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位于城北, 现有在读监生大约两千余人。
□□开国时建国子监,纳贤良,选优才,那时是国子监的全盛时期, 人数最多时曾达到八千多人,但随着立朝日久,科举昌盛, 监生渐渐被视为杂途,最优秀的监生进入官场后最多升到四品就进入瓶颈,出身不够硬实, 六部九卿这些核心重臣再非监生所能担任,国子监也随之衰落下来。
但再衰落, 作为官方最大规模的教育机构, 国子监仍自有其底蕴与端严。
成贤街两旁古槐夹道,快到集贤门时, 沐元瑜等一行人下了马,留了一个护卫在外看马,余下人等步行进入。
这个时辰监里已经下学,宽阔的甬道上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些身着蓝衫的国子监生, 监生们不认得他们, 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出来拦路问道:“尊驾何人?不似我学里监生, 此非闲逛处, 若无事, 还请离去。”
沐元瑜向他点点头:“我有一个堂兄在此念书, 姓沐名元茂,我应承替他捎一封家书回去,兄台可知他监舍在何处吗?不知能否烦劳引个路?再有,这位是二殿下——”
她伸手介绍,监生们表情一怔,忙都躬身行礼,又悄悄向朱谨深偷看。
朱谨深没说话,抬手示意他们免礼。
沐元瑜继续道:“他有事要见一见祭酒,也劳诸位指点一下祭酒的所在。”
“这却不巧了,老大人这两日家中有事,诸事委托与了李司业。”先前说话的监生回道,“殿下若见李司业也可,晚生可以代为引路,若必得寻祭酒老大人,只能去他家中了——”
“可是沐世子?”
一声不太确定的问询自监生们身后传来,沐元瑜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年约而立的男子,衣着与众监生不同,乃是官员服饰,胸前绣着鸂鶒。沐元瑜心内觉得他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寻思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正琢磨着的时候,只见面前的监生们立时战兢起来,自发快速地分立了两边,将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还有人小声私语:“张监丞来了。”
听见这个姓氏,沐元瑜脑中豁开一道亮光。她想起来了,这不是为给朱谨治争取选妃而倒霉被贬镝到云南去的那个张桢吗?
算算时间,三年一任,他也正满了,沐元瑜还记得他是杨阁老的门生,朝中有人好做官,如今朱谨治妻也娶了,这件事的风头早已过去,他应当是活动活动,重新调回来了。
“是张大人。”她就笑道,“张大人别来无恙?当年你我在云南相见,不想如今重逢在了京里。”
张桢表情感慨地道:“下官也是才回来不久,承蒙皇恩浩荡,不计前过。”
大约在云南做官的日子对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太煎熬,他看上去黑瘦了不少,这也是沐元瑜没有一眼认出来他的缘故。
“张大人如今在国子监里任职?”
张桢点点头:“忝居监丞一职,世子来监里是有什么事吗?下官在云南时多蒙王爷照拂,若有下官能帮忙的,请世子尽管说来。”
监丞是正七品,在京里算芝麻小官,但在国子监内很可以震慑住一大片人了——因为这个职位掌管的是绳愆厅,掌颁规稽察,凡有犯了错的监生,都需到绳愆厅去受罚。
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他是新官上任,监生们也会对他畏惧了。
对沐元瑜来说,这算瞌睡碰上了枕头,什么祭酒司业都不必找了,有刺客嫌疑的监生当然算犯事的,张桢直接可以做主调查他。
张桢也不认得朱谨深,他当年在京时品级也不高,没两年还贬出去了。沐元瑜又给他介绍了一下,他连忙行礼。
甬道上不是说话地方,当下兵分了两路,朱谨深去跟张桢说明怀疑,沐元瑜在那个高大监生的指引下,去监舍那边找沐元茂。
国子监生并非全部住监,因个人情形不同,可以自己选择。沐大奶奶那个娘家侄儿选择的是住监,但时常彻夜不归,国子监自衰落以后,各项规矩也渐渐松弛下来,他不在外闹出大事,管着监舍的学正们一般也懒怠管他。
沐元瑜一路跟那高大监生走着,一路也有意向他打听两句。
对这些读书人来说,沐元瑜的世子身份还真不怎么能让他们巴结,但她和张桢有故就很值钱了,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嘛。
高大监生就很热情,详尽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每个学堂里的坏学生,一般都是比较引人注目的,国子监共有六个堂,分初中高三级,这高大监生与沐大奶奶的娘家侄子不在一个堂里读书,没有过来往,但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也知道他的一些事迹。
下午在二皇子府前和沐元茂碰面时,沐元瑜没往心里去,没有细问他,而滇宁王府本身早和沐二老爷那边断交多年,除祭祖外再无交集,沐大奶奶的亲戚她当然更没来往。
所以沐元瑜此时才知那娘家侄子名叫卢永志,至于他的作为,在高大监生口里大致就是个纨绔日常,要说顽劣自然是顽劣的,但没什么别致之处——可能因他也只是道听途说的缘故。
往前再走一段,过了监生们平时读书所在的六堂,就是监舍了。
长长的号房挨挤着,一排连着一排,在夕阳下延伸出好长一段,没个人指引着,就算走到此处也无法找到想找的人。
高大监生和沐元茂也不同堂,不知他确切的住所,但大致知道他那一堂的方位,就引着沐元瑜一边走着一边跟路遇的监生打听了一下。
很快问到了,沐元瑜顺着那指路监生的手指望了一下,回头使了眼色,她带了十个护卫来,一个在外面看马,两个分去跟了朱谨深——沐元瑜跟他在路上协商过,他同意了不来参与抓捕,便相对安全一些,剩下的七个护卫都跟在沐元瑜这边。
她眼色使过,护卫们会意,有五个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各自循着那间监舍的方位在外围包抄下来,另两个则继续跟在她后面往前走。
监舍的门掩着,但没有锁,露着一条门缝,此时监生们都下了学,监舍这里人来来往往,吵闹得很,听不出这间监舍里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沐元瑜在门前站定,抬手敲了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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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亭里。
这是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祭酒和司业的办公厢房都设在此处,此时李司业收拾了东西,正准备下衙回家。
一个学正匆匆走进来,向他道:“司业大人,听说二殿下来了监里。”
李司业刚过不惑,生得一副儒雅相貌,闻言一怔:“二殿下?”
学正道:“下官也觉得十分讶异,不知二殿下大驾前来,所为何事。不过二殿下没有来见司业,却是到张监丞那里去了。下官觉得这可不太妥当,张监丞初来乍到,也太拿大了些,径直把二殿下带到绳愆厅去了,怎么不知引来见大人呢。”
“我并不是国子监的主官,不过代梅老大人暂理两日而已。”李司业淡淡道,“张监丞不引来见我,也没有什么。皇子殿下的行事,更不是你我可以轻易品评的。”
学正忙道:“是,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冒撞了。”
“你来说一声,也不为过。”李司业转而又安抚了他一句,“梅老大人不在,这监里的事,正需你我多加用心,免得出了岔子,回头不好见老大人。”
学正应是不迭,往前凑了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下官只是担心二殿下突然前来,耽误了大人的事。不过既然大人觉得无妨,那自然一切都妥当。说到这岔子——下官都已安排好了,明日一早,准时发动,还请大人放心。”
李司业一时不语,学正不知为何,低声追问道:“大人?”
李司业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蓦然转过身来:“不要到明早,现在就发动!”
学正失声:“啊?”
“二殿下在监里,不管他为什么来,将他困住了闹起来,这事想不闹大都不行了!”
天近黄昏,李司业本已要回家了,屋里便没有点灯,他的面色在昏暗中晦涩不明,独一双微浊的眼睛放出炯炯的光来。
学正吃惊道:“这——会不会太行险?”
“富贵险中求。”李司业咬紧了牙关,断然道:“只要不真冲撞着二殿下就是。本官正因从来谨小慎微,才蹉跎在这个位置上多年没有寸进,再上不去,难道要戴着这六品官帽到致休不成?”
学正犹豫片刻,拱手道:“大人既有定见,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李司业点头,面露满意之色:“好,你一心跟随本官,事成之后,本官不会亏待你,自当举荐你去往上县做个正印官。”
外放出去对李司业这样有志攀升的人是极不利的,给他个四品知府他都算亏,但对学正官来说,上升途径原就有限,能到富饶的上县做个县令,做得好再连上两任,一辈子的家产都攒了出来,算是很好的前程了。
他就忙道:“多谢大人抬举,下官必定用心为大人做事。”
李司业向他招了下手,让他再凑近些,然后低声道:“二殿下现在绳愆厅里,本官知道他来,自该去拜见一下。过一刻钟后,你叫他们就往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