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翡丽躺在床上。房间里空荡荡的, 没有手机,没有书, 更没有电脑电视之类其他的东西。
他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 又百无聊赖地睁开眼,开始玩自己的头发。好在他的头发够长, 方便他玩。
白居渊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编了五根小辫子。抬眼见到白居渊,又把它们散开。
白居渊说:“阿翡, 你醒了?”
白翡丽瞅了他一眼, 不说话。
白居渊调整他的病床,让床头立了起来,方便白翡丽坐着。
白翡丽穿着淡蓝白色的病号服, 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背上, 就像个乖巧的小姑娘, 又脆弱得像一朵孤花儿。
白居渊坐在床边望了他一会儿, 眼睛渐渐泛红。他忽的把白翡丽紧紧搂在怀里, 哽咽着说:“我的傻仔仔, 我的傻阿翡,不是让你别去找楼适棠吗?爸爸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爸爸不怕上法庭。”
白翡丽一声没吭。
良久, 白居渊放开白翡丽,从带过来的单页夹里拿出一封信。
他拿得很艰难,就仿佛那封信有千钧之重一样。
白翡丽的目光从他的手上落到信封上。是一封挂号信, 上面盖着一个邮戳。
白居渊注意到他的目光走向时, 手指上还是抖了一下。
“你还记得孔姨吗?”白居渊问, 他的声音竟然有些不稳,“就是你小时候,和你妈妈一起陪你去上戏曲课音乐课的声乐老师。”
白翡丽点点头。
“她十天前去世了。”白居渊说着,把信递给了白翡丽,“这是她去世之前寄给我的信。”
白翡丽看了一眼白居渊,打开了信封。
信纸很薄,叠在一起的有好几张,其上是久远而熟悉的字迹——
“尊敬的白先生……”
白翡丽只看了几行字,手指一抖,就把那张薄薄的信纸扯成了两半。
白居渊的大手盖住了信纸:“阿翡,看不下去就别看了。”
白翡丽没言语,低着头,把信纸又从白居渊手底下抽了出来,拼合到一起,慢慢地看。
“白先生……多少恶假爱之名……曾秋害了您的妻子和阿翡,是出于对您狂热的爱;带着孩子卷款出国,又何尝不是因爱生恨,对您背叛她的深刻报复……”
白翡丽看完一张信纸,又看另一张,一张一张,直至最后一张。
他的头发越垂越低,渐渐挡住了他的脸庞。
白居渊望着他,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房间里极其安静,死一般的岑寂,只有纸张抖动的声音。
忽然,有“啪”的一声,大滴的水落到薄薄的信纸上。随即水滴越来越多,面积越来越大,那信纸都洇湿而溃破了。
“恨我吗?”白居渊像举着巨石的西西弗斯,已经不堪重负,嗓子沙哑得完全听不出本来的声音。
“你妈妈的抑郁,是曾秋利用孔姨造成的,孔姨一直都不敢说。你九岁那年说在浴缸看到你妈妈,也是她找孔姨要了我们家的钥匙,潜入进来假扮吓你的。
“而我呢?我一直自诩最疼爱你,却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你妈妈去世了,你也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把上善集团做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时候我开始放纵自己,也接受了曾秋,我竟然和这个杀人犯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我……”
“爸爸——”
一直沉默的白翡丽,忽然打断了白居渊的话。
白居渊蓦然抬头。
白翡丽说:“我一直很讨厌你,风流成性,志得意满,己之所欲,强加于人。”
白居渊点头,出了口长气,说:“你骂我越狠,我越舒服。”
白翡丽闭上了眼睛,睫毛漆黑极长。
他紧攥着信纸,那信纸太薄,太湿,在他修长的手指里渐渐破碎成一团无法辨认的纸泥,墨迹将他白皙的手掌染得一片污黑。
他又张开眼,双目流丽,有水色在漾,清澈的干净的,至柔却又至刚。
“你是我父亲,不当由我来审判你。”
窗外乍然起了秋风,飒飒有声。他手指一松,纸泥团落在床上的信封上,正好半挡住了邮戳,露出一个“1106”的日期。
他说:
“都过去了。”
这一年的这一天,11月14日的晚上,一股强冷空气自北方南下,翻山越岭袭向整个岭南地区,将全省从夏末推进了初秋。
去往北京的列车,与强冷空气逆向而驰。漆黑的旷野之中,大风呼啸着擦过动车组坚硬而光滑的车体,车厢内部,仍然温暖如春。
余飞终于困得倚着车窗沉沉睡去。她邻座的人也歪歪倒倒地睡了,手里还捏着一份车站中流行的、充斥着广告与花边新闻的小报。小报上用具有冲击力的粗大字体写着:
《天理难容,善恶有报,上善集团“第一夫人”携款潜逃海外车祸身亡》
新闻正文中写,据美国新闻网站发布消息,11月9日亚利桑那州发生一起车祸,一驾车华人女子在凤凰城避寒度假期间被撞身亡,肇事者逃逸。然而更不幸的是,该女子十三岁的儿子孤身出来寻找母亲,竟意外遭当地流窜的墨西哥匪徒抢劫并杀害。
据悉,这名女子正是上善集团董事长白居渊的现任妻子曾秋,一个研究教育心理学的高级知识分子。今年上半年,上善集团因房地产项目失败,资金链断裂,集团濒临绝境。5月,曾秋见势不妙,利用身份上的便利和白居渊的信任,卷走巨额资金,携十三岁的儿子逃往国外,去向不明。报道中还评论说,这正所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有报,咎由自取。
车厢中有人夜起上厕所,迷迷糊糊擦过这人身边,这份小报便掉落地面,很快便被来往的人践踏得乱七八糟,最终被巡逻的列车员捡起,丢进了漆黑的大垃圾袋里。
*
余飞回北京后,第二天一早依然去晨练。
《鼎盛春秋》的试演安排在明年四月。而一个月后,会有一场非常正式的排演,南怀明要求她试唱全本。
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余飞从一开始就知道。
《鼎盛春秋》中,伍子胥的唱腔极为繁重。所有唱段接连不断唱下来,得唱上将近一个小时,还必须保持前后一致的水准,对演员要求极高。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鼎盛春秋》一直未能完整地重现于舞台的原因之一。
南怀明说,现在的条件好了,肯像老一辈那些京剧大师们吃苦耐劳的青年演员,也越来越少了。
余飞总觉得南怀明是在点拨她。
她心里很清楚,南怀明绝不会因为她是个姑娘,就对她放低要求。只要她没有能够超越厉少言的地方,哪怕她的水平和厉少言等齐,南怀明都不会用她。
更别说体力上比不上厉少言的情况了。
所以她之前瓶颈期的几个月,在“唱”上面没办法取得突破,她就一直在加强体力训练:游泳、长跑、练肺活量等等。
经过了缮灯艇那一夜之后,她“破”了唱法的壁垒,并得到了师父的首肯。师父改变了之前对她和厉少言一视同仁的教学方式,给了她更多量身定制的指导,并针对她的唱段做了速度、节奏和调门等各方面的调整。她便练得更勤了。
这天早上她绑着沙袋在操场上跑步,接到了楼先生的电话。
楼先生向她道歉,说他娱母之心太重,只想让母亲听一次高水准的《香夭》,行为上有些欠考虑;他也希望余飞能理解,他是希望余飞这么优秀的戏,能让更多的人听到。
余飞说没什么。
楼先生问她怎么没住在那个酒店了?余飞说她已经回北京了。楼先生说那不行,你心里一定还是有一根刺,我下次得来北京,亲自当面向你致歉。
余飞挂了电话,继续跑步,仿佛不知疲倦一样。她最后在操场的肋木架边上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喘气,汗水哗啦啦地往下淌,很快就把水泥地面打湿了一片。
厉少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递了瓶矿物质饮料给她,问:“你这么拼,就是想超过我,拿到伍子胥这个角色?”
余飞接过饮料,侧头看了他一眼,摇头。
“那为什么?”厉少言问。
余飞解掉沙袋,抱着脚搁在肋木架上,压了个一字。她靠在腿上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说:“我现在回想,如果我过去没有努力过,我大概永远都没有机会遇到那个人,和他走到一块儿。”
厉少言愣了一下,问:“哪个人?”
余飞垂下眼睛:“我喜欢的人。”
她仿佛是不想让厉少言追问似的,又很快补充了一句:“我又想,如果这一年多来,我没有像现在这样努力,我可能也不会再见到他。”
厉少言“哦”了一声说:“那好,咱们一个月后,见真章。”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操场。
余飞静默地目送厉少言离开。
无论是楼先生,还是厉少言,都不会知道昨天下午,南怀明见了她一面,同她说缮灯艇的事。
南怀明质问她:“听说你为了给缮灯艇筹款,周末出去走穴了?”
余飞听他用了“走穴”这个词,未敢反驳,垂首承认。
“今天有一千万的款项打到缮灯艇的账户上。但倪麟知道是你求来的之后,就又还了回去。”南怀明说,不无讽刺道:“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出场费有这么高。”
余飞深吸了口气,直言道:“我不知道我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机会,是不是有楼适棠楼先生的帮助,想过去确认一下。”
“确认到了吗?”
余飞如实回答:“他没有正面确认。”
南怀明喝着茶,盯着她连夜赶火车回来、略显憔悴的脸色,斟酌了半晌,说:
“有一件事,虽然当事人反复和我强调,不要告诉你,但我现在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余飞不解地望着南怀明。
南怀明道:“向我推荐你的,不是楼适棠,是尚教授和单教授——你认识的吧?”
余飞怔立原地。
“尚、单二老做戏剧研究,我和他们是故交。两年前我就拜托他们帮我物色合适的《鼎盛春秋》演员人选,但直到去年六月,他们才向我推荐你来演伍子胥。
“我当时说,我不要女老生。你猜二老向我推荐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他们说,你脑后有反骨。为什么我需要这样一个人?第一自然是因为伍子胥本身有反叛精神;第二,我排的是全新的、具有现代精神的《鼎盛春秋》,要的不是因循守旧,而是大胆突破。
“二老反复跟我说,不要告诉你是他们推荐的,怕你觉得你是靠关系进门,有心理负担。”
南怀明铿锵有力地说:“这个问题,我看你一直就没想明白——不管是谁给了你这张门票,都不重要。就算没有任何人推荐,我迟早也能找到你。
“我让你留下来,不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而是因为你一直在向我证明你的实力。你明白了吗?”
余飞心中,似又有一道屏障被南怀明一拳打过去,碎石炸裂,洪水迸发,奔涌而出一泻千里。
她一直都在不知不觉中,菲薄自己。
她说:“我明白了。”
南怀明让她回去。
她走到门口,忽又折返回来,问道:“南老师,您还记得,尚、单二老是哪一天向您推荐的我?”
南怀明皱了皱眉,还是告诉了她一个日期,道:“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那天很晚了,二老还在给我打电话。他们非常高兴,说找了半年多了,终于给找着了。”
余飞对那个日期,记得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因为那是白翡丽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