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前谢流离去了乱葬岗,将孤魂野鬼全都用符喊了出来,结果却是傻了眼。这里的鬼魂尽皆痴痴呆呆,只能重复说些简单的话,都是残肢脏器里飘出来的无主残魄。
谢流离想起师父曾说过,“魂魄缺得多了,意识便不能串联。人因意识而为人,鬼因意识而为鬼。” 鬼魂没了意识,那就无从下手了。
和昨夜尸肝里的残魂情形一致,谢流离毫无所获 ,只能先回客栈去。昨夜晾的白缺袴衫子都干了,她换上身坐在客栈里吃一盘海带,吃着吃着突然灵光一闪,将店里的蒋大又叫了来。
蒋大一看见她,便捂着眼睛躲躲闪闪,谢流离迈步出去,狡黠地哼哼着将他堵到厨房门口的小墙角。
蒋大呜咽着蹲在地上,“小的真的不敢了,要是再偷看您洗澡更衣,小的就不得好死,下十八层地狱!”
谢流离撩一撩额发,半蹲着盯着他问,“咱们客栈来往人多,你近来有没有听说什么奇怪的事情?”
蒋大捂着眼睛,“什么奇怪的事情?”
“就比如……‘异物’是怎么来的?海上的传说之类?”
蒋大思了思,慢慢地将捂眼的手拿开,喉咙里咽了一口唾沫,“我说了,小道长就放过我了?”
谢流离道,“你说得有用,我还会倒贴给你。”
蒋大眼睛瞪圆,“倒贴……给我做娘子?”
谢流离拍他脑门,“是倒贴钱给你!脑子里真是淫/棍。”
蒋大又遭受一打,脑袋一阵疼,想了想说,“就还是那些‘异物’跑进来被晒成鳞屑,这您肯定也知道了罢?”
一股子鱼腥味从厨房后头传出来,谢流离探头看,有个不足五尺的小男孩,抱着鱼篓子从他们身旁走过去,进了厨房。
突然间厨房里一声咣当,还有厨工破口大骂的声音。谢流离便拉着蒋大走近了瞧,只见那五大三粗的厨工将小男孩踢在地上,恨不能再上来踹两脚时,被蒋大抱住了问,“这怎么回事,别在店里闹啊。”
厨工将案板上一条刚破了肚的鱼掰开膛,里面肺泡上赫赫然躺着几片和“异物”身上相同的鳞屑。
蒋大登时也怒目看向那孩子。
谢流离亦觉得奇怪,“鱼腹里有鳞屑……海上‘异物’掉下来的?”
蒋大解释道,“这是黄兽岛跟前的旧渔场里的鱼。自从尸闹之后,咱们渔民都知道要去深海里捕鱼,因为‘异物’走不了那么深的海,鱼才是干净的。原先近海的渔场在黄兽岛,六年前尸闹一发,因为岛上的渔民八/九成都成了死人,是各处受尸闹最严重的,有人传说活尸就是从黄兽岛上最先出来,然后才蔓延至了别处。这唐家一直给我们送鱼,还从没出过差错,这回的鱼……像近海的……”
那厨工勃然大怒,“什么叫‘像近海的’,你是没做过厨子,你若像我一般做了十几年,会看不出这就是黄兽岛渔场里的鱼么?这里头的东西你方才也看见了,我瞧这姓唐的一家没安好心,若不然就是贪近,拿这种鱼来诓骗我们;再不然,就是和咱们店有仇,要将食客弄残弄死,好让咱们跟着遭殃!”
那唐氏小子也不哭也不委屈,此时听得别人戳穿,反而拔腿就往外跑。谢流离将他一把捞了回来,让蒋大等人不要跟着,她拉着这唐氏小子去到后院石头凳子上坐着谈心去了。
谢流离又把她那唬人的麟趾金拿在手里掂了掂,这块金几乎成了她吸引别人注意的法宝,每每见人都要先拿这个在人家眼前晃荡晃荡,对方也都识相,盯着金子精神就集中了。
等他集中了精神,她于是问,“你在家中,排行老几?”
唐氏小子道:“老二。”
“多大了?”
“十二。”
谢流离知道这也是个苦孩子,好言相劝:“唐二,你也看见了,那东西吃下肚子去,浑身都变成龟壳一样的东西,若是你,你受得了么?”
唐氏小子捏着衣裳,眉头低得看不见,嘴巴也咬得很紧,说,“我爹和大哥前几日出去风浪大,就没回来。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娘两个人,她病得下不了地,家里也没饭吃了。”
谢流离道,“你若是愿意接了你爹和你大哥的行当,就应该守这行的规矩,早上早些出门去远海。不过你家里这种情形,你娘怕是不让你去打鱼了吧?”
唐二眉头拧得很紧,“娘不让,可我还要挣来钱治她的病,我若是早上走她定会知道,所以昨天下午我才偷偷地出去,我也知道若是划远了晚上根本回不来,万一碰上‘异物’,我死了不要紧,娘就没人管了……所以我只能去皇兽岛的旧渔场。”
谢流离捏一捏他的耳朵,说,“听着是惨些,但是那些将要吃下鳞屑的人,是不是比你、比你娘更惨?今日是幸亏旁人看穿了,那是救了你,若是没看穿,你酿成的祸事,就够你上刑场了。”
说到刑场的时候,唐二吓得睁大了眼睛。谢流离嘴角一咧,“别怕,你这回也帮了我的忙,将功折罪,我学过医术,去给你娘看看病吧。”
唐二转惊为喜,跳了起来,拉着她便往家去了。
谢流离给他的病娘诊了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邪风侵体。穷人家住不起好房子,也没请过道士看宅,这宅太阴,房前还有古树,因此谢流离便去将那树砍了,嘱咐唐二,“这树看样子也将近百年,又挡着窗户怎么能行,你就把这木头钜成窗,倒了南片墙,糊上纸装上去,通透亮光,你娘很快就好了。
谢流离还给他家里贴了几个防止邪气入侵的符咒,床上床下也置了桃木符,又开了一副药方,嘱咐了唐二几句。最后忍着痛从照袋里拿了些钱出来,道,“我估算了下,你今天帮我这个忙,这点钱还是值的。但多了我也没有,你也说了,钱还是要自己挣的。”
说着她又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唐二的脊梁骨,唐二倒是个坚强的孩子,她捏得极疼,他却一声都没吭。
谢流离摸着满意,从照袋又拿出一个信笺写了几行字,封好了给他,道,“六螺城里有族学,虽然招的官家士族的子弟多,但是我瞧你也有些天资的。你拿我这封推荐信,我保准他们会收你。每个学生每个月都有学资发,比你打渔挣钱多。”
唐二点了点头,看她站起来要走了,突然拉住她的手,晶亮的眼睛里似有液体打转。
“婶婶还会来看我吗?”
婶婶?!人家才十九!谢流离心头一紧,哀叹一声,当场就想把推荐信拿回来,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一想到本来没头绪的“异物”探查,现在多了黄兽岛这个线索,别提多高兴,说着就将他手扯下来,“你记住了,你要是再做害人的事,即便是无心的,我下次也会像砍那棵树一样把你咔咔了。”
比划了两下,唐二果然害怕了。谢流离心满意足地向城外码头走去。
其实她能咔咔谁呢。上次见到太子的时候,还说如果太子做了什么事情,她要替天行道,其实道门的人都有道门管束,如果在俗世里面做什么犯了人的事,她师父和管事的便会天涯海角地追杀她。一想到这一点,她寒毛都竖起来了。
高高兴兴地到了城外码头,眼见前面一个穿着黑澜袍的人有些面熟,虽然想不起来,但还是觉得这一身黑色嘛……挺扎眼的。
及至坐上了小船开出去没多久,后面巨大的官船赶超了过去,大船船桨溅起的水花,埋了她的小木船半船的水。眼见甲板上正站着那身着黑澜袍、眉清目秀的男子,此时恰好地将目光向她投来。
谢流离便大声吼道,“嘿!不长眼的!还有没有王法啦!”
船家赶紧拽着她说,“客官别喊啊,人家那是官船,官还不是王法吗?”
谢流离刚晒干的衣裳又湿了,头发也成了湿漉漉的水藻,气真是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