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望见城门口上“云南”两个大字, 诸人心中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刀三和鸣琴没有跟来,按照途中商议好的, 他们在前一个城里就停下了脚步, 鸣琴装了病,刀三留下照顾她。
寻人小队只要牢牢守好沐元瑜,对他们这两个同伴并不留意,为首的大汉警醒一些, 多想了一下, 但他想成了是沐元瑜仍怕他们是骗子,所以留下两个同伴在外面接应, 他只要能把沐元瑜交差,对她的“小心思”是全然不管的, 所以只由着她安排。
在这个小城临出发的前一刻里,刀三捏着鼻子去买了全套胭脂水粉来,鸣琴撑着“病”体把沐元瑜正正经经打扮了一下。
等到她再一次露面的时候, 刀三呆住了, 捏鼻子的手也放下了。
他舌尖抵着牙关, 啧啧了两声, 碍着大汉们在, 不好说话,心里感叹——妈呀, 这还真是个姑娘!
鸣琴先前背地里跟他说了, 他都还觉得没法相信呢,
大汉们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 眼看要见到失散多年的王爷爹了,姑娘心里肯定忐忑着,打扮好看一点,给王爷爹留个好印象多正常。
就重新上路。
这只寻人小队是秘密派出,每隔几年轮换着回来向滇宁王禀报成果,顺带着看一看家里人,进入滇宁王府时都不循正门,而是从后花园处的一个角门入。
沐元瑜作为世子,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门出入过,绕过高耸绵长的王府院墙,挺新鲜地等在门口。
等候的间隙里,她想起来又摸出口脂,摸索着补了一点。她会妆扮主要是为了更好地区隔开男装时候的她,起码把进门这一段顺利混过去,至于之后,只要能进去,那就全然是她的地盘,有的是人替她描补,她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寻人小队回来的通报首先到了滇宁王跟前。
准确地说,是病榻前。
老来丧子,还丧的是唯一的独子,他怎可能不病。
沐元瑜在皇帝跟前渲染他重病,其实没怎么说错,滇宁王快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没有了。
汲汲营营一辈子,转眼仍是一场空,这打击太大也太讽刺。
但听到他才出生就失踪的“女儿”归来的消息,饶是他再奄奄一息,也霍然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什么?”
“就是这么说的,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滇宁王心头一股烦躁就涌了上来,他躺在床上,今年云南是个暖冬,将过年了,才落下头一场雪,但他身体太差,在房里放了两个火盆一个熏笼,仍觉得心头一股寒意驱之不去,手脚更是瘫软无力。
这时候凭空里又多出一桩事来,他自己埋的线,又不能不见,只能道:“叫进来罢。”
心下实是不耐烦,他到如今这个境地,便再不想承认,也隐隐知道自己就是无子的命了,这偌大家业,只能交给被他错养了的小女儿,那么当年备下的那条路就多余了。
这带回来的不知是什么人,找错了是无疑,乘着这回,不如索性把这条线上的人收回来也罢了——
他正这么心烦意乱地想着,滇宁王妃先走过来了。
“怎么说的,我听说找人的回来了?”
滇宁王这边的消息,滇宁王妃原本没有这么灵通,但滇宁王病倒在床,府里没有第二个人能替他,他跟滇宁王妃走到如今,感情再是焚烧殆尽,总归还是利益共同体,所以滇宁王妃想知道什么,比原就容易多了。
滇宁王闭着眼,“嗯”了一声。
他不想看见滇宁王妃,不是烦她,是看见她就觉得一个大大的“蠢”字烙在自己脸上,病都病得焦心。
滇宁王妃倒是怡然得多,在屋里坐下了:“我也看看,能长得跟我瑜儿像的姑娘,也是缘分。就是找错了,也不能亏待了她。”
不一时,有缘分的姑娘到了。
滇宁王妃:“……!”
沐元瑜再是化了全套妆容,做娘的没有认不出自己孩儿的,她愕然之极地一下站了起来,险些带翻了座椅:“瑜儿?!”
张着手失态地就要上来拉住沐元瑜。
沐元瑜没想到滇宁王妃恰好在,她跟滇宁王不用提前通气,滇宁王有定力配合着把这场戏圆过去,滇宁王妃母女情切,又不是能做戏的人,就没那么妥当了。
沐元瑜又不忍躲她,只得装失措地让拉住了,同时忙着找寻到滇宁王的身影,向他使眼色——
呃?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打从上次一别,她跟滇宁王也不过两年多一点未见,然而此刻滇宁王此刻的形容,却好像隔了十年一般。
他一下子生生老下去了十年,面容上掩不住的深深皱纹,蜡黄的脸色很难再看出昔日那儒雅的风度,拥着被躺在那里,就如同一个寻常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其实他今年还没有六十岁。
沐元瑜呆住了。
她知道柳夫人母子没了以后,心里未尝没有想过滇宁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好一个家,叫他作成这么一个四分五裂复杂无比的局面,他为此受再大的打击,都是活该。
但真的见到滇宁王这个模样,她心尖上还是忍不住酸了一下。
想脱口而出问他“图什么”,但话未出口,头脑已冷静下来,觉得没有意思。
问什么呢,她早就知道,滇宁王就是想要个儿子,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子,没了,他的三魂七魄也差不多被带走了一半去。
她神色变幻的这一瞬间,滇宁王也把她认出来了,一个陌生姑娘,是不可能朝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立时会意过来,镇定地向滇宁王妃道:“松手,你见她生得像瑜儿,就这么冲上去,人家认得你是谁,别把人吓着了。”
滇宁王妃叫这一提醒,也就反应过来,改口道:“是太像了,我真以为是我的瑜儿……”
沐元瑜从天而降,她又惊又喜,再拿帕子抹一抹眼,这份表现跟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异曲同工,也就带过去了。
滇宁王按捺着心情,让下人扶着他半坐起来,又拿来大迎枕靠着,问了站在门槛外的为首大汉几句话,做了番差不多的场面,显得很是老怀大慰地夸了那大汉几句后,就叫他先回家去休息。
至于沐元瑜,当然是留下来,是当即认下也好,还是要再问些事确认一下,总绕不脱她这个当事人。
大汉很理解地退出去了。
他一走,滇宁王旋即跟着把屋里伺候的下人也都撵了出去。
而后迫不及待地问沐元瑜:“我没叫你回来,你怎么还是回来了?还是这副样子——京里出了什么事?”
滇宁王妃不理会他这一串问题,把要跪下行礼的沐元瑜拉起来,连个头也不叫她给滇宁王磕,就拥着她,眉开眼笑:“瑜儿,你这么穿戴起来真是美,我看以后就这样好了。就是你这衣裳料子还是差了点,娘这就叫人来,给你重新裁制,你爱什么颜色花样——算了,各样都做起来,先做个二十身再说,试过了才知道哪样最好看!”
滇宁王焦虑地道:“你别打岔,我这在说正事!”
他虽然病倒,政治上的敏锐度仍在,见到沐元瑜这个样子回来,就知道中间必定出了许多不寻常之事,跟京城也脱不了关系。
滇宁王妃不以为然:“瑜儿回来了就行,便有一些事也不要紧,缓一缓又如何。”
她不错眼地打量着沐元瑜,很快又觉得她头上的珠花觉得太寒酸了,抬手就拔了,从自己发髻上换了根镶着硕大明珠的给她。
沐元瑜眨巴着眼让她摆弄着,但眼看滇宁王妃没有收手的意思,不得不也笑着拦了一下:“母妃,让我先和父王说两句话罢。”
她开了口,滇宁王妃就听了,意犹未尽地道:“好罢。”
沐元瑜走到床前,先问候了一下滇宁王的身体。然后就道:“父王,府里怎么了?怎么似乎少了好些人?”
照理说今日是小年,王府上下应该特别热闹,人来人往地准备着过年的事宜才是,谁知她从小门过来,一路竟都没见着几个人,虽说是省了不少她被人好奇瞩目的功夫,但这份冷清出现在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寻常。
一听这个问题,滇宁王沉着脸,不大想说。滇宁王妃爽快地代为答道:“出了柳氏的事,府里清查过一轮,不是十分靠得住的人,都不许留在府里,放去别处当差了。”
原来如此。
沐元瑜点点头,她倒是有想到过这一点,只是没想到清查的力度这么大,据她粗略所观,可能少了一半人去。
滇宁王妃再看了她一眼,招手叫她过去,而后小声在她耳边道:“你父王写给你的信里不全是真的,柳氏和珍哥儿没死,跑了。”
沐元瑜这一下大吃一惊:“什么?可是信里说——”
“怕信半途出岔子,所以才跟你那么说。”滇宁王妃解释道,“不过,也不算假话,现在在官面上,柳氏母子就是死了。他们出现在任何地方,王府都不可能承认他们的身份。再有具体的,你先问你父王,你这一路回来,肯定辛苦,我叫厨房去准备些你爱吃的饭食,把你的屋子收拾一下——等一等,你这样,今晚倒是好在我那里住了,好了,你不要去恒星院了,就跟娘一起睡!”
滇宁王妃说着,摸一把她的脸,兴冲冲地安排去了。
她这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也就沉寂了下来。
沐元瑜再转脸,只见滇宁王的状态跟滇宁王妃实在是差远了,他半靠在床头,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