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泠经常有这种感觉——她喜欢人世浮浮,眷恋人群带来的温度。
但要她真正处于其中,她又总被衬得更孤零零。
原本还不觉得什么,沈宴叫人问她,她心有羁马,意欲迎风。她用快要燃烧般的火热目光盯着对面的沈宴看,着秋香色団绣飞鱼曳撒、好看的会发光的青年,坐姿利落简爽,与周围的达官贵人自行一道墙壁。他坐得靠后一些,修长的手指半屈,玩着手中杯盏。她看到他抬起宜深宜浅的眉目,瞥了她一眼。其中温度刘泠尚未品味,他的目光就移开,深邃冷峻的目光,扫向走向他、欲与他结交的人士。在那样的威势下,几人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与之对望。
宴会的氛围,因为沈宴锦衣卫的敏感身份,多有诡异。沈宴什么也不用说,也什么也没做,他人往那里一站,瞬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何人没听过锦衣卫大名吗?
先皇初登皇位,疑心曾经跟随自己的忠臣能否堪用,夜夜不能入睡。他能推翻自家兄弟的皇位翻身做皇帝,旁的人焉不能囚禁他,自己做皇帝?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中,锦衣卫都指挥司应运而生。
先时锦衣卫乃皇帝自己亲选,很多是从小培养,且避开世家贵族。跳过朝廷常规手续,锦衣卫专用来剪除异己之人。杀人杀够了,先皇却上了瘾,赐予锦衣卫更多的权势。“仪鸾诸事”,锦衣卫职责;“直驾侍卫”,锦衣卫任务;科考事宜,锦衣卫监巡;刑部查案,搜集情报,监察百官,还是锦衣卫的事;百姓纠纷,京畿安危……一地鸡毛,锦衣卫全都可以插手。
总之,许多原来由朝廷专门机构负责的事,都在皇帝的支持下,锦衣卫横插一脚。且因为锦衣卫乃皇帝亲自选拔,能人诸多,直接效命于皇帝,省略许多繁琐程序,做事效率颇高。成绩更斐然,皇帝更高兴,更觉得朝廷诸机构养着一群饭桶,于是更积极地培养人才送去锦衣卫。锦衣卫地位便越高。
大臣们捏着鼻子忍:好吧,先皇疑心重,王朝初建都喜欢用重刑。看太子殿下温文儒雅,必然不会喜欢这种残酷的机构吧?等换了皇帝,日子就好过了!
好容易熬到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新皇翻卷宗时,忽然就舍不得了——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扔了太可惜了。和旧臣拉锯战的结果,是锦衣卫依然存在,权势有所收敛,可从上层圈子里选人入锦衣卫。大家也想着如果不能取消锦衣卫这种特务制度,就只能打入内部。
当效力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沈宴前来给徐老将军祝寿时,便是徐老将军,心里都有些嘀咕。因锦衣卫分为两司,南镇抚司主内,北镇抚司掌外。外人道来的锦衣卫所谓可怕凶名,实际是落在北镇抚司头上。此司掌刑狱,嗜杀生,水火不入,酷刑遍地。正常人,见到北镇抚司出来的人,都有些心里没底。
但还不仅如此。
沈宴有位做锦衣卫指挥使的兄长,沈昱。
徐老将军能不对这样的人客气吗?
他茫然的是,自己已经告老还乡,早已不参与朝政,为何沈宴会找上门来?
沈宴请徐老将军宽心,他是执行任务回京时,路过宁州,并非要查什么。半信半疑中,晚宴时,不少人前去跟沈宴寒暄。能和锦衣卫打好关系,这是多好的一笔财富啊!
刘泠烦躁地发现眼前视线被挡住,人不停地穿插,跟沈宴套近乎。她看不成美人了……
沈宴突将腰间绣春刀解下,平放在案上,刀口朝人。这般大刺刺的行为,让人心里一惊,再对上沈大人的森然,没人敢再和沈大人寒暄了。沈宴手揉着眉心,问旁边侍女,“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想念你啊。
多简单的几个字。
沈宴目光平直地对上刘泠。
姑娘转着手里的青玉雕荷叶杯,迎着他还显冷漠的眼神,低头抿口喝了一口酒,她脖颈纤白秀长,乌发垂落如歌,面容雪白似月。像是画中的仕女突然动作,鲜亮的酒液沾着朱唇,向他勾唇一笑。
泠泠笑意,如泉水般清冽。
她向他送去极尽魅惑的眼神。
沈宴眼神暗下,紧盯着她,面上肌肉一时绷紧。他看到她将手中酒杯端给旁边等候的侍女,听到隔着许多杂乱的人声,刘泠那不慌不乱的声音,“把杯子给沈大人,我请沈大人喝酒。”
古时男女有别,虽然此朝大防不严重,但也没有到这种公然传情的地步啊!请男人用自己的杯子喝酒,男人的唇印上自己方才的唇印,郡主的举动,太豪放了!
一旁的徐时锦,一直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她早些时候只是猜测,陆铭山背叛刘泠,以刘泠那种心态,肯定会在最快的时间找个男人。她却不知道刘泠的速度比她想得还快——找上的还是沈宴这种人物。
徐时锦团扇掩面,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迫不及待想看刘泠抛弃沈宴的那天,沈大人会亲手杀了刘泠么?
若能死在该死的地方,死在沈大人的手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徐时锦目光稍顿,看着刘泠侧脸的神情就有些复杂了——她是抱着这种想法吗?
无所畏惧,无所牵挂,只因本就是向死而去。
刘泠对生命毫无指望。
徐时锦知道,陆铭山也知道。
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在给了刘泠希望后,又放开了刘泠的手。
徐时锦咬唇,缓缓别了目。她虽然继续与周围人相交,但大家都能看出,徐姑娘似心不在焉,有些疲累。
晚宴结束,歌舞尽兴,众人纷纷退散。感受到身后紧追不放的目光,沈宴回头看向秀美少女,以眼神问她何事。
“干什么?”刘泠倒打一耙,目光又冷又静,还看了看两边人,“沈大人有事直说,莫让人误会,坏我名声。”
这么厚的脸皮,这么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方才席间调戏的那个人,是沈宴的错觉一样。
而沈宴已经懒得跟她计较她这种前一刻热情、下一刻疏离的毛病了。
他哼出一声笑,“想跟我去走走?”
“不想。”刘泠明确回绝。
“……”沈宴的眼睛眯起。
他那种瞬间刺骨的眼神,不枉凶神恶名,常令人腿骨战栗,退避三舍。
他忍了片刻,到底把自己情绪忍了下去,没有对她发出来。烟雾青白,他看到她乌发下的肤色在月色中更白了,“你就作吧。”
他手放在她肩上,把她往后推得一趔趄,没什么语气地说,“去吧,享受你的孤独长夜,祝你好运。”
望着沈大人潇洒离去的背影,刘泠虽然还是表情淡淡的,眼底却呆滞。
他居然不留她……
不是说男人会包容自己喜欢的姑娘吗?不是说有了爱情的男人脾气会变好吗?不是说使男人变成绕指柔,靠的就是女人的魅力吗?
沈宴居然甩她!
陆铭山以前那么疼她……
刘泠愣了一愣,夜风一吹,觉得有些冷:是啦,沈美人和陆铭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陆铭山那样温情,拥抱她时那么轻柔……沈宴却从来不会。
哼,骄矜什么。
我一个人的长夜怎么就孤独了?
没有你,我一样过得精彩!
因为常被沈宴这么冷酷对待,刘泠很快就接受。她拒绝跟徐时锦彻夜长谈、联络闺蜜情谊,自己回去睡觉。却是长夜漫漫,真应了沈宴对她的嘲讽——此夜太长,她熬不过来。
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跟徐时锦见了面,也许是……
她一闭眼,就好像回到阴雨中,母亲死去的那天。
再一睁眼,又好像亲眼看到陆铭山放开她的手,转去拥抱岳翎。
阴魂不散的过往!为什么不干脆失忆好了!刘泠狠狠地把床上被褥摔下去,自己下床,烦躁地来回走动。她把自己人生为数不多的愉悦拿来调整心情,挑来挑去,定格在脑海里的,能现在就解决她问题的,只剩下沈宴沈美人。
刘泠找侍女倒酒壮胆:我是被上天的旨意驱使去找沈大人的,这是上天的安排,我只是遵守;沈美人刚才嘲讽了我,我要是公然去敲门,他肯定理都不理我,那我可以装醉酒,装晕,死赖下去;沈美人要是问我,我就说想他想得心疼,全身都疼,不能离开他,对了戏文里那些矫情的词都怎么唱的来着?我得打打腹稿,可一定要打动沈美人的心!
她站在他窗下,顺手带去寒夜初绽的花,送美人。
正好撞上沈宴在……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