保准你一个晚上都抓不完。”
谢流离一笑,“说的什么话,我收鬼是挣钱,没钱我收他们干什么?倒是有位京城的主顾给了不少报酬,让查查这六螺城的‘异物’。”
赌徒这下来了劲,“这您还真找对人了。六螺城最怕的还真不是鬼,异物那玩意,我就碰到过。”
“不是说……以往碰上他们的人,都死了?”
“话是如此,但那也是讹传。我是真看见过那种东西。”
“你是说,见过它们白天被暴晒成鳞屑的模样吧。”
谢流离看过近几年的六螺城志,上面说,过去几年当中六螺城时有爬进来的“异物”,有的“异物”找寻不到躲藏之处,白天就横在街上,那诡艳的尸首暴露日下渐渐龟裂,最后会碎成一片一片鳞屑一样的东西,堆满地面。
这种东西不小心被人吃进去,便会让活人的身上也龟裂发白,且还会传染。她在来之前已经听说过,六螺城有门户妻妾或者勾栏女子争风吃醋,给旁人吃这种东西,结果旁人浑身上下变成龟壳一般。
“那当然不是了,白天那玩意都碎成了渣,谁都能看见,我看见有什么稀罕?
两人正好走到一个池塘边上。赌徒极兴奋,瞪大着双眼指着这池塘道,“我看见的就是在晚上,那日我刚从赌馆出来,就在这片泥洼地。有个人在我前边背着站,没头发,后脑勺锃亮,身上也没穿衣裳,白白的跟瓷器似的,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使劲一看,那人背上还长了两个奶/头,我就纳闷啊,往下一看脚朝前,我这脑门一凉,才知道它头是反的,那身子正对着我!”
“我没叫,就只顾往回跑,跑回赌馆里把所有的钱都赌上了,只敢赢不敢输,因为我要是输光了被赶出来,可不就喂了那白白的东西了?”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它被晒成鳞,也就不怕了。我猜是不是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死在那儿了?”
“我听说啊,这种东西是靠人的残魂才能动,魂丢了就死了。但是他要是魂没死,凑近你的时候伸出手指,就能掐死你……”
突然间谢流离身后伸出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那只手冰冷刺骨,坚硬却光滑,果然如传说当中瓷器一般。
谢流离的剑从袋中剑鞘跳出,随后剑身在它的胳膊上切了下去。
掐着她的手指还不放松,但卸掉了胳膊,它就已失去了协调。谢流离把胳膊从喉咙上掰下来,好似瓷器掉落的声音,硬邦邦地发出咣当一声。
此时那中年赌徒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转身往池塘跳下,谢流离捏着一符在他天灵盖盖下去。
“你还想跑?给我乖乖站住。”
赌徒定立当地,惊恐地望着自己头顶的一张符纸。
随后谢流离又道,“现在没空管你,你先看一会儿吧。”
剑归入谢流离的手中,她闭上眼睛转回身去,对着那身后的“异物”咔咔几下,断了它的全部四肢。
掉落地上的四肢像被召唤一样震颤不已,向它的身上回挪。
谢流离一脚踩碎一个,道,“乖,都给我在地上多呆一会儿!”
无数个碎片很快形成原来的模样,继续向身体贴近。谢流离仍然闭着眼在它的面上及胸腹迅速一摸,摸到一物后伸出右手,手指弹出铁刺挖了进去。
在身体各部聚拢之前,她从它的体内揪出了一个尸肝。尸肝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散发着浓重的尸腐臭味,在她的手里仍然微微地发出一丝热量。
谢流离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记得书上说,这种“异物”的眼睛是最致命之处,与它对视会瞬间失却浑身的力气,认之摆布,进而它就会将人变成它手下的一具尸体。为免万一,她只好闭着眼睛对付它。
但它也不是没有弱点。这种东西因残魄而动,残魄依附在某个器官之上,这器官便好似活了一般动作,牵动全身。因此只要拔出那个温热的器官,就能将它瓦解。这个时候就可以睁眼看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传说当中的“异物”,这玩意的外壳就好似烧了腊一般,变成了所谓的瓷器干尸。眉眼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画着远山眉黛与杏红塞,唇上的胭脂红得如血一般。
但是脑袋不仅长反了,而且和身体也是胡乱拼凑。这人的脑袋以下是个健硕的男人身体,与这脑袋搭起来,着实奇怪得很。
谢流离看完了“异物”,又回来看地上被她的符困住的赌徒,“小鬼儿,知道怕了吗?”
谢流离一早就看出他是只鬼。
这鬼看来是专门守在夜里热闹的赌馆前面勾人的。今夜恰巧谢流离经过此处,他以为这么一个白嫩小道,路过时根本也没有将他看出来,应是没什么道行,因此胆敢不动声色地将她引来池塘。
他将活人引到池塘边上,献祭给这个池塘里沉睡的凶手。今晚凶手已经出动了。
赌徒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有人活下来的……当我看清他的身体时,他的头转了过来,我一仰头,他的眼睛闪出一种极可怕的光,我身子便软了下去。他的力气很大,我是活活地被他捏死的……”
他的眼神先是惊恐,后又突然变得凶恶,“我死了,都是因为那帮家伙出千,将我的钱全都捞了去!我钱赔光了,他们便将我赶出来,若是没有被赶出来,我就不会死……所以我要在他们门口,把他们带过去被‘异物’撕烂,让他们都来陪我!今天是等得久了,正好看到了你,我忍耐不了心里的恨,我要杀人……”
谢流离听了太多小鬼的怨愤故事,听得已经麻木了。她摆摆手,继续问,“你的尸体去哪了?”
赌徒道,“被官府的拖去了乱葬岗。”
“城西那个?”
赌徒哀哀地回答,“妻儿因我赌钱陪光了家业,已经跑了,现如今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我还能去哪呢?”
“你当然是被抓去做成‘异物’了。”
赌徒愣愣地望向她。
谢流离一边说,一边将热肝装进照袋里,再绑好剑,重新背在背上。
赌徒焦急地说,“小道长先别走,你行行好,将我收了去罢,将我在法器里净化净化,然后便能转去投胎,小道长……”
“这么快就不想害人啦?”谢流离走回来,“你没给我钱,我可不打算收了你。在你身上我已经浪费了一张符纸。这年头,纸墨很贵啊……”
她耸一耸肩,“你就在这里天荒地老地站着吧。”说罢她转过身去,一边继续去找留宿的客栈,一边思忖着明日就要去乱葬岗里瞧一瞧,看是什么人会将尸体带走,又准备把尸体带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