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
冬日阳光照在它躯体上, 通体温暖。
它躺在乱石上, 累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 可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它, 让它忍着极度困乏又睁开了眼。
男人皮肤黝黑, 冲它笑的时候一口白牙露出来。
他宽厚温热的手搭在它头上, 轻轻抚摸。感受到男人的温柔, 它缓缓睁眼,下意识将一双尖尖耳往后压褶,做出最乖巧的样子, 像一只温顺的小海豹。
见它有气无力,男人索性将它抱起来往山下走,有一搭没一搭与它说话:“AK, 等出了这片林子, 哥哥给你买最大的牛骨啃。”
AK伸出舌头,在男人手背上舔了舔, 糙热轻痒的触感逗得司豪一个劲儿傻笑。
山上乱石成堆, 一毛不拔, 远看白茫茫一片, 所以叫白毛山。
冬天的白毛山, 风干冷, 它从小体弱,又瘦,毛又短, 冷得直打哆嗦。
司豪和AK的一场搜救演练刚结束。回去路上, 才三个月大的Ak体力耗尽,四只粉嫩的肉垫被磨破。这会被司豪抱在怀里,宛如缩进了母犬最温暖的怀抱。
它在司豪怀里拱啊拱,终于睡了过去。
它梦见,下雨了,雨水里夹着冰雹,啪啪地打下来。
但它的毛发没被淋湿,身上也不疼,周身反而是一片热烘烘,舒服地就像严寒冬日窝在火炉边,烤得它毛发都干燥。
……
它是被队友粗犷的声音吵醒的。
“老司,你他妈真是个疯子,那么冷的天你把衣服脱了给狗裹身体?大斌都说了,这条小马犬是条扶不起的阿斗,你这么用心训练它,它还是废犬一条!”
“你看看你这身上,被冰雹砸得一片又一片的淤青,不冷不疼吗?”
“老司,这条犬送走得了,再去挑选一条有**的犬,这条犬你压根训不动。”
“你怎么样啊老司?去医院看看?来,先喝点姜汤。”
司豪接过队友递来的姜汤,碗身滚烫,热气熏脸。
他重重咳了一阵,肺部几乎炸裂。咕噜几口喝掉**的姜汤,身体里才好受了些。
宿舍里有暖气,司豪身上只穿了件背心。AK一睁眼,就看见哥哥身上那些淤青,它垂眼看身下,发现哥哥的外套正垫在自己身下。
外头雨夹冰雹,又是严冬,哥哥居然穿着背心抱着它回来?
狗子好像生来不会哭,但是这次,它的那颗心很疼,仿佛被一块坚硬的牛骨头碾碎了,搁在心里非常难受。
几个男人正说话,AK忽然抽出那只被磨破的爪子,轻轻搭在司豪肩背上,拍了拍。
司豪顺手将它毛绒绒的爪子握住,扭过头,皱眉调侃:“小爪磨破了,还不老实?”
男人的手稳而有力,掌心的温度从它的爪腕传递至躯体周身,它的小心脏仿佛被温热的力量包裹。
有些话它虽然听不懂,但它懂得从人类的语气、表情以及肢体语言得知相近的意思。
刚才队友们在质疑它的能力,想让司豪放弃它。可它怎么舍得离开哥哥,又怎么舍得让哥哥有其它狗子?
——
一向强壮的司豪生了场大病,躺在宿舍好几天不能下床。
等他身体恢复,AK忽然性情大变。司豪发现AK训练的瓶颈期很快通过,训练神速进步,并且相当稳定。
对于AK的进步,队友们都相对感慨,大抵AK这狗子是突然长大了,又或者是心疼老司那会替它挨了冰雹。
夏夜,宿舍楼里闷热,外头蝉鸣聒噪,夜空的月亮像圆盘那么大。
司豪坐在宿舍一楼外的花园台阶上,正和一个小姑娘通视频电话。AK听见司豪爽朗的笑声,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歪着脑袋看花园里的男人。
它耳朵尖尖微动后,从窗台爬出去,跳到男人怀里,去咬他的手机。
里面的女孩被逗得咯咯笑:“哥,这就是你养的狗?这是马犬吧?”
“对。”司豪将手机举高,抓住AK的后颈,将狗子摁在自己一双大腿上。
AK双前爪搭在男人大腿上,长长的嘴筒子也搁在男人双腿上,它眼皮上掀,龇牙望着视频里的女孩。它并不喜欢这个女孩,哥哥看她的眼神很温柔,让它一颗心闷闷的。
AK第一次见到女孩,是和哥哥出任务后。
任务收尾,一个女孩突然钻过消防拉起的警戒线,激动地扑进司豪怀里。
哥哥将她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很实。男人身躯高而壮硕,高了女孩整整两个头,女孩又瘦又小的,在哥哥怀里又拱又蹭,像极了隔壁那只找哥哥撒娇的母金毛。
呵呵。真恶心!
AK冲过去,用嘴含住女孩的裤子,将她往后拖、往后拖。
“嘶拉”一声,女孩的长裤被拽破。那是它平生第一次“攻击”人,也是它平生第一次被哥哥吼,第一次被哥哥惩罚。
它至今记得,哥哥指着它,红着眼训斥它的样子。也至今记得,被罚站一个小时,后双腿疼得几乎断裂的情景。
……
隔壁母金毛是条很厉害的搜救犬,它快十岁,能听得懂人类语言。
队里的犬们总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过窗户,去听它讲故事,听它讲队里八卦。
那天晚上,AK和其它搜救犬围着母金毛,像往常一样听它讲八卦。
母金毛看了眼趴在石头上的AK,欲言又止。
在其它犬的催促下,母金毛才开始讲:
那个害得AK受罚的女孩,是司豪的妹妹,亲妹妹。怎么亲呢?就像母金毛和它生的崽子那样亲。而AK始终是个外狗,不如妹妹亲,也怪不得司豪会那样惩罚它。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也很亮。等所有的狗子都回了屋,AK依然趴在石头上。
它的耳畔一直回荡:它是条外狗,它是条外狗,不如妹妹亲的……
好难过。
做狗这么久,它第一次这么难过。
……
母金毛说,队里能力出众的狗子,会被选拔送去首都,去毛爷爷脚下做狗子。
虽然这很荣耀,但队里没有一条狗子愿意去首都吃香喝辣。
它们或调皮、或性劣,但谁都不愿意离开主人。比起荣耀加身,它们更想陪在第一任主人身边。
只有AK,表现得愈发出众,屡立战功。它想离开司豪,它觉得司豪压根不是真的喜欢它。
没过多久,队里下了指令,要将AK送去首都。
离开的前一晚,司豪没有去看AK。它巴巴等到凌晨,也没看见男人。
AK趴在笼子里,一双耳朵无力地向后压褶,伤心极了。
它的铁笼隔壁住了一条老德牧,老德牧问它:“嘿,小母狗,你哭什么?”
AK抬起前爪,在眼眶上胡乱一抹,眼泪将爪上的绒毛都浸湿。它呜呜咽咽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仿佛被陈世美辜负的秦香莲。
老德牧皱着并不存在的眉,问它:“你听谁说,母金毛能听懂人类语言?”
AK眨眨眼:“大家都这么说。”
“扯犊子吧,”老德牧一阵咳嗽,对它招爪,“过来。”
AK朝老德牧的笼子挪了挪,鼻尖杵在铁笼上,印出方格痕。
老德牧说:“母金毛能听懂,但也未必能全听懂。司豪指责你、惩罚你,并不是因为你攻击了他妹妹,而是因为你攻击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在队里有明文规定,一旦犬只攻击普通老百姓,一律处死,绝不姑息。”
AK心头一跳,它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定。
老德牧又补充说:“你现在没事,那是因为你攻击的对象是他的亲妹妹,他们没有追究,司豪主动提出扣一年工资,队里这才放过你。小母狗,你太年轻了,他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却要因为这个离开他。”
AK瞪大眼睛,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滚。
老德牧叹息一声:“他的亲人,你更应该好好守护,而不是嫉妒啊。”
……
第二天,洪正国负责送走AK。
这条犬忽然性情大变,死活不肯从笼内出来,洪正国只好去将司豪叫过来。
AK 看见司豪,立刻从笼内冲出去,从洪正国头顶飞过去,扑进司豪怀里。
它激动地往司豪怀里蹭,尾巴摇得像小旋风,它黏在司豪怀里,哪儿不想去。
它抬起头,去舔男人的脸,发现男人的眼睛红肿着,像哭了一宿。它刚舔一会儿,男人眼泪又滚落,抱着它怎样都不肯再撒手了。
铮铮铁汉,为犬柔情。
洪正国喘口气,走过来说:“老司,你这条犬啊,真的是犬里的兵痞子,想开除它的军籍吧,偏它又屡立奇功。想送它有更好的前途吧,它居然不愿意,顽劣难驯。”
司豪虽然舍不得AK,但更舍不得它断送更好的前途。
司豪起身,端正站直,居高临下,神情威严:“AK!坐!”
接收指令,AK立刻端正坐好。
司豪转身要走,AK欲追。
男人没有回身,忍着眼泪下令:“定!不许追!”
它谁的指令都可以不听,但司豪的话,它一定要听。
它在原地定好,果然不再追,也像一块岿然不动的石碑,坐在原地,仍由洪正国如何下令、如何牵引,它依然不离开。
这条犬虽然功勋卓跃,但这一根筋的性格实在不适合送去首都,只怕送过去,也无人能驾驭。洪正国向上级汇报后,又换了一条同样优秀的德牧前往首都。
AK留了下来,此后更加珍惜和司豪在一起的日子。
——
20X8年10月12日下午,13点16分。
贝川县发生7.8级地震,平五消防出动51人,z市公安消防支队共出动103名消防官兵、14辆消防车、4条搜救犬。
AK和同队的三条搜救犬被送往贝川县。
AK在废墟训练过很多次震后搜救,但这却是它第一次参与真实震后的搜救。
贝川县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它被司豪牵着踏过一片片房屋水泥板,嗅见浓烈的血腥,看见乱石之下有血淋淋的手臂。
震后灾区,满目疮痍,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历经三天的搜救,司豪和AK都精疲力尽。
几条搜救犬的爪子均被磨破,腿骨发软,压根无力搜救。可灾区的搜救犬远远不够,还有很多生命埋在废墟,那些绝望的生命,需要它们。
第四天,AK午餐休息时,听见母金毛在哭。
它问:“你为什么哭啊?”
以为它没吃饱,它便将自己的狗盆顶过去,让它多吃点。
母金毛将脸埋在一双前爪里:“老德牧死了。”
“老德牧是谁?”有一只刚从灾区救回来的小土狗问,“它是被石头砸死的吗?”
母金毛晃了晃脑袋,两只芭蕉叶一样的大耳朵也跟着晃,“累死的,它太老了……”
小土狗眨着眼“唔”了一声:“是那个,救了两个小女孩的老犬吗?”
AK喉咙里像哽了一块石头,咽不下去,一双眼睛很快模糊了。
司豪摸摸它的脑袋,替它擦去两行眼泪,低声问它:“太累了吗?嗯,一定是太累了。好女孩,累也得起来,还有人等着我们救命。”
是啊,累也得起来,还有人等着他们救命。
它起身,忍着四只肉垫传来的剧痛,跟着司豪又朝危险的废墟走去。
它嗅到了一丝生命的味道,那一刻它激动地将尾巴转成小旋风,迅速朝生命源跑过去。
可是这次,司豪却没跟过来,男人站在四米之外,不敢动。
它不明所以,想要冲过去,却被男人严声制止:“别过来!”
它这才看见,男人脚下的水泥板正在一点点往下塌陷,再也受不得一点重力。他杵在原地,向队友报告了方位。
队友们过来时,原本可以先救他,他却说:先救人民!
队友们顺利将困在废墟里的女孩救了出来。可司豪脚下的那块水泥板却愈发摇摇欲坠,AK焦灼地在原地打圈,狂吠。
轰地一声,司豪脚下突然坍塌,他整个人往下坠,AK也同时扑了过去。
AK掉在一块水泥板上,摔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碎掉。它“咔咔”一阵咳嗽,喉咙似被泥灰卡住。
飞扬的尘土散尽,它嗅到了一股斥鼻的血腥味。
司豪被压在了水泥板下,血从嘴里泊泊外涌,像水一样渗进泥土里。皮肤黝黑的男人,此刻皮肤被灰裹得像纸片那样白。
塌陷坑外,围了一群消防兵。
它听见洪正国撕心裂肺地吼:“老司!”
它不明白洪正国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哥哥出事了吗?
它抬起满是血的爪,去触碰司豪的脸,在他肌肤上摁下去一个爪印,好半晌也没能弹回来。
……
AK忘记是怎么被带回队里的,醒来后它已经在医务室,受了很严重的伤。
母金毛过来舔它,说:“哦,我可怜的孩子……”
它嫌弃地扭过脸,哼一声,它才不是孩子!
它受伤了,身上很疼,骨头仿佛都碎掉。
它想念哥哥的怀抱,想念哥哥那只稳而有力,又充满安全感的手。他的手仿佛有神奇的力量,一掠过它的头,它的心便万般宁静,所有病痛都会消失。
可是,它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见哥哥呢?
它欲挣扎下床,被护士摁住。
它拿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护士姐姐,拿毛爪子温柔地在她手背上搭了搭。
护士姐姐仿佛懂了它的意思,抱它下床。
AK一瘸一拐,往司豪的宿舍走。
护士、母金毛跟在它后面,怕它做傻事。
去宿舍的路仿佛变得很漫长,一路上,它看见很多队友,他们神色哀伤,看见它,纷纷驻足。
洪正国也半路停下,跟着它去了司豪生前的宿舍。
它拿头撞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
它很慌,回过头去看洪正国,急得在原地打圈圈。
洪正国蹲下身,摸它的脑袋:“老司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它听不懂洪正国在说什么,忍着眼泪回头,去看跟过来的母金毛。
母金毛哽咽一声,告诉它:“孩子,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它歪着脑袋问:“什么地方呢?”
母金毛:“老德牧去的地方。”
夜里,AK趴在宿舍楼后的那块石头上,望着一片空旷的场地,心也空,身也空。
它哭了很久,已经没了劲儿。它已经三天不吃不喝,消瘦的几乎能看见它皮肉下的肋骨。
母金毛编了个故事哄它:“孩子,你知道吗?人死了还有灵魂,他的灵魂还在。”
“灵魂?”AK眨眨眼,声音沙哑:“灵魂可以抚摸我的头,陪我说话吗?”
“当然可以啊。”母金毛声音温柔。
它又问:“灵魂在什么地方呢?”
母金毛:“在他生命终结的那片废墟上。所以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养好了身体以后才有气力回到那片废墟,找到他的灵魂。”
——
葬礼上,AK再一次见到了司豪的妹妹。
小姑娘和上次浑然不同了,身上缺少了少女的活力,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别的烈士家属都在哭,只有她,面无表情杵在那里。
它被洪正国带到司豪的灵柩前,它在灵柩前给司豪敬礼。
随后,它在所有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按计划出逃。它来时看见外头有条河,它跳进河内,就能成功逃走。
所有人都在后面追它,包括那个小姑娘。
它听见洪正国在身后吼:AK!回来!回来!
它才不要回去,它要去找到哥哥的灵魂,接哥哥的灵魂的回家。
它花了一个星期,偷乘交通,翻山越岭,到了贝川县,回到了那片废墟。那个让司豪送命的坑已经被填平,它努力想将石块抛开,直到双爪磨破,也没能成功刨出那个坑。
它趴在废墟上巴巴地等,等司豪归来,可越等越绝望。
第七个夜晚,它的思维已经不清楚了。
它抬眼去往天空那轮圆盘一样的月亮,一缕清辉落在废墟上,万千尘埃漂浮,仿佛有灵乐奏起。
星星点点的光芒后,变成了半透明的司豪。
母金毛果然没骗它,它果然等到了司豪的灵魂。
那个半透明的男人冲它招手:来,来啊,AK ……
可它已经没力气过去了,它闻到了自己大腿肉腐烂的味道,也似乎看见了自己的骨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群幽灵从地下钻出来,去拉扯司豪的半透明的躯体。
司豪痛苦地挣扎,他的表情扭曲:AK,我好痛苦,哥哥好痛苦……
它终于弓起背,龇起犬牙,喉咙里发出最凶狠的兽鸣。
AK看见废墟之下有个黑衣巫婆在操控这些恶灵,它想起了母金毛的故事,下意识觉得咬死黑衣巫婆,便能拯救司豪。
它用尽全力扑过去,咬住巫婆的手臂。
有人大喊了一声“司茵”,这声音很熟悉,像洪正国。
它的牙齿陷入巫婆的皮肉里,仿佛直抵她的骨头。巫婆一双眼睛锐利,仿佛不知疼,哼也不哼一声。
巫婆拿手遮住它的双眼,它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巫婆将手撤开,黑夜变成艳阳天,而巫婆变成了……那个小姑娘?
它惶恐地松开司茵,见小姑娘手臂血流如注,焦灼地拿舌头去舔。直到洪正国将它抱开。
……
那天晚上,司茵抱着它说了很多话,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它的狗毛上。
她嘴里碎碎念着哥哥,跟它讲哥哥小时候。可是它听不懂啊,只知道小姑娘很难过,眼泪多得将它毛发都打湿。
AK终于心软,拿爪子去拍她的手背,给予安慰。
它忽然想起老德牧的话。
他的亲人,它要好好守护。
有一天,它一定能等会司豪回来。他还能再摸它的狗头,还能再夸它:good g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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