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爱战战兢兢转过身,感觉拓拔余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背上。出了承德殿,他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心凉透了。
殿外下着鹅毛大雪。宿卫的将士们铠甲上落满了雪花,铁光透了雪,显得格外坚硬和冰冷。宗爱背着手,步履缓慢地,行走在宫殿前的石阶上。四面明明有很多人,然而静悄悄的无声,只听到雪花嘶嘶落地的声音,连人的呼吸都消失不见了。他恍惚好像行走在陵墓中,身侧站立的都是兵佣和石人。
宗爱眼瞅着雪,不知道为何,没有困意。他心事重重,低着头,绕着行宫一步步走着。这座行宫他已经很熟悉了,几乎每年都会来一次,闭着眼睛也能认得路。他想起自己入宫这几十年来的经历,没什么感慨,就是回想。也许是年纪大了吧,离入土也不远了,他经常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那可以说的上是经历丰富,充满故事了。他出身不低呢,原本也是贵族出身,后来成为了魏国的俘虏,入了宫,就做了宦官了。在他十多岁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宦官,他还娶过妻子,有过儿子的。
那都是非常久远的往事了,他现在连自己的妻子,儿子是什么模样都想不起了。他回想起这一生的经历,总感觉不太真实,像做梦似的。人的命运多么奇妙,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他失去了正常人该有的夫妻之欢,儿孙满堂,天伦之乐,却得到了效命君王马前,得到了接近帝王,接近权力的机会。这是幸吧,寻常人,几个有这样的好命和机会呢?宫中那么多宦官,又有几个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呢?
上天是很眷顾他的。
只是没有妻儿,老了还是感觉非常的孤独。你说拓拔韬跟他的妻儿就亲吗?也不亲,但有总比没有好。感情再不好,死了也还是要为他哭,还有人继承他的事业。自己死了,连个哭灵的人都没有,再大的事业也无人继承。
他走了一会,感到腰背有点酸。
的确是年纪大了,经不得劳累。小伙子的时候,那力气可大呢。
他回想自己年轻的时候,那相貌还是很英俊的,很招姑娘喜欢。他进宫那时,拓拔韬也是看他人模样长的俊朗,又出身高,识得字,能帮皇帝写字,参决大事,才留他在身边使唤的。他有心眼,又得皇帝宠信,权力越来越大。
这宫里要出人头地,运气,能耐,缺一不可。不管是宫女,太监,还是妃嫔,都离不得这两样。他觉得运气更重要一点。这世上能耐大的人多了去了,运气好的像他这样的可没有几个。
宗爱行了一会,忽然见一个太监行色匆匆,穿过御道,正往行宫来。
他认出那人是拓拔余身边的人,随口问了两句。刚走过几步,突然想起那人动作有点奇怪,袖中仿佛有东西。他心生好奇,叫住:“你回来。”
那太监低着头,越发将袖子藏住。宗爱在宫中久了,修炼的火眼金睛,他认真起来,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太监瑟缩着,不敢交代。
宗爱看他一身雪,好像走了远路,自己上前去,从他袖子里,夺了那东西出来,却见是一封赦书。
“赦书?”
他惊讶了:“这是要赦谁?”
“谁犯了罪了?皇上大半夜写赦书?”他打开纸卷读了起来:“左军将军、典军校尉、加官散骑常侍汪华。”竟然是自己熟悉的名字。宗爱诧异了,汪华怎么了?他怎么不知道这人犯罪了?
他顺着圣旨读了下去。
整个圣旨用语非常平和,并没有什么刺目的字眼。然而宗爱越读,心里越感觉不对。
合上圣旨,他那心里就渐渐回过味来了。忽然想起方才在承德殿所见。
他在宫中几十年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发生什么事了。否则皇上不会莫名其妙写这种东西的,他突然想起方才见拓拔余的眼神,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回过味来了!
那分明是要杀人的眼神。
宗爱心中大恐,努力克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这寂静的雪夜,褪去平静的伪装,一下子变得让人毛骨悚立起来。
他面上不惊,实则手都在颤抖。
他假装不知,将赦书还给那太监,道:“你去复旨吧,别告诉皇上。”
那太监是传旨回宫,将那副旨交回的。没想被宗爱识破,太监心惊胆战地回了太华殿,向拓拔余禀告此事。
拓拔余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大骂道:“混账东西!”
“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他一定猜到了!”一边骂一边走到幕后去,他取了悬在壁上那把装饰着玉石的宝剑。
“朕今天要亲手杀了他!”
宗爱十分恐惧。
皇帝要杀他,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早就防备着这一天了,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来。他回到住处,立刻召集起自己在身边的亲信,太监,还有武士,告诉他们说:“皇上已经下了旨,很快禁卫军就会来拿我们了,将我们抓去问斩。咱们的死期到了。拓拔余忘恩负义,咱们将他拱上的皇位,他现在却反过头来要杀了我们,治我们的罪!不是咱们不忠,是他非要将咱们逼上绝路。君既不仁,臣则不义,唯今之计,咱们只有杀了他,另立新君,或可保住项上人头。”
话说出口,党羽大惊。众人慌乱无措,贾周说:“咱们已经犯下了弑君的大罪,就算今天咱们认罪,也逃不过一死。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与其俯首就戮,死的如蝼蚁一般,还不如放手一搏,今日也算是轰轰烈烈,青史留名了!”
变故就这样发生了。
众人提起刀斧,藏在衣内,悄悄潜入行宫,杀死守卫,封锁宫门,直趋承德殿。宫女太监惊声尖叫,四散奔逃,躲藏不及者,即被抓住当颈一刀斧,鲜血溅地。金碧辉煌的宫殿顿化成修罗场,到处都是惨叫和大滩的鲜血。
倒下的尸首狼藉地散落在宫殿前的台阶,丹墀上。天气非常寒冻,血一流出来就结成了冰,一点腥气也无。
拓拔余听到外面的打杀,提着剑要出去,他亲信的宦官王冲死死抱住他,求道:“皇上,不能出去!咱们已经传了消息给禁军,等禁卫军来救驾!”
拓拔余推开他,冷冷道:“不会有人来救驾了!他们都盼着朕死!”
他固执地往殿外行去,王冲拖在地上,抱着他腿哭道:“皇上啊!不能出去啊!老奴求你了,你要是出个三长两短,老奴这条老命也保不住了!”
拓拔余道:“朕都不怕死。你这把年纪了,还怕死吗?”
王冲哭道:“皇上啊!”
拓拔余面色凝肃,提着宝剑从殿中出来。他已经看到眼前的杀戮,离奇地,不晓得为何,竟然没有慌乱,也没有心跳。好像等待已久的大劫,终于来临似的。他知道自己这个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早晚有一天会失去的,他想过,或许哪天会被人脱下龙袍,解下皇冠,当着全天下,宣告他是一个篡夺者。
他不能忍受那样的屈辱。
他可以穿上龙袍,但是不能被人脱去,像个可笑,可怜,可悲的失败者。
现在这样的结果是好的,他提起宝剑,和敌人对阵,像一个帝王,像一个英勇的将军。意志坚定,无所畏惧。
拓拔余拔了宝剑出,双手握住,做出搏斗的姿势。他目视着众人,目光幽沉而坚定,像一头虎视眈眈的兽:“你们上来,朕今天要自己动手清君侧!”
他穿着龙袍。那玄色的龙袍,张牙舞爪的金龙图案,仿佛是某种可怕的符咒,具有着黑暗,嗜血,隐秘,又无边的力量,让人不敢靠近。年轻的皇帝刚强无畏,好像真的要化成真龙了。
“中常侍呢?”他说:“让他来见朕,朕要亲手杀了他,为我母亲报仇。”
他杀死了一个上前的敌人,剑捅进对方的腹部,连着肠肚一起拉了出来。温热的血和脏器温暖潺潺地流出。
他脸色雪白,敌视的目光睥睨着众人:“下一个是谁?”
贾周应声而上,将剑捅进了他的腹部。
下一个是他自己了。
他好像一片风中的落叶似的,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
他眼睛不肯闭上,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天际那盏白色的月亮。
冰雪一样颜色的月亮,像一艘小船,在朦胧的云雾中穿行着,好像航行在波涛起伏的海上。美丽。他也不知到为什么会一直盯着它。那是他一生中最后看到的影像,活的,自然的影像,他舍不得让它消失。他盯着那盏月亮,希望生命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不要离去。他用力地睁着眼睛,直到鲜血控制不住地从口中涌出来。意识渐渐飘散。
他终于还是倒下去了。
临死了,他也不知道该惦念谁。这世上没有人让他惦念的,他这样年轻,又无妻又无儿,又没有经历过爱情。
真是没有什么可惦念的,他含了血低声道:“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