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说霜娘,她只在床上养了两天就下地了,贺老爷白天大半都在衙门里,胡姨娘一直拉着雪娘出去串门,霜娘见没人管,顾不得嗓子还肿痛着,算好了时间悄悄溜出去,四处寻中人看有无合适的房子出租。李嫂和来娣被她拿几个铜板买住,因平常胡姨娘当家苛刻,一文额外的赏钱也得不着的,此刻难得捞着几个,都替霜娘瞒着,没人去告她。
在霜娘原先的计划里,离开贺家就必须要离开京城,因此关于屋所的准备一点也没有,现在都要重头找起,好在时间还不是那么紧迫,应该来得及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
中人经纪们的消息都是最灵通不过的,霜娘打听房屋的同时,也隐了身份拐弯抹角地探听些她闹事的风声。
这些中人说起别家的八卦十分卖力,都是问一答十。
“你说那个冲喜没成的官家小娘子?怎么没有听说过,这四遭都传遍了!谁不晓得,好烈性的,一听见未婚夫死了,寻了八次短见,命不该绝呀,都叫人救下来了,她一片痴心,还要寻第九次,家里没法子,着人日夜看守,一刻不敢离了她身边。”
“……”作为当事人,面对这整段话,霜娘的心情略复杂。
再换别个中人问,个个说辞都又有些变动,但总的走向差不多,后续基本是这样:“那小娘子寻死不成,现在是立定心意要给未婚夫守望门寡了,听说她家爹娘不甘心,还想着给另找人家的,可是小娘子不肯呀,在家孝服都穿起了。唉,这小娘子真是个好的,只可惜命不好,偏偏没过门就没了丈夫。”
霜娘听了再问:“那她家爹娘就算了?应该还是想给她找人家的罢。”
“恐怕不中用了,”中人摇头,“就算要找,也只能往外地找了,本地人都知道她家是个烈女,常人谁敢招惹?小娘子自己不愿意,娶回去再寻了死,这不是白折腾掉一条人命吗?”
“……”霜娘感觉又打开了一扇门。
她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展开呢?声势造起来后,就算贺老爷想再将她攀附与人,人也不愿接了呀,非但要背逼娶贞妇的锅,还有出人命的可能,她又不是生的多绝色的面孔,值当人冒这么大风险。
对了,胡姨娘这几天一直出门去逛,说不准就是想找寻个机会,把她嫁(卖)到外地去,破这个简单呀,男方家总要来人相看一下,她穿着孝服出去晃一圈就是了。
几次一来,说不准都不用她自己走,贺老爷和胡姨娘就要把她扫地出门了,假如她对他们还有什么价值的话,无非是一手绣活了,霜娘对此完全可以妥协一二,定期分一笔收入回去填补他们的贪心。
能脱离出贺家,摆脱掉贺老爷对她婚姻乃至人身的全权掌控权,才是最重要的。
**
因为有了新希望,霜娘这日回家的时候,心情难得是轻松的。
刚进家门,迎面遇着个少女往外走,两人撞了个对脸。
“秀姐儿,你怎么来了?”霜娘一喜,露出笑容来。
这少女叫做章秀,家住隔壁胡同,是太常寺典簿家的长女,与霜娘同年同月生,只是日子差了几天,她与霜娘交好,常常来和霜娘一道做针线,两人很说得来话。
章秀是个娴静秀丽的小姑娘,眼神在霜娘脖子里一绕,眼圈就红了:“你——怎么干这种糊涂事!”
霜娘忙携了她手,哄道:“你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拉了她进屋,如此这般把个中详情一一倒了出来。
虽然知道了霜娘不是真的要寻死,章秀还是听哭了,抹着眼泪道:“你那姨娘倒也罢了,怎么你爹也一点不顾念你。我该早来瞧你的,偏我们家里也有事,绊住我走不开,今儿才得了空。”
霜娘对她家的事熟得很,闻言问道:“又是你二婶?”
章秀唉了一声:“可不是。”
章家也有本难念的经。她家与贺家比,人丁算兴旺的,章家老太爷老太太都在堂,章秀父亲还有个弟弟,娶妻冒氏,生有一双儿女,一家老小拢共九口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
在章秀小时候,家里的气氛还是比较和谐的,虽然很穷——是真的穷,章秀连饭都吃不饱,因为要省出钱来供养家里两个读书人,但因为两房都一样,所以矛盾不多,冒氏那时性情也还过得去,除了因为自家陪嫁比大嫂多些,偶尔会酸章秀母亲一两句之外,没别的过分行止。
随着章秀慢慢长大,章父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一步步稳稳考了上去,章家两房的间隙,也随着章父的前途而一年年变大。原因很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解释了:章家二叔,一直是白身,连个秀才都没捞到。
章二叔本人还好,他在课业上从小被兄长虐到大的,无所谓想得开,想不开的是冒氏。
她是真想不通啊,她从嫁过来就辛辛苦苦操持家业,把嫁妆钱都拿出来,偷偷买肥鸡肥鸭给自家丈夫补身子,她有做错过什么吗?怎么到头来老天给她这么个结果呢?
冒氏的心态就失了衡,却失衡得十分古怪——她不埋怨自家丈夫不是读书的材料,却忌恨上了长房。
章父选了官后,有了俸禄,在章老太爷的安排下,大半交由章老太太供全家花用,小半他自己留用,矛盾就出在他自己留用的这小半部分上了。
章父章母感情很好,章父很感念妻子同他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手头有了活钱后,除了同僚往来必要的抛费外,剩的都攒起来,给妻子裁件新衣打根花钗什么的。落到冒氏眼里,那不平之气就油然而生,以前大家一道穷,现在富了,凭什么就富你家?她也是一道熬日子熬过来的呀,凭什么不能同享胜利果实?
章家上一辈里,章老太爷偏心做了官的大儿子,章老太太偏心会说笑的小儿子,冒氏就去找章老太太闹,想把章父自己留用的小半部分钱也挤出来,全归到公中使用去。章老太太倒没意见,她私心里也想多贴补些小儿子,章老太爷却说长子做了官,一时若有应酬,腰里摸不出一个钱来,怎好与人共事?因此不许。
冒氏不敢和公公争吵,只得先罢了这个心思,只是隔三岔五的,总要闹些不痛快。
这一回,比以前都要闹得更大些。
“我娘上个月过生辰,你来了的,记得不?”章秀问。
霜娘点头。她和章秀玩得好,她母亲过生日,她当然要去贺的,给章母送了一双绣鞋做贺礼,章母夸了她好半天。
章秀道:“我爹攒了大半年的钱,给我娘打了一根云凤纹金钗,可好看了,不过我娘都没有戴,一来是怕二婶看见,又要闹,二来,”她面上微微一红,凑近了霜娘耳边道,“我娘说了,她不舍得戴,等过两年我有了人家,给我放在陪嫁里带过去。”
霜娘毕竟来历不同,是不会为这种话题就脸红的,也没有顺势取笑好友,只道:“但是,还是被你二婶知道了?”章父虽然中了榜翻了身,但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他如今在官场里还属于初入茅庐的新人,来钱门道有限,因此一家人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那院子和贺家差不多大,人口密度却翻了三倍,很难保守住什么秘密。
章秀坐回去,苦着脸点了点头:“我娘和我说话,被二妹妹在窗外听见了,回去告诉了二婶。”
这下翻了天了,冒氏那日积月累下来的酸意和不满,寻到另一个渠道爆发出来了。
“我自家不如人就罢了,算我命苦,生的儿女却又有什么过错?一样是你章家的骨血,做姐姐的是大家小姐,什么金啊银的都早早往嫁妆里塞,做妹妹的就是地上的草根,没人问没人管,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有短,长的尽管长,短的也短得太欺负了人!”
冒氏铁了心要闹,这回连章老太爷都不怕了,拉着自己生的一双儿女在堂屋哭诉,幼子桂哥儿才五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跟着直哭,把章老太太心疼得了不得,抱过桂哥儿心肝啊宝贝啊的哄。
冒氏就更上脸了,从自己嫁到章家来开始数落起,一路数到章母得的那根金钗,甚至问到了章父脸上去:“我今儿就是要问个明白,凭什么大嫂有的,我一样没有?一般的妯娌,我又不是做小的,在这家里怎么就低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