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黑暗的长街上,白色的霜雪突兀燃烧起来,并非是火焰的赤红,而是浅蓝色。
同样的,也没有炽热的温度,只有冷。
这一刻,整片街区的温度迅速下跌,无论站在角落的齐平,还是那一众神情紧张,披坚执锐的禁军兵卒,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霜雪燃烧成浅蓝的火焰,火借风势,一个呼吸间,便成了燎原之势。
杜元春蹙起眉头,第一次有了凝重的情绪。
磊落洒脱的眉梢上扬,显出凌厉的意味,一股杀气自黑红锦袍下弥漫开来。
他凝视着火焰中央的灰袍人,此刻,对方本就破烂的袍子彻底破碎,一片片,燃烧,飘落。
那袍子下,青筋虬结,膨胀的躯体,如瓷器一般,裂开了蛛网般的裂痕,而那裂痕处,显出殷红的血液。
这一刻,这不知名神通,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将力量,再次提升。
脚下,火焰卷起有如涟漪状的火浪,向四面八方席卷。
杜元春的衣袍上,渐渐染上白霜,复又熄灭,仿佛在进行某种对抗。
然而,几次抗衡后,他的衣角终于不可避免燃烧起来。
“走啊,走啊!”身后,禁军们回过神来,惊呼后退。
齐平身旁禁军拉他,可齐平双腿却仿佛扎根在了地上,置若罔闻。
他专注地凝视着前方,目光涣散,仿佛走神了。
眼瞳深处,神符笔一次,又一次临摹剑痕,而一丝丝,玄之又玄,难以形容的体悟,也逐渐沉入心底。
如果有修行者在场,便会惊讶地发现,齐平竟在这战场上,沉浸在了神通术法的感悟中,这种状态下,人对外界的感知极度迟缓。
禁军大急,见拉不动,便准备放弃,自己逃走,而就在这时候,所有人耳畔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剑鸣。
剑鸣。
不由自主的,人们的目光投向了杜元春手中的剑。
在火海中,银白的剑身,倒映出冰霜的色彩,人们惊讶发现,那看似平整光滑的剑刃上,竟是紧密咬合的纹络。
此刻,长剑徐徐划过衣摆,“嗤”的一声,那燃烧的锦袍衣角,被整齐地切断,旋即,剑身上扬,朝前方刺去。
澎湃真元倾注下,嗡鸣震颤的剑身,仿佛承受不住力量,骤然崩解。
化为无数薄如蝉翼的剑片。
杜元春一剑化千。
一道道银灰色的剑影发出低沉、尖锐的鸣啸,“嗤嗤”地划破空气,如蜂群,又如金属风暴,朝前方席卷。
而灰袍人也毫无闪避地,一头撞来。
“叮叮叮叮……”
夜风中,骤然响起密集的金铁撞击声,挟裹真元的剑片,编织成了一张绵密而锋利的大网。
而灰袍人在网中穿梭。
剑刃与罡气撞击,炸开宛若星辰的金芒,很快,罡气被破,“叮叮”声,变成了“噗噗”声。
每一剑,都有一片血肉被削下来。
如果将画面镜头放慢,可以清楚看到,一块块血肉与剑片横飞,灰袍人旋转着,手持寒霜剑,朝杜元春杀来,身体却一圈圈“小”下去。
宛若遭受凌迟的死囚,而那张金属编织的大网,也一点点变得薄弱。
当灰袍人终于抵达杜元春近前的时候,他只剩下一副残破的骨架,整个身体,只有头颅还保存着血肉。
杜元春皱眉,有些不安。
对方燃烧生命的一击,的确凶悍异常,但……却比他预想中更弱。
仿佛,对方的攻击,未竞全力。
他感觉,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
“你……”他吐字开声。
下一秒,便见灰袍人的脸上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眼中,满是戏谑。
杜元春突然想到了什么,豁然扭头。
目光投向身后,只见,无比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被金属风暴切割抛飞的血肉,竟不知何时,彼此聚合,拼凑成了一具怪异的无头“身体”。
绕过了他的防御圈,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到了他的身后。
原来,方才的攻击,只是“佯攻”,对方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他,而是……齐平!
是的,这一刻,当血肉怪人凝聚完成,没有任何迟疑,如箭矢般,朝远处,怔怔出神的少年杀去。
快若惊鸿。
原来,灰袍人在第一轮交手后,便意识到,即便燃烧生命,也无法杀死杜元春,更无法逃离。
既然如此,他选择用最后一击,将那个导致他深陷绝境的少年杀死。
“闪开!”
杜元春脸色大变,心神一转,余下的不多的剑片,震颤嗡鸣,呼啸而来,试图驰援,却被灰袍人头颅撞开。
“小心!”
远处,禁军后方,一匹奔马疾驰而来,马上的,正是余庆。
饶是全力赶路,可直到此刻,也才姗姗来迟,看到的,却正是这一幕。
余庆双脚重踏,战马悲鸣跪下,人则借力,越过禁军头顶,朝齐平扑去,试图救援。
然而,太迟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无论杜元春,还是余庆,都已经来不及,更不要说,那些惊呆了禁军。
在所有人注视下,拼凑起来的血肉怪人瞬间抵达少年身前,探出两只锋锐的,宛若猛兽的利爪。
而少年仿佛吓傻了,呆呆站着,连带身旁的那名禁军一起。
完了!
众人心头同时升起这念头,本就重伤的齐平,如何能抵挡住对方蓄谋已久的绝杀?
杜元春脸色灰败,心中满是愧疚与羞恼,不知如何与老师交代。
余庆飞在半空,那张黝黑的脸,一片苍白。
然而,就在这关键一刻,众人,突然听到一声清脆悦耳的拔刀声。
没人注意到,齐平的手,何时攥住了身旁禁军腰间的刀柄。
此刻,众人只看到,黑暗中,划过一道精锐灿亮的刀芒,本在走神的少年,双目清亮纯粹,眼底,神符笔虚影一闪而逝。
齐平双手持刀斩出,奔雷劲下,气海内,重新充盈起来的真元,喷涌而出。
“嗤!”
黑暗中,划过一抹银色的细线。
那是玄奥难言的轨迹。
苍黄剑诀。
这一刻,齐平以刀代剑。
一剑风雨,起苍黄。
天翻地覆,无穷变化。
血肉怪人动作瞬间停滞了一瞬,仿佛血肉间的“联系”被阻断,而齐平在剑诀的指引下,准确捕捉到了,敌人最薄弱的地方。
一刀斩出。
“噗!”
画面静止,风都停止了流动,无数道视线中央,齐平身体前倾,双手持刀,刀尖斜斜,垂向地面。
高大的血肉怪人于他身前伫立,做出扑杀的动作,“胸前”,浮现出一道垂直的细线。
“咔嚓!”禁军的普通钢刀无法承载真元力量,轰然崩碎。
血肉怪人胸口的殷红细线扩大,没有骨架的肉山,居中裂开,被切成两片,软软,堆在地上。
远处,那唯一的头颅,双眼也黯淡下去,彻底气绝,眼底,是无穷的愕然与难以置信。
……
……
“啪啪啪。”
道院,某座小楼屋顶,衣衫褴褛,身材下作的鱼璇机,丢下瓜子,拍起手来。
仿佛看了一场精彩的大戏。
“好看!真好看!技术活儿,当赏。”鱼璇机学着酒楼里纨绔的台词。
剑眉下,星目透亮,仿佛跨越遥远距离,望见了内城长街上,那精彩的一幕。
“可惜,糟老头子不让老娘出去,好烦。”鱼璇机拍手叫好后,又愁眉苦脸起来,好看的细眉,皱成八字。
“汪汪汪!”楼下,再次传来阿柴的犬吠。
鱼璇机抻长脖子,怒骂楼下舔狗:
“说了不要叫,你还叫……”
说着,她愣了下,发现阿柴四肢着地,面朝南方,龇牙咧嘴,发出警告的咆哮。
鱼璇机眨眨眼,收敛了女流氓的混不吝姿态。
站在小楼屋脊顶端,一双赤足,踩着冰冷的青瓦。
夜风下,潦草衣袍抖动,黑色长发飘舞,眉心一点莲花印记亮起,目光投向茫茫暗夜,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
京都外城,南城门外,一辆马车通过小门,行驶出来,沿着官道,朝一处私人码头赶去。
车厢内,富家翁打扮的徐士升坐在凳子上,感受着马车的颠簸,黑暗里,脸上有些焦躁不安。
“还有多远?”他问。
驾车的管家忙道:“老爷,到了。”
马车减速,徐士升深吸口气,急不可耐地掀开车帘,看到稀薄的星月下,前方黑暗里,反射出白光。
那是桃川河的水面。
京都附近,除了朝廷把持的码头,还有一些小型的私人码头,往往荒僻破败。
鲜有人烟。
这时候,却成了最好的交通方式,徐士升还不清楚,奉通牙行已被齐平查封,但他知晓,最多撑到天亮,自己举家逃离的消息,便掩藏不住。
若是有可能,他并不愿如此,起码,不至于这般匆忙。
但上级传来的消息,说镇抚司已查到雷击木与蛮商船只,最多一两日,拦截商船的官兵死亡消息,便会传回京都。
届时,作为商行的靠山,他很可能被逮捕审查。
无奈之下,只好连夜遁走。
“老爷,小心点。”管家小声说着,一鞭子抽打马匹,令其自行拉车前行。
旋即,两人沿着小路向下,在芦苇中,寻到了一截破烂的桥,河边,停泊着一艘小舟。
船头,悬挂着一盏防风油灯,于夜风中,明灭不定。
“你们就是来护送本官离京的?”徐士升登船,看向船舱里,盘膝打坐的人影。
那是个披着黑色袍子的人,看不清样貌。
闻言,黑袍人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是。”
徐士升皱眉,有些不满,说道:“那还等什么,不赶紧走?本官可不懂操船。”
黑袍人说道:“不急,还有人没来。”
徐士升疑惑:
“你说去寻本官的,那名灰袍武师?他说另有一些事处理,难不成,还要等他?夜长梦多,你们纵使身手高强,但京都强者如云……”
黑袍人摇头,站起身。
就只这一个动作,漫天星斗,便全然被遮蔽了,黑云压城,天地间,再无光亮,唯余船头一盏灯。
磅礴气息,冲天而起。
徐士升恐惧跪倒,黑袍人面朝京都,扬天长啸。
下一秒,京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