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武林七大剑派,唯有华山的掌门人是女子,华山白“南阳”徐淑真接掌华山以来,门户

使为女子所掌持。此后山门下人材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女掌门人都谨末着徐

淑真的遗训,择徒极严,宁缺毋滥。

华山派最盛时门下弟子曾多达七百余人,但传至饮雨大师时,弟子只有七个了,饮雨大

师择徒之严,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师就是饮雨大师的衣钵弟子,江湖传言,枯梅大师少女时为了要投入华山门下,

曾在华山之颠冒着凛别雪长跪了四天四夜,等到饮雨大师答应那时,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

中,几乎返魂无术。

那时她才十三岁。

七年后,饮雨大师远赴南海,枯梅留守华山,“太阴四剑”为了报昔年一掌之仇,大举

来犯,扬言要火焚玄玉观,尽歼华山派。枯梅大师身受轻重伤三十九处,还是浴血苦战不

懈,到最后太阴四剑竞没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自此一役后,武林中人都将枯梅大师称为“铁仙姑”。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罗刹”送来战书,要和饮雨大师决战于泰山之额,饮雨若败了,

华山派使得投为罗刹帮的届下。

这一役事关华山派成败存亡,但饮雨大师却偏偏在此时走火入魔,华山既不能避而不

战,枯梅就只有代师出战。

她也知道自己绝非“冷面罗刹”敌手,去时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面罗刹同归于尽。

冷面罗刹自然也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就让她“出题目,划道儿”,枯梅大师竟以大

火燃起一锅沸油,从容将手探入油中,带着笑说:“只要冷面罗刹也敢这么做,华山就认败

服输。”冷面罗刹立即变色,跺脚而去,从此足迹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师的一只左

手,也已被沸油烧成焦骨。

这也就是“枯梅”两字的由来。

自此一役后,“铁仙姑”枯梅师太更是名动江湖,是以二十九时便已接掌华山门户,至

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她面上露出笑容。

枯梅大师就是这么样一个人,若说她这样的人也会蓄发还俗,江湖中只怕再也不会有一

个人相信。

但楚留香却非相信不可,因为这确是事实……

黄昏。

夕阳映着滚滚江水,江水东去,江湾处泊着五六艘江船,船上居然也有袅袅炊烟升起,

仿佛是个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显得分外突出,这不但因为船是崭新的,而且因为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悬着竹帘,竹帘半卷,夕阳照入船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船舱正中紫

檀木椅。

她右手扶着根龙拐杖,左手藏在衣袖里,一张干枯瘦削的脸上,满是伤疤,耳朵缺了半

个,眼睛也少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半开半合,开合之间,精光暴射,无论谁也不敢逼

视。

她脸上绝无丝毫表情,就端端正正的坐着,全身上下纹风不动,像是桓古以来就已坐在

那里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咸严,无论谁人只要瞧上她一眼,连说话的声音都

会压低些.

这位老妇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人,何况她身夯带有两个极美丽的少女,一个斯斯文

文,秀秀气气,始终低垂着头,仿佛羞见生人,另一个却是英气勃勃,别人瞧她一眼,她至

少瞪别人两眼。

崭新的江船、奇丑的老太婆、绝美的少女……这些无论在哪里都会显得很特出,楚留香

远远就已瞧见了。

他还想再走近些,胡铁花却拉住了他,道:“你见过枯梅大师么?”

楚留香道:“四年前贝。过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儿她们去游华山时远远瞧过她一跟。”

胡铁花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胡铁花道:“那么你再看看,坐在那边船里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模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铁花知道:“你鼻子有毛病,眼睛难道也有毛病了吗?达倒是好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气,胡铁花一直觉得很好玩,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上至少总还有一样比

楚留香强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还了俗,只不过是在避人耳目而已。”

胡铁花道:“为什么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居然会下华山,自然是为件大事。”

胡铁花道:“这见鬼的地方,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何况枯梅大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

道,她这一辈子怕过谁?她可不像你,总是喜欢易容改扮,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说不出话不了,他望着那满面英气的少女,忽然笑道:“想不到高亚男倒还是

老样子,非但没有老,反而显得更年轻了,看来没有心事的人总是老得慢些。”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地道:“在我看来,她简直已像个老太婆了,你的眼睛只伯真有

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却像是好了,否则不会嗅到一阵阵酸溜溜的味道。”

就在这时,突见一艘快艇急驶而来。

艇上只有四个人,两人操桨,两人迎风站在船头,操桨的虽只有两人,但运桨如飞,狭

长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间使已自暮色中驶入江湾,船头黑衣大汉身子微微一揖,就窜

上了枯梅大师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虽然不灵,但老天却并没亏待他,另外给了他很好的补偿,让他的眼睛和

耳朵分外灵敏。

他虽然站得很远,却已看出这大汉脸上带着层水锈,显然是终年在水上生活的朋友,站

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稳如平地,此刻——展动身形,更显出他非但水面上功夫不弱,

轻功也有根基。

楚留香见到他一跃上了江船,就沉声问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子而来的么?我们奉命

前来迎……”

他一面说话,一面大步走入船舱,说到这里,“接”字还未说出来,枯梅大师的拐杖一

点,他的人就凌空飞起,像个断线的风筝般的飞出了十几文,“扑通”一声落入江水里。

快艇上三个人立刻变了颜色,操桨的霍然抡起了长桨,船头上另一个黑衣大汉厉声道:

“我兄弟来接你们,难道还接错了吗?”

话未说完,突见眼前寒光一闪,耳朵一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顿时就变得面无人

色。

剑光一闪间,他耳朵已不见了。

但眼前却没有人,只有船舱中一位青衣少女腰畔的短剑仿佛刚入鞘,嘴角仿佛还带着冷

笑。

枯梅大师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为她低诵着一卷黄经,根本连头

都未曾抬起。

船舱中香烟缭绕,静如佛堂,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快艇已被吓走了,去时比

来时还要快得多。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想不到火气还是这么大。”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叫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胡铁花道:“但枯梅大师船泊在这里,显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约好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人家既然如约来接她,她为何却将人家赶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只因那些人对她礼貌并不周到,枯梅大师虽然修为功深,但却

最不能忍受别人对她无礼。”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枯梅大师的脾气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却偏要来自讨苦吃,

如此不识相的人例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皱眉道:“那些人若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会约好她在这里见面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你问我,我去问谁?”

胡铁花撇了撇嘴,冷笑道:“人家不是楚香帅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原来你

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只当没听到他的话,悠然道:“几年不见,想不到高亚男不但人更漂亮了,谁能

娶到这样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气。”

胡铁花板起脸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她,我就让给你好了。”楚留香失笑道:“她难道

是你的吗?原来你……”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已发现方才那快艇去而复返,此刻又箭一般急驶而来。

船头上站着身长玉立的轻衫少年,快艇迎风破浪,他却像钉子般在船头,动也不动。

胡铁花道:“原来他们去找救兵去了,看来这人的下盘功夫倒不弱。”

快艇驶到近前,速度渐缓。

只见这轻衫少年袍袖飘飘,不但神情很潇洒,人世长得很英俊,脸上更永远都带着笑

容,远远抱拳道:“不知这里可是蓝太夫人的座船么?”

他语声不高,却很清朗,连楚留香都听得很清楚。

枯梅大师虽仍端坐不动,却向青衣窄袖的高亚男微一示意,高亚男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

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少年几眼,冷冷道:“你是谁?来于什么?”

少年赔着笑道:“弟子丁枫,特来迎驾,方才属下礼数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蓝太夫人

及两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话说得婉转客气,笑容更可亲。

高亚男的脸色不觉也和缓了些,这少年丁枫又赔着笑说了几句话,高亚男也回答了几

句。

这几句话说得都很轻,连楚留香也听不到了,只见丁枫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

师行过礼,问过安。

枯梅大师也点了点头,江船立刻启淀,竟在夜色中扬帆而去。

胡铁花用指尖敲着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师怎会变成蓝太夫人了?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着,道:“看情形这些黑衣人约的本是蓝太夫人,但枯梅大师却不知为了什

么缘故,竟冒蓝太夫人之名而来赴约。”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为什么要冒别人的名?她自己的名难道还不够大?”

楚留香道:“也许就因为她名声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别人的名1但以枯梅大师的脾气,

竟不惜冒名赴约,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铁花皱眉道:“我实在想不通达会是什么样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她是为了替高亚男招亲来的,这位丁鲍子少

年英俊,功不弱,倒也配得过我们这位清风女剑客了。”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道:“滑稽,你这人真他妈的滑稽得要命。”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们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们休息、喝酒、聊天、补网的时候,

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没有人愿意在晚上行船的,所以天一黑之后,要想雇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总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雇船的时候,胡铁花以最快的速度去买了一大壶酒。

胡铁花这个人可以没钱、没有房子、没有女人,甚至连没有衣服穿都无妨,但却绝不能

没有朋友没有酒。

夜静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凄迷。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远远望去,枯梅大师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点灯光,半片帆影,但行驶轻还是很快,楚留

香他们的轻舟几乎已使尽全速,才总算勉强跟住它。

胡铁花高踞在船头上,眼睛瞬也不解的瞪着前面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居然

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语道:“奇怪,这人平时话最多,今天怎么连一句

话都没有了?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胡铁花想装作没听见,憋很久,还是憋不住了,大声道:“我开心得很,谁说我有心

事?”

楚留香道:“没有心事,为什么不说话?”

胡铁花道:“我的嘴正忙着喝酒,哪有空说话?”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这人平时看到酒就连命也不要了,今天却连一

口酒都没喝,莫非有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着在说话,哪有空喝酒?”

胡铁花忽然放下酒壶,转过头,瞪着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说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两坛好酒,就去找‘快网’张三,因为他烤的鱼又香又

嫩,用来下酒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是不是7”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的从你们旁边过去,船上有

三个人,其中有个人你觉得很面熟,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觉得面熟的人,原来就是高亚男,你已有很久没有贝到她了,就想跟她

打个招呼,她就像没瞧见,你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又不敢,因为枯梅大师在那条船上,

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师却是你万万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铁花这次连“是”字都懒得说了,直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遁迹已有二十八余年未履红尘,这一次竟下山来了,而且居然改

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惊,才急着去找我……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铁花道:“既然是我告诉你的,你为何又要来问我?你活见了鬼,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将这些话再说一次,只不过是想提醒你几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高亚男嫁给你的时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现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经地义

的事,只不过……”

胡铁花抢着道:“只不过男人都是贱骨头,胡铁花更是个特大号的贱骨头,总觉得只有

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板着脸道:“这些话我已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了,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这件事。”

胡铁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虽然是个贱骨头,但高亚男还是喜欢你的,她故意不理,只不过因为她

自己现在正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她不希望你知道。”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虽不了解她,她却很了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险,自然一定会挺身

而出的,所以她宁可让你生她的气,也不肯让你去为她冒险。”

胡铁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说来,她这么做难道全是为了我?”

楚留香道:“当然这是为了你,但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

他冷笑着接道:“你只会生她的气,只会在这里喝你的闷酒,只希望快点喝醉,醉得人

事不知,无论她有什么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左手括了自己个耳刮子,右手将那壶酒抛入了江心,涨红着脸

道:“你老臭虫说的不错,是我错了,我简直是个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要有大事要

发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颜道:“这才是好孩子,难怪高亚男喜欢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为她戒

酒,一定也开心得很。”

胡铁花瞪眼道:“谁说我要戒酒,我只不过说这几天少喝些而已……头可断,血可流,

酒是不可成的!”

楚留香笑道:“你这人虽然又懒、又脏、又喜欢喝酒、又喜欢打架,但还是个很可爱的

人,我若是女的,也一定会喜欢你。”

胡铁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欢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会还坐在这里。”

楚留香和胡铁花这一生中,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险了。

每逢他们知道有大事发生时,一定会想法子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轻松,

尽量让自己笑一笑。

他们能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笑得出。

不知何时,前面的船行已慢了下来,两条船之间的距离已渐渐缩短,雾虽更浓,那大船

的轮廓却已清楚可见。

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这般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将两船间的距离再拉远,忽然发现前面那条大船竞已停下,而

且像是浙渐在往下沉落。

胡铁花显然也瞧见了,道:“前面船上的灯火怎么越来越低了?船难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道:“好像是好的。”

胡铁花变色道:“船若已将沉,高亚男他们怎会没有一点动静7”

这时两条船之间距离已有不及五丈。

楚留香身形忽然掠起,凌空一转,已跃上那大船的船头。

船已倾没,船舱中已入水。

枯梅大师、高亚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枫和操船摇橹的船夫竟已全都不见了。

夜色凄迷,江上杏无人影。

一阵风吹来,胡铁花竟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嘎声道:“这条船明明是条新船,怎么会

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里去了?难道全都被水鬼抓去吞吃了么?”

他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的,但一句话未说完,忍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掌心似已泌

出了冷汗。

他长长吸了口气,忽然又发觉江风中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之气,忍不住问道:“这是

什么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么也没有嗅到,却发现江水上流下一片黑腻腻的油光,将他们这般小船和

已将沉没的大船全都包围住了。

胡铁花的语声已被一阵急箭破空之声打断,只见火光一闪,一根火箭自远处射入了江

心。

接着,就是“蓬”的一响,刹那之间,整条江水都似已被燃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洪

炉。

楚留香他们的人和船转瞬间就已被火焰吞没.

水,热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泡在水里,头上都在流着汗。’

他们却觉得很舒服。

因为这里并不是燃烧着的大江,只不过是个大浴池而已。

胡铁花将一块浴巾浸湿了,再拧成半干,搭在头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

语,道:“同样是水,但泡在这里的滋味就和泡在江水里不同,这正如同样是人,有的很聪

明,有的却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闭着的,随口问:“谁是呆子?”

胡铁花道:“你是聪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么忽然变得谦虚起来了?”

胡铁花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承认的,却也没法子不承认,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已被烧

成了一把次,哪里有到这里来洗澡的福气。”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老实说,那时我简直已吓呆了,再也想不通江水是怎么

会被燃着的,更想不到火下面原来还是水,若不是你拉我,我还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胡铁花道:“是呀……那时我忘了你鼻子不灵,还在问你,等我想起你根本好像没有鼻

子时,火已起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2”

胡铁花道:“我若知道,又怎么问你2”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问没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胡铁花笑了,道:“你方才没有让我被烧死,只算是你倒霉,无论你救过多少次,我不

是一样要臭骂你的。”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又道:“这次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诉我那是什么味道。”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这人至少还很坦白……我虽然没有嗅出那是什么味道,却看到

了。”

胡铁花道:“看到了什么?”

楚留香道:“油。”

胡铁花道:“油?什么油?”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么油,我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我以前听说过藏边一带,地下产

有—种黑油,极易点燃,而且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胡铁花皱眉道:“不错,我也觉得那味道有点油腥,但长江上怎么有那种黑油呢?”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他接着道:“你无论将什么油倒入水里,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以还是可以燃着,但

他们却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没有火,只要你有胆子往火里跳,就一定还是

可以跳到水里去。”

胡铁花笑道:“若有人想烧死你这老臭虫,可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但这些人能将藏边的黑油运到这里来,敢在大江上放火,可见他们绝不

是寻常人物,一定有组织、有力量、有财源,而且很有胆子。”

胡铁花道:“我们竞没看出那姓丁的小伙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许是丁枫,但他却绝不会是这些人的首脑……至于首脑是谁,

你也不必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胡铁花皱着眉,沉吟着道:“他们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就不惜将自己那条新船弄沉,不

惜在江上放火来烧死我们……这些人究竞是想干什么的呢?”

楚留香道:“我早已说过,这必定是件很惊人的大事。”

胡铁花道:“可是枯梅大师和高亚男,会不会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道:“绝不会的。”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他们费了这么大力气,难道就为的是要将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接

走?”

楚留香道:“喂,也许——”

胡铁花道:“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有恶意,枯梅大师怎么会跟着他们走呢?他们若是对

枯梅大师没有恶意,又为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他问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似乎根本不听楚留香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是谁也回答

不出的。

这地方叫“逍遥池”,是个公共浴室,价钱并不比单独的浴池便宜,但泡在热气腾腾的

大池里洗澡,却别有一种情调;一面洗澡,一面还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所以苏浙一

带的男人们,无论贫富,上午喝过了早茶,下午都喜欢到达泡上一两个时辰。

浴池里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但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何况到

这里来的人,大多是为‘丁自己的享受,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谁也不愿理会到别人,也不

愿别人理会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边,还有两三个人在洗脚、搓背,另外有个已泡得头晕,正在旁边的清水

槽前冲洗。

这几个人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没有留意到他们,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是

赤条条的相会,谁也看不出对方的身份,无论是王侯将相,是名士高人,一脱光了,就和贩

夫走卒全没有什么分别了。

楚留香很喜欢到这种地方来,他发现一个人只有在脱光了,泡在水里的时候,才能够完

全了解自己,看清自己。

还有许多大商人也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谈生意,因为他们也发现彼此肉帛相见时,讥诈之

心就会少些。

那边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谈些什么,其中有个楚留香仿佛觉得面

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了。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冲完了,一面拧着布巾,一面走出去。

这人的两腿很细,很长,上身却很粗壮,肩也很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

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这人的轻功极高,所使的兵器份量却一定很重,显见也是位武林高

手。

轻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于携带的,有的甚至只带暗器,轻功既高,又用重

兵器的人江湖上并不多.

楚留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泡在水池里观察别人的举动,分析别人身份,猜测别人的来历,也是到这里来洗澡的许

多种乐趣之一。

那长腿人刚走到门口,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的神情很惶张,仿佛被鬼在追着似的,一冲进来,就“扑通”一声,跳入水池里。

水花四溅,溅得胡铁花一头都是。

胡铁花瞪起眼睛,正想开口骂了,但一瞧见了这人,满面的怒容立刻变做了笑意,笑骂

着道:“你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网,怎地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想在这混水里摸几条鱼

么?”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快网’网了去。”

从外面冲进来的人,原来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刚刚还谈超过的“快网”张三,这人不但

水性高,鱼烤得好,而且机警伶俐,能说会道,眼皮杂,交的朋友也多,对朋友当然也很够

义气。

这人样样都好,只有一样毛病。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手就痒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黄金白银、翡翠玛瑙,样样

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他只爱珍珠,就好像胡铁花看到好酒一样。

但现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却像是比看到珍珠还高兴,仰面长长出了口气,笑道:

“救苦救难王菩萨,我张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处遇见贵人。”

胡铁花笑骂道:“看你没头没脑的,莫非撞见鬼了么?”“快网”张三叹了口气,苦笑

道:“真撞见鬼也许反倒好些,我撞到的实在比鬼还凶。”‘

胡铁花皱眉道:“什么人居然比鬼还凶,我倒想瞧瞧。”

张三道:“你……”

他刚开口,外面突然传入了一阵惊吵声。

那长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门口,此刻突又退了回来。

只见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道:“姑娘,达地方你来不得的。”

另一人道:“别人来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

声音又急又快,但却娇美清脆,竞像是个少女的口音。

那男人着急道:“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么能进去?”

那少女道:“你说不能进去,我就偏要进去,非进去不可。”

她冷笑了两声,语声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这里,本姑娘就不敢来了么?

告诉你,你逃到森罗殿,姑娘也要追你见阎罗王。”

胡铁花伸了伸舌头,失笑道:“这小泵娘倒真凶得紧……”

他膘了张三一眼,就发现张三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忽然一头扎进又热又混的洗澡水

里,竟再也不伸出头来。

胡铁花皱着眉笑道:“有我们在这里,你怕什么?何必去喝人家的洗脚水。”

楚留香也笑了。

他一向喜欢遇到有趣的人,外面的小泵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他倒希望她真的撞到这

里面来。

但又有什么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呢?

外面越吵越凶,那浴室的掌柜大叫道:“不能进去,千万不能……”

话未说完,只听“拍”的一声,这人显见是被重重的掴了一巴掌,打得他连嘴都张不开

了。

接着,外面就冲进两个人来。

赫然竞真的是两个女人。

谁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那长腿的人身子一缩,也跳入水里,蹲了

下去。

只见这大胆的女人不但年纪很轻,而且美极了,直鼻梁、樱桃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天上也找不出这么亮的星星。’她打扮得更特别,穿的是一件绣着金花墨凤的大红箭衣,一

双粉底官靴,配着同色的洒脚裤。头上戴着顶紫金冠,腰上束着同色的紫金带。骤然一看,

正活脱脱像是个刚从靶场射箭下来的王孙公子。

但世上又哪有这么美的男子。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圆圆脸仿佛吹弹得破,不笑时眼睛里也带着三

分甜甜的笑意。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两人都已看出这少女金冠上本来是接着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小,现在珍珠却已不见

了。

珍珠到那里去了呢?“快网”张三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但“快网”张三非但水性精纯,陆上功夫也绝不弱,轻功和暗器都很有两下子,为什么

会对这小泵娘如此害怕?

这红衣少女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水池里的每个男人都被她瞪过几眼,胡铁花已被瞪得

头皮发痒。

赤条条的泡在水池里,被一个小泵娘瞪着——

这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那小丫头脑已早红了,躲在红衣少女背后,仿佛不敢往外瞧,却又不时偷偷的往楚留香

这边瞄一眼。

楚留香觉得有趣极了。

红衣少女忽然大声道:“方才有个猴子一样的男人逃进来,你们瞧见没有?”

水池里的男人没有一个说话。

红衣少女瞪着眼道:“你们只要说出来,我重重有赏,若是敢有隐瞒,可得小心些。”

胡铁花眨了眨眼下,忽然道:“姑娘说的可是个有点像猴子的人么?”

红衣少女道:“不错,你看到了?”

胡铁花悠然道:“若是这么样的人,我倒真见到了一个。”

水里的张三一颗心几乎已将从腔子里掉了出来,心里恨不得把胡铁花的嘴缝起来,叫他

永远也喝不了一滴酒。

楚留香也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知道胡铁花不是个出卖朋友的人,最多也只不过是想妥张三吃些小苦头,把那毛

病澳一改。

那红衣少女眼睛更亮了,道:G那人在哪里?你说,说出来有赏。”

胡铁花道:“赏什么?”

红衣少女“哼”了一声,随手抛出了样东西,抛入水里,楚留香眼尖,已看出竟是锭黄

澄澄的金子。

这小泵娘的出手倒一点也不小。“能随手抛出锭黄金来的人,来头自然不小。”

楚留香觉得更有趣了。

胡铁花从水里捞起了那锭金子,像是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仔细瞧了瞧,才眉开眼笑

道:“多谢姑娘。”

红衣少女道:“那人呢?在哪里?”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那人么……”.

他也知道这时浴池里每个人都在瞪着他,每个人都带着一脸看不起他的神色,为了一锭

金子就出卖朋友的人,毕竟还是惹人讨厌的。

但胡铁花还是不脸红,不着急慢吞吞的伸出手来,往楚留香鼻子上指了指,笑嘻嘻道:

“人就在这里,姑娘难道没瞧见么?”

这句话说出,有的人怔住,有的人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留香更是哭笑不得。’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白了,怒道:“你……敢开我的玩笑!”

胡铁花笑道:“在下怎敢开姑娘的玩笑,唠,姑娘请看这人;岂正活脱脱像是个猴

子……姑娘我的难道不是他么?”…’

红衣少女瞪了楚留香一眼,看到楚留香那种哭笑不得的样子,目中也不禁现出一丝笑

意。

那小丫头早已掩着嘴,吃吃的笑个不停。1l.

胡铁花更得意了,笑着道:“这里像猴子的人只有他一个,姑娘找的若不是他,那在下

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红衣少女沉着脸,显然也不知该怎么样对付达人才好。

她究竟还年轻,脸皮这么厚的男人,她实在还没见过。’。

那小丫头又膘了楚留香一眼,忍不住笑道:“姑娘,咱们不如还是走吧。”

红衣少女忽然“哼”了一声,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定?”

她说得又急又快,常常一句话得重复两次,像是生伯别人听不清,她一句话说两次,比

别人说一次也慢不了许多。

那小丫头道:“那小偷好像真的不在这里……”

红衣少女冷笑了几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来找他的,普天之下,什么地方找都见

识过,只有这种地方没来过,我就偏要到这里来瞧瞧,看有谁敢把我赶出去!”

胡铁花抚掌笑道:“对,一个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像姑娘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像姑娘这

样的人,在下一向是最佩服的了。”

红衣少女道:“哼!”

胡铁花道:“只可惜姑娘的胆子还不够大。”

红衣少女瞪眼道:“你说什么?”

胡铁花笑嘻嘻道:“姑娘若敢也跳到这水池来,才算是有胆子、有本事。”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黄了,突然伸手一拉腰上束着的紫金带,只听“呛”的一声,她手里

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长剑。

这柄剑薄而细,正是以上好的缅铁打成的软剑,平时藏在腰带里,用时迎风一抖,就伸

得笔直。

这种剑刚中带柔,柔中带软,剑法上若没有很深造诣,要想使这种剑并不容易。

浴池里已有两个面上露了惊讶之色,像是想不到达骄纵泼辣的小泵娘,竞也能使这种软

剑。

只见她脚尖点地,一闪身就跃上了浴池的边缘,反手一剑,向胡铁花的头顶上削了过

去。

达一剑当真是又快、又准、又狠。

胡铁花“哎哟”一声,整个人都沉入水里。别人只道他已中剑,谁知过了半晌,他又从

水池中央笑嘻嘻的伸出头来,笑道:“我只不过要了姑娘一锭金子,姑娘就想要我的命

么?”

红衣少女眼睛里似将冒出火来,厉声道:“你若是男人,就滚出来,滚出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是男人,只可惜没穿裤子,怎么敢出来呢?”

红衣少女咬着牙,跺脚道:“好,我到外面去等你,谅你也跑不了。”

她毕竟是个女人,脸已有些泛红了,说完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酌定了出去,像是已气

得发抖。

那小丫头笑眯眯地膘了楚留香一眼,道:“你这朋友玩笑开得太大了,你还是赶紧替他

准备后事吧!”

说到“准备后事”四字,她的脸也沉了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她倒真不是说笑了,我只有破费两文,去买棺材

了。”

胡铁花笑道:“用不着棺材,把我烧成灰,倒在酒坛里最好。”

清了清喉咙,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存心开她玩笑的,只不过这小姑娘实在太凶、太

横、太不讲理,而且动不动就要杀人,我若不教训教训她,以后怎么得了?”

楚留香淡淡道:“只怕你非但教训不了她,还被她教训了。”“快网”张三忽然悄悄从

水里伸出头来,悄悄道:“一点也错,我看你还是快些消了吧。”

胡铁花瞪眼道:“溜?我为什么要溜?你以为我真伯了那小泵娘?”

张三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胡铁花道:“她是谁?难道会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不成?”

他接着又道:“看她的剑法,的确是得过真传的,出手也很快,但仗着这两手剑法就想

欺人,只怕还差着些。”

张三道:“你也许能惹得了她,但她的扔奶你却是万万惹不起的。”胡铁花道:“她奶

奶是谁?”

张三的眼角无缘无故的跳了两下,一字字道:“她奶奶就是‘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

人,她就是金大夫人第三十九孙女‘火凤凰’金灵芝。”胡铁花怔住了。

胡铁花是个死也不肯服输的人,但这位“金太夫人”他倒的确是惹不起的——非但惹不

起,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

若以武功而论,石观音、“水母”阴姬、血衣人……这些人的武功也许比金太夫人高

些。

但若论势力之大,江湖中却没有人能比得上这金太夫人了。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

外孙。‘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挠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以说

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后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

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一个女儿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媚门下,传了

峨媚“若因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儿孙女也大都成名立万,“火凤凰”金灵芝是最小的一个,也是金老太太最喜欢

的一个。

最重要的是,金老太大家教有方,金家的子弟都是正路,绝没有一个为非作歹的,是以

江湖中提起金太夫人来,大家都尊敬得很。

这样的人,谁惹得起?’

胡铁花怔了半响,才叹了口气,瞪着张三道:“你早就知道她是金老太太的孙女了?”

张三点头道:“喂。”

胡铁花道:“但你还是要偷她的珍珠……你莫非吃鱼吃昏了、喝酒喝疯了么?”

张三苦笑道:“我本来也不敢打这主意,但那颗珠子……唉,那颗珠子实在不该戴在头

上的,我只瞧了一眼,魂就飞了,不知不觉就下了手……唉,我怎么会想到她敢追到男人的

洗澡堂来呢?”

只听火凤凰在外面大声道:“你反正跑不了,为何还不快出来!”

胡铁花皱了皱头道:“这位姑娘的性子倒真急。”

他忽然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陪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对女,,、最有法子,这位姑娘

也只有你能对付她,看来我也只有请你出马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我不行,我长得像猴子,女人一见就生气。”

胡铁花道:“谁说你长得像猴子,谁说的?那人眼睛一定有毛病,他难道看不出你是天

下最英俊、最潇洒的男人么?”

楚留香闭上眼睛,不开口了。

胡铁花笑道:“其实,这也是个好机会,说不定将来你就是金老太大的孙女婿,我们做

朋友的,也可以沾一点光。”

楚留香像是已睡着,一个字也听不见。

张悄悄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看,你还是……”

胡铁花忽然**的从水里跳了起来,大声道:“不管她是金老太太的孙女也好,银老

太大的孙女也好,总不能蛮不讲理,她若不讲理,无论她是谁,我都能比她更不讲理。”

楚留香这才张开眼来,悠悠道:“从来也没有人说过你讲理。”

胡铁花已围了块布巾,冲了出去。

浴池里的人也立刻跟着跳出来,这热闹谁不想看?

那长腿人走过时,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

楚留香对他也笑了笑。

长腿的人带着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尊驾想必就是……”

他向后面瞧了一眼,忽然顿住语声,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出他后面的正是楚留香觉得很面熟的人。

这人的脸红得就像是只刚出锅的熟螃蟹,也不知是生来如此,是被热水池红?还是看到

楚留香之后才涨红的?

他自始至终都没向楚留香瞧过一眼,和他同行的人眼角却在偷偷膘着楚留香,但等到楚

留香望向他时,他就低下头,匆匆走了出去。“快网”张三悄悄道:“这两人看来不像是好

东西,我好像在哪里见他们。”

楚留香似乎在想什么,随口道:“昭,我好像也见过他们。”

张三道:“那个腿很长的人,轻功必定极高,派头也很大,想必也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物,但我却从未见过他。”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未见过的人,就一定是很少在江湖走动的。”

楚留香道:“嗯。”

张三道:“这地方虽然有码头,但平时却很少有武林豪杰来往,今天一下子就来了这么

多人,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话,只不过想拉着我在这里陪你,是不是?”

张三的脸红了。

楚留香道:“但人家为你在外面打架,你至少也该出去瞧瞧吧。”

张三道:“好,出去就出去,跟你在一起,我哪里都敢去。”

楚留香道:“人出去之前,莫忘了将藏在池底的珍珠也带去。”

张三的脸更红了,摇着头叹道:“为什么我无论做什么事,总是瞒不过你……”

逍遥池的门不大。

浴室的门都不会大,而且一定挂着很厚的帘子,为的是不让外面的寒风吹进来,不让里

面的热气跑出去。

现在帘子已不知被谁掀开了,门外已挤满了一大堆人。

居然有个大姑娘胆敢跑到男人的澡堂里来,已是了不得的大新闻,何况这大姑娘还拿着

长剑要杀人。

胡铁花正慢慢吞吞的在穿衣服。“火凤凰”金灵芝这次倒是沉住了气,铁青着脸站在那

里,只要有人敢瞧她一眼,她就用那双大眼睛狠狠的瞪过去。

胡铁花慢慢的扣好了扣子,道:“你难道真想要我的命?”

金灵芝道:“哼。”

胡铁花叹道:“年纪轻轻的小泵娘,为什么一翻脸就要杀人呢?”

金灵芝瞪眼道:“该杀的人我就杀,为什么要留着?为什么要留着?”

胡铁花道:“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金灵芝道:“一千个,一万个,无论多少个你都管不着。”

胡铁花道:“你若杀不了我呢?”

金灵芝咬着牙道:“我若杀不了你,就把脑袋送给你!”

胡铁花道:“我也不想要你的脑袋,你若杀不了我,只望以后永远也莫要再杀人了,这

世上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金灵芝叱道:“好——”

一个字出口,剑光已匹练般刺向胡铁花咽喉。

她剑法不但又快又狠,而且一出招就是要人命的杀手。

胡铁花身形一闪,就躲开了。

金灵芝瞪着眼,一剑比一剑快,转瞬间已刺出了十七八剑,女子使的剑法在多以“轻

灵”为主,但她的剑法定的是“刚猛”一路,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哧哧”不绝,连门口的人

都远远躲开了。

这地方虽是让顾客们更衣用的,但地方并不大,金灵芝剑锋所及,几乎已没有留下对方

可以闪避的空隙。

只可惜遇着的是胡铁花。若是换了别人,身上只伯已被刺穿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胡铁花别的事沉不住气,但一和人交上手,就沉得住气了,只因他和人交手的经验实在

丰富极了,简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别人一打起架来总难免有些紧张,在他看来却像家常

便饭一样。

就算遇见武功比他高得多的对手,他也绝不会有半点紧张。所以别人看不出的变化,他

都能看得出,别人躲不开的招式,他都能躲开。

只见他身形游走,金灵芝的剑快,他躲得更快。

金灵芝第十九剑刺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来,瞪着眼道:“你为何不还手?”

胡铁花笑了关,道:“是你想杀我,我并没有想杀你!”

金灵芝跺了跺脚,道:“好,我看你还不还手,看你还不还手?”

她一剑刺出,剑法突变。

直到此刻为止,她出手虽然迅急狠辣,剑法倒并没有什么特别奇妙之处,“万福万寿

园”的武功本不以剑法见长。

但此刻她剑法一变,只见剑光绵密,如拔丝、如肃茧、如长江水河,滔滔不绝,不但招

式奇幻,而且毫无破绽。

就算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这种剑法非寻常可比。

要知世上大多数剑法本都有破绽的,若是没有破绽,就一定不知经过多少聪明才智之士

改进。

但这许多聪明才智之士既然肯不借竭尽智力来改进这套剑法,那么这套剑法的本身,自

然也必定有非凡之处。“快网”张三躲在门后,悄悄道:“这好像是峨媚派的‘柳絮剑

法’。”

楚留香道:“不错。”

张三道:“她七姑是峨媚基苦因师太的衣钵弟子,这套剑法想必就是她七姑私下传授给

她的。”

楚留香点了点头,还未回话。

只听金灵芝喝道:“好,你还不回手……你能再不回手算你有本事1”

喝声中,她的剑法又一变。

绵密的剑式,忽然变得疏谈起来。

漫天剑气也突然消失了。

只见她左手横眉,长剑斜削而出,剑光似有似无,出手似快似慢,剑路似实似虚,招式

将变未变。

不识货的人这次已看不出这种剑法有什么巧妙了。

有的人甚至以为这小泵娘心已怯,力已竭。

但楚留香看到她这一招出手,面上却已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他已看出这一招正是华山派剑法“清风十三式”中的第一式“清风徐来。”

武林七大门派齐名,说起来虽以“少林”、“武当”为内外家之首,其实“昆仑”、

“点苍”、“峨媚”、“南海”、“华山”,也各有所长,是以这七大门派互相等敬,却也

绝不相让。

只不过若是说起剑法来,无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都绝不敢与华山争锋,只因华山派

这一套“清风十三式”的确是曼妙无侍,非人能及,连昆仑的“飞龙大九式“都自傀不如。

达“清风十三式”妙就妙在“清淡”两字,讲究的正是:“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

未变。”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对手既然根本就摸不清他的剑路和招式,又怎能防避招

架。

高亚男号称“清风十三式”学全,只不过学会了九式而已。

除了高亚男外,枯梅大师根本就未将这“清风十三式”的心法传授给任何弟子,华山派

以外的人,自然更无从学起。

但现在金灵芝居然竟使出了一招“清风徐来”,非但楚留香为之耸然动容,胡铁花更是

吓了一大跳。

只听“哧”的一声,他衣襟已被剑划破,冰冷的剑锋堪堪贴着他的皮肉划过,差点儿就

要了他的命!

以胡铁花的武功,本来是不会躲不开这招的,但他已不知见过高亚男使过多少次“清风

徐来”了。

这一招“清风徐来”的剑式,他也已学得似模似样,只不过其中的神髓,却无论如何也

学不会。

高亚男自然也绝不会将心法传授给他,枯梅大师门规严谨,谁也没这么大胆子敢将师门

心法私下传授给别人,

此刻金灵芝居然使出了一招“清风徐来”,而且神充气足,意在剑先,竞似已得到了

“清风十三式”的不传之秘!

若是换了别人也还罢了,胡铁花却深知其中厉害,自然难免吃惊,一惊之下,心神大

分,竟险些送了命!

金灵芝一招得手,第二招己跟着刺出。只见她出手清淡,剑法自飘忽到妙,如分花拂

柳,赫然又是一招“清风十三式”中的“清风指柳”!

就在这时,突见人影一闪,她的手腕已被一个人捉住了!

这人来得实在太快,快得不可思议。

金灵芝眼角刚瞥见这人的影子,刚感觉到达人的存在,这人已将她的手腕门轻轻扣住。

这人的出手亲切不劲,但也不知怎的,金灵芝被他一只手扣住,全身的力气,就连半分

也使不出来。

她大惊回头,才发现这人正是方才也泡在浴池里,被人骂做“活像只猴子”居然还面带

笑容的人。

他现在面上正也带着同样的笑容。

金灵芝本觉他笑得不讨厌,现在却觉得他笑得不但讨厌,而且可恨极了,忍不住大叫了

起来,道:“你想干什么?想两个打一个?不要脸,不要脸!”

楚留香等她骂完了,才微笑着道:“我只想问姑娘一件事。”

金灵芝大声道:“我根本不认得你,你凭什么要问我?”

楚留香淡谈道:“既是如此,在下不问也无防,只不过……”

他说到达忽然就没有下文了,居然真的是说不问,就不问。

金灵芝等了半晌,却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要问的是什么,姑娘说不定也想知道的。”金灵芝道:“你要

问什么?”

这句话她连想都没有想,就脱口而出。胡铁花暗暗好笑1这老臭虫对付女孩子果然有一

手,他曾经说过:“女孩子就像人的影于,你若去追她,逼她,她永远在你前面,你一转

身,她就反而会来盯着你了。”这话看来倒真的是一点都不假。

只听楚留香沉声道:“我只想请问姑娘,姑娘方才使出的这‘清风十三式’,是从哪里

学来的?”

金灵芝的脸色突然变了,大声道:“什么‘清风十三式’?我哪里使出过‘清风十三

式’的?你看错了,你眼睛一定有毛病。”

这就像小孩子偷糖吃,忽然被大人捉住,就只有撒赖,明明满嘴是糖,却硬说没有,明

明知道大人不相信,还是要硬着头皮赖一赖。

谁知楚留香只笑了笑,居然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金灵芝声音更大,瞪大眼道:“我问你,你是于什么的?八成也是那小偷的同党,说不

定就是窝主,识相就快把我那珍珠还来!”

人家不问她,她反而问起人家来,这就叫“猪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心里有鬼的人,大

多都会使这一套的。

楚留香还是不动声色,还是带着笑道:“窝主倒的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我。”

金灵芝道:“不是你是谁?”

楚留香道:“是……”

他伸出手,徐徐的划着圈子,指尖在每个人面前都保是要停下来,经过胡铁花面前的时

候,胡铁花心里暗道:“糟了。”

他方才说楚留香“活像猴子”,以为楚留香这下子一定要修理修理他了,谁知楚留香的

手并没有在他面前停下来。

那脸色好像熟螃蟹一样的人也早已穿起了衣服,穿的是一件紫缎团花的袍子,腰上还系

着根玉带。

他身材本极魁传,脱得赤条条时倒也没什么,此刻穿起衣服来,紫红的缎袍配着他紫红

色的脸,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派头之大,门里门外几十个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

上他的。

他本来已经想走了,怎奈门口有人打架,出路被堵住,想走也走不了,只有站在旁边瞧

热闹。

只是仿佛对楚留香有什么忌惮,始终不敢正眼去看楚留香,只听楚留香将“是”字拖得

长长的,到现在才说出一个“他”字。

他发现每个人脸上都现出惊讶奇怪之色,而且眼睛都在望着他,他也有些奇怪,忍不住

想瞧瞧楚留香手指的谁。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的手正不偏不倚指着他的鼻子!

只听楚留香悠然道:“他不但是窝主,而且还是主使,那颗珍珠就藏在他身上!”

这紫袍大汉的脸立刻涨得比螃蟹更红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吃吃道:“这……这位朋

友真会开玩笑。”

楚留香笑着脸,正色道:“这种事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

紫袍大汉笑道:“这位姑娘的珍珠是因是方在下都未见过,阁下不是在开玩笑是什

么?”

这人显然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了,骤然吃了一惊,神情难免有些失措,但立刻就

恢复了从容。

楚留香目光四扫,道:“各位有谁看到过方的珍珠?……这位朋友若说连珍珠是圆是方

都不知道,那不但是在开玩笑,简直是在骗小孩子了。”

紫袍大汉看到别人脸上的神色,知道大家都已被这番话打动,他就算再沉得住气,此刻

也不禁有些发急了,冷笑着道:“阁卞如此血口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在事实俱在,我

也不必再多作辩白……。”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似乎怒极之下,已要拂袖而去。

楚留香也没拦他,只是放松了抓住金灵芝脉门的手。

只见剑光一闪,金灵芝已拦住了这紫袍大汉的去路,用剑尖指着他的鼻子,冷笑着道:

“你想溜?溜到哪里去?”

紫袍大汉的脸被剑光一映,已有些发育,勉强笑道:“姑娘难道真相信了他的话?”’

金灵芝道:“我只问你,珍珠是不是你偷的?”

紫袍大汉用眼角膘了楚留香一眼道:“我若说珍珠是这人偷的,姑娘可相信么?”

楚留香淡淡道:“珍珠若在我身上,就算是我偷的也无妨。”

紫袍大汉的心仿佛已定了,冷笑道:“如此说来,珍珠难道在我身上么?”

楚留香道:“那倒是一点也不假。”

紫袍大汉突然仰面大笑起来,道:“笑话……嘿嘿,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楚留香道:“若从你身上将那珍珠搜出来,那就不是笑话了。”

他话未完,那小丫头在旁边叫了起来道:“对,只有搜一搜才知道谁说的话是真?谁说

的是假?”

紫袍大汉的脸色变了,跟着他来的那人,已忍不住冲了过来,反手握住腰上的佩刀,厉

声道:“你们真的要搜?”

那小丫头眼睛笑眯眯膘着楚留香,道:“只要不做贼心虚,搜一搜又何防?”

那人一瞪眼,似乎就想拔刀。

但紫袍大汉反而将他的手拉住了,抢着道:“要搜也无妨,但若搜不出呢?”

楚留香道:“若搜不出,就算我偷的,我若赔不出珍珠,就贻脑袋。”

紫袍大汉:“各位都听到,这句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楚留香沉下脸,道:“我说话一向言而有信,这点你想必也知道。

紫袍大汉竞还是不敢正眼瞧,转过头道:“好,你们来搜吧!”

那小丫头笑道:“是不是先得要他脱光了再搜?”

楚留香笑道:“那倒也不必,我知道珍珠就浓在他束腰的那玉带里,只要他将那根玉带

解下来看看就行了。

紫袍大汉的脸色又变了,双手紧握着玉带,再也不肯放松,像是生伯被别人抢去似的。

那小丫头道:“解下来呀,难道你不敢么?”

金灵芝剑尖闪动,厉声道:“不解也得解!”

胡铁花一直在旁边笑嘻嘻的瞧着,此刻忽然道:“他当真敢不解下来,我倒佩服他的胆

子!”

那佩刀的人又想动手,但紫袍大汉又拦住了他,大声道:“好,解就解,但你自己方才

说的话,可不能忘记。”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我就亲手检查检查,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好歹也只有一个脑

袋……各位说是不是7”

大家虽未点头,但目中已露出同意之色。

紫袍大汉跺了跺脚,终于解下玉带,道:“好,你拿去!”

这玉带对他实在是关系重大,方才他洗澡时都是带在手边的,平时无论如何他也不肯解

下。

但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解,岂非显得无私有弊:何况金灵芝手里的剑尖距

离他面目还不及一尺。更何况他早已知道楚留香是谁了。

好在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连碰都没有碰那珍珠,方才也没有别人沾过他身,他也不怕有

人来栽脏。

玉带解下来,他反倒似松了口气,斜眼瞪着楚留香,嘴角带着冷笑,好保已在等着要楚

留香的脑袋了。

他却不知道想要楚留香脑袋的人又何止他一个,但到现在为止,楚留香的脑袋还是好好

的长在头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楚留香的手。

只见楚留香双手拿着那根玉带仔细瞧了几眼,突然高高举起;手一扳,只听“哧哧”之

声不绝于耳,玉带中竟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接着就是“夺,夺,夺”一串急响,数十

点寒星全都射入了屋顶,一闪一闪的发着惨碧色光芒。

这暗器又多又急,瞧那颜色,显然还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别人与他交手时,怎会想到

他腰带中还藏着暗器,自是防不胜防。

旁边瞧的人虽然大多不是武林中人,但其中的厉害却是人人都可以想到的,大家都不禁

为之失色。

金灵芝冷冷道:“好歹毒的暗器,带这种暗器的人,想必就不会是好人。”

紫袍大汉脸色又发育,抗声道:“暗器是好是歹都无妨,只要没有珍珠,也就是了。”

楚留香道:“各位现在想必已看出这玉带是中空的,珍珠就藏在里面……喏,各位请留

心瞧着……”

他两手忽然一扳,“崩”的一声,玉带已断,里面掉下了一样东西,骨碌碌的在地上滚

停。

眼快的人都已瞧见,从玉带里落下来的,赫然正是一粒龙眼般大小的,光采圆润夺目的

珍珠!

紫袍大汉几乎晕了过去,心里又惊、又急、又痛。

痛的是他这“玉带藏针”来得极不容易,二十年来已不知救过多少次命,帮他伤过了多

少强敌。

制造这条玉带的巧手匠人,已被他自己杀人灭口,如今玉带被毁,再想同样做一根,已

绝无可能了。

惊的是他明明没偷这珍珠,珍珠又怎会从玉带中落下呢?

珍珠既然在他玉带里,他再想不承认也不行了,这叫他如何不急?

紫袍大汉情急之下,狂吼一声,就想去抢那珍珠。

但别人却比他更快。

胡铁花横身一拦,迎面一拳,他急怒之下,章法大乱,竟未能避开,胡铁花这一拳正打

在他的肩头上。

只听“砰”的一声,他的人已被打得退出七八步去,若非那佩刀的人在旁边扶着,他就

难免要仰天跌倒。

但胡铁花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他自己当然很明白自己拳头上的力量,这一拳虽然只用

了四五成力,已足以打得人在床上睡上十天半个月的了,江湖中能挨得了他这一拳的人,只

怕没几个。

紫袍大汉挨了一拳,居然并没什么事,不说他的暗器弹毒,单说他这一身硬功夫,已是

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那小丫头已乘机将珍珠捡了起来,送过去还给金灵芝。

楚留香面带微笑,道:“不知道这珍珠可是姑娘失落的么?”

金灵芝铁青着脸,瞪着那紫袍大汉,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紫袍大汉还未说话,那佩刀人实在忍不住了,大喝道:“大爷们就算拿了你一颗珍珠,

又有什么了不起!成千上万两银子,大爷们也是说拿就拿,也没有人敢咬掉大爷的蛋去。”

金灵芝怒极反笑,冷笑道:“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未说完,剑已刺出。只见剑光飘忽闪烁,不可捉摸。

她怒极之下,情不自禁,又赫然的使出是一招“清风十三式”。

楚留香和胡铁花交换了眼色,会心微笑。

就在这时,突见人影一闪,一个人自门外斜掠了进来!这人来得好快!

金灵芝的剑早巳刺出,但这人竟比她的剑还快。

只听“拍”的一声,金灵芝的剑竟被他的两只手夹住!

这一来连楚留香都不免吃了一惊。

这人身法之快,已很惊人,能以双手夹住别人的剑锋,更足惊人,但令楚留香吃惊的倒

不是这些。

金灵芝此刻所使的剑法,若不是“清风十三式”,倒也没什么,但她此刻用的正是“清

风十三式。”

这种剑法的变化谁也捉摸不到,连楚留香也无法猜透她的剑路,但这人出手就已将她剑

式制住,武功之高,简直不可思议。

只见这人长身玉立,轻衫飘飘,面上的笑容更温柔亲节,叫人一见了他就会生出好感。

楚留香和胡铁花见了这人,又吃了一惊,他们绝未想到,这人竟是昨晚和枯梅大师同船

而去的英俊少年丁枫!

金灵芝见了丁枫,也像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变了。

丁枫却微笑着道:“多日不见,金姑娘的剑法精进了,这一招‘柳絮飞雪’使得当真是

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就连还珠大师只怕也得认为是青出于蓝。”

还珠大师正是金灵芝的七姑,“柳絮飞雪”也正是峨嵋嫡传剑法中的一招。旁边有几个

练家子已在暗暗点头:“难怪这位姑娘的剑法如此高卓,原来是峨媚派门下。”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邦知道金灵芝方使出的明明是“清风十三式”中第八式“风动千

铃”。“风动千铃”和“柳絮飞雪”骤眼看来,的确有些相似,但其中的精微变化,却截然

不同!

这少年为何偏偏要指鹿为马呢?

丁枫又道:“这两位朋友,在下是认得的,但望金姑娘看在下薄面,放过了他们吧。”

金灵芝虽然满面怒容,居然忍了下来,只是冷冷道:“他们是小偷,你难道会有这种朋

友?”

丁枫笑道:“姑娘这想必是误会了。”

金灵芝冷笑道:“误会?我亲眼看见的,怎么会是误会?”

丁枫道:“这两位朋友虽然不及‘万福万寿园’之富可敌国,但也是拥资百万的豪富。

像姑娘手里这样的珍珠,他们两位家里虽没有太多,却也不会太少。在下可以保证,他们两

位绝不会是小偷。”

一句话说得非但份量很重,而且也相当难听了。

但金灵芝居然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板着脸在自己生气。

她号称“火凤凰”,脾气的确和烈火差不多,见了这少年居然能将脾气忍住,更是别人

想不到的事。

佩刀人道:“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否则……”

紫袍大汉抢笑道:“这件事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家全是误会,现已解释开了,在下今

晚还是要摆酒向金姑娘赔礼。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紫袍大汉道:“不知金姑娘肯赏光么7”

金灵芝“哼”了一声,还未说话,丁枫已代替她回答了,笑道:“不但金姑娘今夜必

到,在场这几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大家既然在此相会,也总算是有缘,岂可不聚一聚。”

他忽然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微笑道:“不知这两兄台可有同感么?”

楚留香笑道:“只要有酒喝,我纵然不去,我这位朋友一定会拉我去的。”

胡铁花在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有酒喝,就算喝完了要挨几刀,我也非去不可。”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突听一人说:“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知道请不请我?”

这人站在人丛里,比别人都高着半个头,只因他的腿比别人都长很多,正是方才在水槽

旁洗澡的那个人。

但此刻当然也穿上了衣服,衣着之华丽绝不在那紫袍大汉之下,手上还提着个三尺见方

的黑色皮箱,看来份量极重,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紫袍大汉目光闪动,大笑道:“兄台若肯赏光在下欢迎还来不及,怎有不请之理?”

那长腿的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先谢了,却不知席设哪里?”

紫袍大汉道:“就在对面的‘三和楼’如何7”

长腿的人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他含笑膘了楚留香一眼,大步走出去。

既然已没什么热闹好看了,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金灵芝是和丁枫一起走的,她似乎并不

想和丁枫一起走,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未拒绝。

直到大家全走光了,那佩刀人才恨恨道:“大哥,我真不懂你刚才怎么能忍得下来的?

就算那丫头是金老太婆的孙女,我兄弟难道就是伯事的人么?”

紫袍大汉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没那么样做……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佩刀的人冷笑道:“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难道还会是楚留香不成?”

紫袍大汉沉着脸,一字字道:“一点也不错,他正是楚留香!”

佩刀的人怔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袍大汉也怔了半晌,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喃喃道:“楚留香,楚留香,我们虽对付不

了你,但总有人能对付你的。你若还能活三天,我就算你本事!”

楚留香胡铁花一转过街,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张三那小子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叫他溜了。”

胡铁花笑道:“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什么法子叫他将那颗珍珠吐出来的,这小于也奇怪,

什么人都不服就服你。”

楚留香微笑不语。

胡铁花道:“但你那手也未免做得也太绝了。”

楚留香道:“你不认得那人?”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认得你,所以虽然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出声,但我却从来也没有

见过他,倒觉得他怪可怜的。”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可怜他了。”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东南海面上有一伙海盗,杀人劫货,无恶不作?”

胡铁花道:“紫鲸帮?”

楚留香道:“不错,那人就是紫鲸帮主海阔天!他一向很少在陆上活动,所以你才没有

见过他。”

胡铁花动容道:“但这厮的名字却早已听说过,你方才为何不说出来?我若知道他就是

海阔天,那一拳不把他打扁才怪。”

楚留香谈淡一笑,道:“以后你总还有机会的,何必着急。”

胡铁花忽又笑了道:“听说海阔天眼光最准,只要一出手,必定满载而归,可说是一等

一的大强盗,今天却被你硬扣一顶‘小偷’的帽子,他晚上回去想想,能睡得着才怪。”

楚留香笑道:“他脱光时,我本未认出他,但一穿上衣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我早已

想治治他了,今天正是个机会。”

胡铁花道:“但你为何又放他走了呢?”

楚留香道:“我不想打草惊蛇。”

胡铁花沉吟着,道:“海阔天若是草,蛇是谁?……丁枫?”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点头道:“此人的确可疑,他本在枯梅大师船上,船沉了,他却在这里出现;他

本是去接枯大师的,现在枯梅大师却不见了。”

楚留香道:“这也是我第一件觉得奇怪的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和华山派全无渊源,却学会了华山派不传之秘‘清风十三式’,而

且还死也不肯认帐。”

楚留香道:“这是第二件怪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见了丁枫,却好像服气得很,她和丁

枫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这是第三件。”

胡铁花道:“紫鲸一向只在海上活动,海阔天却忽然也在这里出现了;丁枫既然肯为他

解围,想必和他有些关系。他们怎会有关系的?”

楚留香道:“这是第四件。”’

胡铁花想了想,道:“丁枫一出手就能夹住金灵芝的剑,显然对‘清风十三式’的剑路

也很熟悉。他怎么会熟悉华山的剑法?”

楚留香道:“这是第五件。”

胡铁花道:“他明明知道那是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却硬要就说它是峨媚的‘柳絮

剑法’,显然也在为金灵芝掩饰。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这是第六件。”

胡铁花道:“他的双掌夹剑,用的仿佛是自扶桑甲贺谷传来的‘大拍手’,轻功身法却

仿佛和昔年的血影人路数相同,又对华山派的剑法那么熟悉;这少年年纪虽轻,却有这么高

的武功,而且身兼好几家的不传之授,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楚留香道:“这是第七件。”

胡铁花揉着鼻子,鼻子都揉红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一天之内就遇着了七件令人想不通的怪事,难道还不

够?”

楚留香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七件事之间的关系?”

胡铁花道:“我的头早就晕了。”

楚留香道:“这七件事其实只有一条线,枯梅大师想必就是为了追查这条线而下山

的。”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本是华山派不传之秘,现在却至少已有两个不相干的人知

道了,这秘密是怎么会走漏的?枯梅大师身为华山掌门,自然不能不管。”

胡铁花恍然道:“不错,枯梅大师下山,为的就是要追查‘清风十三式’和秘传心法是

怎么会给外人知道的,她为了行动方便,自然不能以本来身份出现了。”

楚留香道:“知道‘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只有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枯梅大师自己当

然绝不会泄露秘密……”

胡铁花断然道:“高亚男也绝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道:“她当然不是这种人,所以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的心法秘笈已失窃了。”

胡铁花长长吸了口气,道:“不错,除了这原因之外,枯梅大师怎肯轻易出山。”

楚留香沉吟道:“‘清风十三式’既是华山派的不传秘,它的心法秘笈收藏得必定极为

严密……”

胡铁花抢着道:“能有法子将它偷出来的人,恐伯只有‘盗帅’楚留香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没这么大本事。”

胡铁花边苦笑道:“这件事简直好像和‘天一神水’的失窃案差不多了。”

楚留香道:“骤然一看,两件事的确仿佛有些大同小异,其实却截然不同。”

胡铁花道:“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道:“神水宫弟子极多,分子复杂,华山派却向择徒最严,枯梅大师门弟子一共

也只不过有七个而已。”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神水宫的‘天一神水’本就是‘水母’的门下弟子保管,‘清风十三式’

的剑谱却一定是枯梅大师自己收藏的……”

胡铁花道:“不错,要偷‘清风十三式’的剑谱,的确比偷‘天一神水’困难多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偷这剑谱的人,一定比偷‘天一神水’的无花还要厉害得

多。”胡铁花道:“你想这人会不会是……丁枫?”

楚留香沉吟道:“纵然不是丁枫,也必定和丁枫有关系。”

他接道:“枯梅大师想必已查出了线索,所以才会冒那‘蓝太夫人’的名到达城来和丁

枫相见。”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只要抓住丁枫,岂非就可问个水落石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枯梅大师自然不会像你这么鲁莽,她当然知道丁枫最多也不过是条

小蛇而已,另外还有条大蛇……”

胡铁花道:“大蛇是谁?”

楚留香道:“到现在为止,那条大蛇还藏在草里,只有将这条大蛇捉住,才能查出这其

中的秘密,捉小蛇是无用的。”

胡铁花沉思着点了点头,道:“枯梅大师现在的做法,想必就是为了要迫出这蛇究竟藏

在哪堆草里,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

楚留香笑道:“你终了明白了。”

胡铁花道。”但我们……”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已绝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这件事不但和枯梅大师有

关,也和很多别的人有关。”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除了枯梅大师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人秘密也落在这条大蛇的手里,和这

件事有牵连的更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物。”

胡铁花叹道:“不错,这件事的确比那‘天一神水’失窃案还是诡密复杂得多。”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无花盗取‘天下神水’,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要用,这条大蛇

盗取别人的秘密,却是为了出售I”

胡铁花愕然道:“出售?”

楚留香道:“你想,金灵芝是怎么会得到‘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

胡铁花也不禁动容道:“你难道认为她是向丁枫买来的?”

楚留香道:“不错。”

他接着又道:“这种交易自然极秘密,丁枫必早已警诫过她,不可将剑法轻易在人前炫

露,便今天她情急之下,就使了出来。”

胡铁花恍然道:“所以她一见丁枫,就紧张得很,明明不能受气的人,居然也忍得气

了,为的就是知道自己错了事。”

楚留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丁枫才会故意替她掩饰。”

胡铁花笑了笑,道:“只可惜他无论怎样掩饰,纵瞒得了别人,也瞒不过我们的。”

楚留香道:“丁枫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和华山派的关系,也许他还以为

将我们也一起瞒过了。”

胡铁花道:“但他迟早会知道的。”

楚留香缓缓道:“不错,他迟早总会知道,等到那时……”

胡铁花变色道:“等到那时,他就一定要将我们杀了灭口了,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你的确还不算太笨。”

胡铁花冷笑道:“想杀我们的人可不止他一个,现在那些人呢?”

楚留香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丁枫是丁枫1”

胡铁花道:“丁枫又怎样,难道能比石观音,比血衣人更厉害?”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丁枫也许不足惧,但那条大蛇……”

胡铁花大声道:“你怎么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起来了?……那条大蛇又怎样,难

道能把我们吞下肚里去?”

楚留香沉声道:“甲贺谷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心法,已都是武林中难见的绝

技,‘清风十三式’更不必说了,他们能将这三种武功都学会,何况别的。一个人若能身兼

数十家武功之长,这种难道不比石观音他们可怕?”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何况,能学到这几种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本事?由此可见,那条大蛇的心

机和手段,也必定非常人能及。”

胡铁花冷笑道:“阴险毒辣的人,我们也见得不少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不是真怕了他们,只不过能小心总是小心好些。”

胡铁花冷冷道:“你若再小心些,就快要变成老太婆了。”

楚留香笑道:“老太婆总是比别人活得长些,她若在三十三岁时就被人杀死了,又怎会

变成老太婆?”

胡铁花也笑了,道:“亏你倒还记得我年纪,我这个人能够活到三十三岁,想不倒也真

还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好对付的,无论谁也只要牵连进去

了,再想脱身,只怕就很难。”

楚留香道:“现在牵连这件事里来的,据我所知,已有‘万福万寿园’、华山派、紫鲸

帮,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

胡铁花沉吟着,道:“就算只有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很了不得的人。”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这人现在就在我们身后。”

胡铁花吃了一惊,霍然转身,果然看一个人早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也看出来这人必定很

有些来历。

这是条通向江岸的路,很是偏僻。

路旁杂草丛生,四下渺无人迹——只有一个人。

这人穿着件极讲究的软缎袍,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皮箱,衣服是崭新的,皮箱却已很破

旧。

他的人很高,腿更长,皮肤是淡黄色的,黄得很奇怪,仿佛终年不见阳光,又仿佛常常

都在生病。

但他的一双阵子却很亮,和他的脸完全不相称,就好像老天特地借了别人的一双眼睛,

嵌在他脸上。

胡铁花笑了。若是别人在后面钉他们的梢,他早就火了,但他对这人本来就没有恶感,

此刻远远就含笑招呼着道:“同船共渡,已是有缘,我们能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更有缘了,

为何不过来大家聊聊。”

这人也笑了。

他距离胡铁花他们本来还很远,看来走得也不太快,但一眨眼问,就已走时三四丈,再

一眨眼,就已到了他们的面前。

楚留香脱口赞道:“好轻功1”

达人笑了笑,道:“轻功再好,又怎能比得楚香帅。”

楚留香含笑道:“阁下认得我,我却不认得阁下,这岂非有点不公平。”

这人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两位也绝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阁下太谦了。”

胡铁花已沉下了脸,道:“这倒也不是太谦,只不过是不愿和我们交朋友而已。”

这人抢着道:“我绝非故意谦虚,更不是不原和两位交朋友,只不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在下姓勾,名子长,两位可听过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住了。“勾子长。”

这名字实在奇怪得很,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很少难忘记,他们非但没听过这名字,

简直连这姓都很少听到。

勾子长笑道:“两位现在总该知道,我是不是故意作状了。”

他接着又道:“其实我这人从来也不知道“谦虚”两字,以我的武功,在江湖中本该很

有名才是,只不过,我根本就未曾在江湖走动过,两位自然不会听过我的名字。”

这人果然一点也不谦虚,而且直爽得很。

胡铁花最喜欢就是这种人,大笑道:“好,我叫胡铁花,你既认得楚留香想必也知道我

的名字。”

勾子长:“不知道。”

胡铁花笑不出来了。

他忽觉得太直爽的人也有点不好。

幸好勾子长已接着道:“但我也看得出,以胡兄你武功在江湖中的名气绝不会在楚香帅

之下……”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这人还不算太小心眼。”他瞪了楚留香一

眼,扳起了脸道:“但你也不必太得意,我就算不如你有名,那也只不过是因为我酒比你喝

得多,醉的时候比你多,所以风头都被你抢去了。”

楚留香笑道:“是是是,你的酒比我喝得多,每次喝酒,我喝一杯,你至少已喝了七八

十杯。”

胡铁花道:“虽然没有七八十杯,至少也有七八杯,每次我看见你举起杯子,以为你要

喝了,谁知你说几句话后,就又放了下去。”

他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的毛病就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楚留香道:“是是是,天下哪有人喝酒比得上你,你喝八杯,我喝一杯,先醉倒的也一

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例一点也不假。”

勾子长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这两人斗起嘴来简直就像是个大孩子,却不知他们已发现路旁的杂草丛中有人影

闪动,所以才故意斗起嘴。

那人影藏树后,勾子长竞全未觉察。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都已知道这勾子长武功虽高,江湖历练却太少,他说“根

本未在江湖走动”,这话显然不假。

但他既然从未在江湖走动,又怎会认得楚留香呢?

这时那人影已一闪而没,轻功仿佛也极高。

胡铁花向楚留香汀了个眼色,道:“你说他可曾听到他什么?”

楚留香笑道:“什么也没有听到。”

勾子长咳嗽了两声,抢着道:“我非但未曾听说过胡兄大名,连当今天下七大门派的掌

门,我都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失笑道:“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勾子长道:“当今天下的英雄,我只知道一个人,就是楚香帅。”

胡铁花道:“他真的这么有名?”

勾子长笑道:“这只因我有个朋友,时常在我面前提起楚香帅,还说我就算再练三十

年,轻功也还是比不上楚香帅一半。”

胡铁花微笑道:“这只不过是你那位朋友在替他吹牛。”

勾子长道:“我那朋友常说楚香帅对他思重如山,这次我出来,他再三叮咛,要我见到

楚香帅时,千万要替他致意,他还伯我不认得楚香帅,在我临行时,特地将楚香帅的丰采描

叙了一遗。”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我见到楚香帅时,还是未能立刻认出来,只因……”

胡铁花笑着接道:“只因那时他脱得赤条条的,就像个刚出世的婴儿,你那朋友当然不

会是女的,又怎知他脱光了时是何模样7”

勾子长笑道:“但我一见到楚香帅的行事,立刻就想起来了,只不过……我到现在为

止,还想不通那颗珍珠是怎会跑到玉带中去的。”

胡铁花道:“那只不过是变把戏的障眼法,一点也不稀奇。他一定是从住在天桥变戏法

的‘四只手’那里学来的。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三只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7”

勾于长道:“这……我倒未听敝友说起。”

楚留香笑道:“这人嘴里从来也未长出过象牙来,他的话你还是少听为妙。”

胡铁花道:“你嘴里难道就长得出象牙来?这年头象牙可值钱得很呢,难怪有些小泵娘

要将你当做个活宝了。”

楚留香也不理他,问道:“却不知贵友尊姓大名,是怎会认得我的?”

勾子长道:“他叫王二呆。”

楚留香皱眉道:“王二呆?”

勾子长笑道:“我也知道这一定是假名,但朋友贵在知心,只要他是真心与我相交,我

又何必计较他用的是真名,还是假姓?”

楚留香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别人不愿说的事,他就绝不多问。

他们边谈边走,已快走到江岸边了。

风中传来一阵阵烤鱼的鲜香。

胡铁花笑道:“张三这小于总算还是懂得好歹的,已先烤好了鱼,在等着慰劳我们

了。”“快网”张三的船并不大,而且已经很破旧。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都知道,这条船是张三花了无数心血造成的。船上每一根木头,每一

根钉子都经过细心的选择,看来虽然是破旧,其实却坚固无比,只要坐在这条船上,无论遇

着多么大的风浪,楚留香都绝不会担心。

他相信张三的本事,因为他自己那条船也是张三造成的。

船头上放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旁摆满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罐子,路子里装着的是各式

各样不同的作料。

炉火并不旺,张三正用一把小铁叉叉着条鱼在火上烤,一面烤,一面用个小刷子在鱼上

涂着作料。

他似乎已将全副精神全都放在手里这条鱼上,别人简直无法想像“快网”张三也有如此

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时候。

楚留香他们来了,张三也没有招呼。

他烤鱼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管的,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也要等鱼烤好了再

说。

他常说:“鱼是人人都会烤的,但我却比别人都烤得好,就因为我比别人专心,‘专

心’这两个字,就是我烤鱼的最大的诀窍。”

楚留香认为无论做什么事的人,都应该学学他的这诀窍。

香气越来越浓了。

胡铁花忍住不道:“我看你这条鱼大概已经烤好了吧。’张三不理他。

胡铁花道:“再烤会不会烤焦7”

张三叹了口气,道:“被你一打岔,一分心,这条鱼的滋味一定不对了,就绪你吃

吧!”

他将鱼连着铁叉子送过去,喃喃道:“性急的人,怎么能吃得到好东西。”

胡铁花笑道:“但性急的人至少还有东西可吃,总比站在一边干流口水的好。”

他也真不客气,盘膝坐下,就大嚼起来。

张三这才站起来招呼,笑道:“这位朋友方才在澡堂里差点被我撞倒,我本该先烤鱼敬

他才是……你们为何不替我介绍介绍7”

勾子长道:“我叫勾子长,我不吃鱼,一看到鱼我就饱了。”

张三怔了怔,大笑道:“好,好,这位朋友说得真干脆,但不吃鱼的人也用不着罚站

呀……来,请坐请坐,我这条船虽破,洗得倒很干净,绝没有鱼腥臭。”

他船上从来没有椅子,无论什么人来,都只好坐在甲板上。

勾子长先将那黑皮箱放下,再坐在皮箱上。

张三眼睛瞪着他的皮箱——这皮箱放下来的时候,整条船都似乎摇了摇,显见份量重得

惊人。

勾子长笑道:“我不是嫌脏,只不过我的腿太长,盘着腿坐不舒服。”

张三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什么。

勾子长笑道:“你一定在猜我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你永远也猜不着的。”

张三似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我知道箱子里装的至少不会是鱼。”

勾子长目光闪动,带着笑道:“我可以让你猜三次,若猜出了,我就将箱子送给你。”

张三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出。”

他嘴里虽这么样,却还是忍不住猜着道:“份量最重的东西,好像是金子。”

勾子长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就算将世上所有黄金堆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将这箱子换给

他。”

张三眼睛亮了,道:“这箱子竟如此珍贵?”

勾子长道:“在别人眼中,也许一文不值,但在我看来,却比性命还珍贵。”

张三叹口气,道:“我承认猜不出了。”

他凝注着勾子长,试探着又道:“如此珍贵之物,你想必也不会轻易给别人看的。”

勾子长道:“但你迟早总有看得到的时候,也不必着急。”

他笑了笑,接着道:“性急的人,是看不到好东西的。”

鱼烤得虽慢,却不停的在烤,胡铁花早已三条下肚了,却还是睁大了眼睛,在盯着火上

烤的那条。

勾子长笑道:“晚上‘三和楼’还有桌好菜在等着,胡兄为何不留着点肚子?”

胡铁花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世上哪有一样莱能比得上张三烤鱼的美味?”

他闭上眼睛,摇着头道:“熊掌我所欲也,鱼亦我所欲也,若是张三烤的鱼,舍熊掌而

食鱼矣。”

张三失笑道:“想不到达人倒还有些学问。”

胡铁花悠然道:“我别的学问没有,吃的学问却大得很,就算张三烤的鱼并不高明我也

先吃了再说,能呼到嘴的鱼骨头,也比飞着的鸭子好。”

他忽然又瞪起眼睛道:“你们以为今天晚上那桌菜是好吃的么7菜里若没有毒,那才真

是怪事了。”

楚留香忽然道:“这罐醋里怎么有条娱蚁?难道你也想毒死我?”

醋里哪有什么蜈蚣?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要说话了,楚留香却摆了摆手,叫他闭嘴,然后就拿起那罐醋,走

到船舷旁。

谁也猜不出他这是在做什么,只见他将整耀醋全都倒了下去。“这人究竟有什么毛病

了?”

胡铁花这句话还未说出来,就发现平静的江水中忽然卷起了一阵浪花,似乎有条大鱼在

水里翻跟斗。

接着,就在个三尺多长,小碗粗细的圆筒从水里浮了起来。

圆筒是用银子打成的,打得很薄,所以才会在水中浮起。

胡铁花立刻明白了,道:“有人躲在水里用这圆筒偷听?”

楚留香点了点头,笑道:“现在他只怕要有很久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水里听不见水上的声音,只有将这特制的银筒套在耳朵上伸出水面,水上的声音就会由

银筒传下去。”

但他却再也想不到上面会灌下一瓶醋。

胡铁花笑道:“耳朵里灌醋,滋味虽不好受,但还是太便宜了那小于,若换了是我,一

定将这罐辣椒油灌下去。”

张三叹了口气,喃喃道:“没有辣椒油倒还无防,没有醋,全就烤不成了。”

勾子长早已动容,忍不住说道:“香帅既已发现水中有人窃听,何不将他抓起来问问,

是谁派他来的?”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问是绝对问不出什么的,但纵然不问,我也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了。”

勾子长道:“是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突见两匹快马,沿着江岸急驰而来。

马上人骑术精绝,马也是千中选一的好马,只不过这时嘴角已带着白沫,显然是已经过

长途急驰。

经过这条船的时候,马上人似乎说了两句话。

但马驰太急一眨眼间就又奔出数十丈外,谁也没有这么灵的耳朵。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胡铁花自然知道这人是谁,问道:“老臭虫,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那有胡子的人说:‘帮主真在那条船上?’没胡子的人说:‘只希

望……”

胡铁花道:“只希望什么?”

楚留香道:“抱歉得很,下面的话,我也听不清了。。

胡铁花摇了摇头,道:“原来你的耳朵也不见得有多灵光。”

但勾子长已怔住了。

他简直想不通楚留香是怎么能听到那两人说话的,非但听到了那两说话,还看出了谁有

胡子,谁没胡子,还能分辨话是谁说的。

勾子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楚留香忽然又道:“你可看出这两人是从哪里来的么?”

胡铁花和张三同时抢着道:“自然是从‘十二连环坞’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胡铁花接着道:“奇怪的是,武老大怎会到江上来了?”

勾子长又征住了,忍不住问道:“十二连环坞是什么地方7”

胡铁花道:“十二连环坞就是‘凤尾帮’的总舵所在地。”

勾子长道:“凤尾帮?”

胡铁花道:“凤尾帮乃是江淮间第一大帮,历史之悠久,几乎已经和丐帮差不多了,而

且行事也和丐帮差不多,正派得很。”

勾子长道:“武老大又是谁呢?”

胡铁花道:“武老大就是武维场,也就是凤尾帮的总瓢把子。”

张三接着道:“此人不但武功极高,为人也极刚正,可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我

若见到他,一定请他吃条烤鱼。”

胡铁花道:“你要知道,想吃张三的烤鱼,并不容易,‘神龙帮’的云从龙己想了很多

年,就硬是吃不到嘴。”

勾子长道:“神龙帮就在长江上?”

张三道:“不错,神龙帮雄踞长江已有许多年了,谁也不敢来抢他们的地盘,武维扬就

因为昔年和神龙帮有约,才发誓绝不到长江上来。”

胡铁花道:“但他今天却来了,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奇怪。”

勾子长道:“可是……你们又怎知道那两骑一定是从‘十二连环坞’来的呢?”

胡铁花问道:“你可看到,他们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7”

勾子长道:“好像是墨绿色的衣服,但穿墨绿色的衣服的人也很多呀。”

胡铁花道:“他的腰带是用七根不同颜色的丝条编成的,那正是‘风尾帮’独一无二的

标志。”

勾子长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眼睛好快……”

张三淡淡的说道:“要在江湖中混,非但要眼睛快,还要耳朵长,单凭武功高强是绝对

不够的……”

突听马蹄声响动,两匹马自上流沿岸奔来。

马上却没有人。

这两匹马一花一白,连勾子长都已看出正是方才从这里经过的,现在又原路退回,但马

上的骑士怎会不见了呢7

勾子长忽然从船头跃起,横空一掠,已轻轻的落在白马的马鞍上,手里居然还提着那黑

色的皮箱。

只听耳畔一人赞道:“好轻功!”

他转头一瞧,就发现胡铁花已坐到花马的马鞍上,笑嘻嘻的瞧着他。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勒住了马。

这时楚留香才慢慢的定了过来,笑道:“两位的轻功都高得很,只不过勾兄更高一

筹。”

胡铁花笑道:“一点也不错,他手里提着个几十斤重的箱子,自然比我吃亏多了。”

勾子长居然并没有现出得意之色,翻身下马道:“香帅深藏不露,功夫想必更深不可

测,几时能让我开开眼界才好。”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他真是深藏不露?告诉你,他只不过是个天生的悚骨头而已,能

躺下的时候,他绝不坐着,能走的时候,他绝不会跑。”

楚留香笑道:“能闭着嘴的时候,我也绝不乱说话的。”

勾子长目光闪动,忽然道:“香帅可知道这两匹马为何去而复返?马上的骑士到哪里去

了?”

楚留香道:“勾兄想必也已看出,他们只怕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胡铁花动容道:“你们已看出什么?怎知他们已遭了毒手?”

勾子长指了指白马的马鞍,道:“你看,这里的血渍还未干透,马上人想必已有不

测。”

马鞍上果然是血渍斑斑,犹带殷红。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学得倒真不慢,简直已像是个老江湖了。”勾子长苦笑道:

“我只不过是恰巧站在这里,才发现的,谁知香帅谈笑之间就已看到了。”

楚留香沉声道:“武维扬将手下无弱兵,这两人骑术既精,武功想必也不弱,两骑来去

之羊,还未及片刻,他们就已遭了毒手……”

胡铁花抢着道:“去瞧瞧他们的尸体是不是还找得到……”

一句话未说完,已打马远去。

江岸风急,暮色渐浓。

胡铁花放马而奔,沿岸非但没有死人的尸首,连个活人都瞧不见。

江上的船只也少得很。

“还不到一顿饭的时候,那两匹马就已去而复返,显然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已被人截

击,他们的尸首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胡铁花终于还是想通这道理了,立刻勒转马头,打马而回,

走了还没有多久,他就发现楚留香、勾子长、张三都围在岸边,那两个骑士的尸首,赫

然就在他们的脚下。

胡铁花觉得奇怪极了、来不及翻身下马,已大呼道:“好小子,原来你们找到了,也不

招呼我一声,害我跑了那么多的冤枉路。”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好久没有马骑,我还以为你想乘此机会骑骑马又兜兜风哩,怎

么敢打断你的雅兴。”

胡铁花只好装做听不懂,一掠下马,道:“你们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张三道:“就在这里。”

胡铁花道:“就在这里?怎么会没有瞧见?”

张三笑道:“你杀了人之后,难道会将尸体留在路上让人家看么?”

他摇了摇头,喃喃道:“想不到这人活了三十多岁,还是这种火烧屁股的脾气。”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呀,连你这小子也来臭我了,你是什么东西?下次你偷了别

人珍珠,看我还会不会替你去顶缸?”

他刚受了楚留香的奚落,正找不着出气的地方。

张三正是送上门来的出气筒。

勾子长还不知道他们的交情,也不知道他们没事就斗嘴,只不过是为了松弛紧张的神

经,也已抢着来解围了,道:“这两人的尸首,都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胡铁花道:“哦。”

其实他也早已看到这两具尸首身上都是**的,又何偿不知道尸首必已被抛人江水

中。

勾子长又道:“那凶手还在他们衣服里塞满了沙上,所以一沉下去,就不再浮起,若非

香帅发现地上的血渍,谁也找不到的。”

胡铁花淡淡道:“如此说来,他本事可真不小,是不是?”

勾子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目光之敏锐,的确非人能及。”

胡铁花道:“你对他一定佩服得很,是不是?”

勾子长道:“实在佩服己极。”

胡铁花道:“你想跟着他学?”

勾子长道:“但愿能如此。”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什么人不好学,为什么偏偏要学他呢?”

勾子长笑了笑,还没有说话。

突见一道淡青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在幕色中一闪而没。

这时天还没完全黑,火光看来还不明显。

但勾子长的面色却似已有些变了,突然拱了拱手,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香

帅、胡兄,晚上‘三和搂’再见。”

话未说完,身形已展动。

只见他两条长腿迈出几步,人已远在二三十丈外,眨眼就不见踪影,胡铁花就算还想拉

住他也已来不及了。

过了很久,张三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凭良心说,这人的轻功实在不错。”

楚留香道:“的确不错。”

张三道:“看他的轻功身法,似乎和中土各门各派的都不同。”

楚留香道:“是有些不同。”

张三道:“他这种轻功身法,你见过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没有见过的武功很多……”

胡铁花忽然道:“我看他非但轻功不弱,马屁功也高明的很。”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以为他真的很佩服你么?”

他冷笑着接道:“他故意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故意拍你的马屁,讨你的好,想必对

你有所图谋,我看你还是小心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真的佩服我呢?你又何必吃醋?”

胡铁花哼了一声,摇头道:“千穿万

胡铁花冷笑道:“但张碧奇就算胜了,也胜得不光荣。我着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大概

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楚留香道:“怎见得?”

胡铁花道:“这种法子也只有女人才想得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张碧奇夫妻那时总还是武林后辈,无论是用什么法子取胜的,

轩辕野都无话可说,立刻就将离愁官拱手让人,他自己也就从此失踪,至今已有四十余年,

江湖中简直就没有人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接着又道:“但自从那一战之后,张碧奇夫妇也很少在江湖露面了。近二十年来,更

是绝迹红尘,后一辈的人,几乎未听过他们的名字。”

胡铁花冷冷道:“他们只怕也自知胜得不光荣,问心有愧,所以才投脸见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高采烈;金灵芝竟一直没打断他们的话,只因这两人口才

极好,说的又是件极引人入胜的武林故事,当真是紧张曲折,**迭起,金灵芝已听得出

神。

直到两人说完,金灵芝才口过神来,大声道:“我到这里来,可不是听你们说故事的。

我只问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楚留香苦笑道:“我说这故事,只为了要想姑娘知道,张碧奇夫妇对那玉蟠桃是如何珍

视,我和他们素昧平生,毫无渊源,怎么能要得到?”

金灵芝道,“我也知道你要不到,但要不到的东西,你就去愉。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天

下再也没有‘盗帅”楚留香偷不到东西,是不是?”

楚留香道:“但张碧奇夫妇在极乐官一住四十年,武功之高,想必已深不可测,这四十

年来,江湖中也有不少人想去打他们那玉蟋桃的主意,简直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星宿海远在西极,迢迢万里,我又怎能在短短半个月里

赶去赶回?姑娘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金灵芝大声道:“不错,我就是要强人所难!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他!”

胡铁花闭上眼睛,苦笑道:“看来你不如还是快替我去买棺材吧,买棺材总比偷桃子方

便得多了。”

金灵芝冷笑道:“连棺材都不必买,我杀了你后,就抛你到江里去喂……”

这句话还未说完,突听“轰”的一声,船底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江水立刻喷泉般涌出

——船身震荡,金灵芝骤出不意,脚下一个踉跄,只觉手腕一麻,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

下,手里的剑就再也拿不住了。

这柄剑忽然间就到了楚留香手上。

汹涌的江水中,竟然钻出个人来,正是“快网、张三。

只听张三笑道:“姑娘在这里耽半天,想必也被熏臭了,也下来洗个澡吧。”

笑声中,他竟伸手去抱金灵芝的腿。

金灵芝脸都吓白了。

船舱明明是开着的,她居然不会往外钻,只是大声道:“你敢碰我,你敢……”

张三已看出她一定不懂水性,所以才会慌成这样子,笑道:“在地上是姑娘厉害,可是

在水里,就得看我的了。”

金灵芝惊呼一声,突然觉得有只手在她肘下一托,她的人就被托得飞了起来,飞出了船

舱。

只听楚留香的声音带着笑道:“下一次着想要人的命,就千万莫要听人说故事……”

船在慢慢的往下沉。

张三托着腮,蹲在岸边,愁眉昔脸的瞧着,不停的叹着气,好像连眼泪都已快掉了下

来。

胡铁花心里虽然对他有说不出的感激,嘴里却故意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条船

反正也快报销了,早些沉了反而落个干净,你难受什么?”

张三跳了起来,大叫道:“破船?你说我这是条破船?这样的破船你有几条?”

胡铁花笑道:“一条部没有,就算有,我也早就将它弄沉了,免得看着生气。”

张三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好好好,胡相公既然这么说,那不破的船胡相公想必至

少也有十条八条的了,就请胡相公随便赔我一条如何?”

胡铁花悠然道:“船,本来是应该赔的,应该赔你船的人,本来也在这里,只可

惜……”

他用眼角眯着楚留香,冷冷的接着道:“只可惜那人已被这位怜香惜玉的花花公子放走

了。”

楚留香笑了,道:“我放走了她,你心里是一万个不服气,但我若不放走她,又当如

何,你难道还能咬她一口么?”

张三道:“一点也不错,以我看也是放走了的好。她若留在这里,少时若又掉两滴眼

泪,胡相公的心就难免又要被打动了,胡相公的心一软,说不定又想去摸人家的大腿,若再

被人家的剑抵住脖子,到了那时,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就算想再救胡相公,也找不到第二条破船来弄沉

了。”

胡铁花也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好好好,你两人一搭一挡,想气死我是不是?告诉

你,我一点也不气,我上了人家一次当,就不会再上第二次了!”

张三道:“哦?胡相公难道是第一次上女人的当么?”

胡铁花说不出话,鼻子似乎又有点发痒,又要用手去摸摸,楚留香这摸鼻子的毛病,他

早已学得“青出于蓝”了。

张三道:“据我所知,胡相公上女人的当,没有七八百次,也有三五百次,每次上了当

之后,都指天誓言,下次一定要学乖,但下次见了漂亮女人时,他还是偏偏要照样上当不

误,你说这是不是怪事?”

楚留香笑道:“他上辈子想必欠了女人不少债,留着这辈子来还的,只不过……凭良心

讲,他这次上当,倒也不能怪他。”

张三道:“哦?”

楚留香道:“那位金姑娘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若说她骑马上过房,闯过男人澡

堂,甚至说她脱光了衣裳在街上走,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但若说她会奸计骗人,那就连我也

是万万不想不到的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老臭虫虽然也是个臭嘴,但有时至少还会说几句良心

话,我就因为再也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上她的当。”

张三道:“这话倒也有理,但方才骗人的难道不是她么?”

楚留香道:“我想,她方才那么样做,一定不是她自己的主意。”

胡铁花道:“不错,她一定是受了别人的指使,说不定还是被人所胁,否则……”

张三道:“否则她一定不忍心来骗我们这位多情大少的,是不是?”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但像她那种脾气的人,又有谁能指使她?威胁她?”

楚留香沉吟着,道:“说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胡铁花道:“不错,威胁她的人一定是了枫,你看她见到丁枫时的样子,就可看出来

了。”

张三道:“那也未必,她对那位丁鲍子事事忍让,说不定只因为她对他早已情有所钟,

女人家对自己喜爱的,总是让着些的,你看那位丁鲍子,不但少年英俊,风流潇洒,而且言

语得体,文武双全,我若是女人,见了他时,那脾气也是万万发作不出来的。”

胡铁花眼睁睁的听着,忽然站来,向他长长作了一揖,道:“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张三也不禁怔了怔,道:“你想求我什么?还想吃烤鱼?”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求求你,不要再气我,我实在已经受不了了,等我发了财

时,一定赔你一条船,而且保险和你那条船一样破。”

张三也忍不住笑了,喃喃道:“这人本来说的还像是人话,谁知说到后来又不对

了……”

他接着道:“你们若说她竟是受丁枫所胁,也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丁枫想要的本是

楚留香的命,何苦要他去偷那玉蟠桃?”

胡铁花道:“这你都不懂么?……这就叫做借刀杀人之计!”

张三道:“借刀杀人?”

胡铁花道:“丁枫想必也知道老臭虫不是好对付的,所以就要他去盗那玉蟠桃,想那极

乐官岂是容人来去自如之地?老臭虫若真去了,还能回得来么?”

张三拊掌道:“不错,想不到你居然也变得聪明起来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道:“还有什么?”

楚留香笑道:“丁枫用的这本是一条连环计,一计之外,还有二计,你这位聪明人怎会

看不出了。”

胡铁花道:“还有第二计?是哪一计?”

楚留香道:“那是三十六计中的第十八计,叫调虎离山。”

胡铁花道:“调虎离山?”

楚留香道:“不错,他在这里想必有什么勾当,生怕我们碍了他的事,所以就想将我们

远远的支到星宿海去,这一去纵能回来,至少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胡铁花默然半晌,摇着头叹道:“看来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看得破丁枫那种人的好

计,我的确还差得远了,这种阴险狡诈的事,我非但做不出,简直连想也想不出。”

楚留香失笑道:“但你骂人本事倒不错,骂起人来,全不带半个脏字。”

胡铁花道:“这我也是跟你学的,难道你忘了?”

张三道:“说来说去,那丁枫看来倒的确是个了不得的角色。”

胡铁花冷笑道:“有什么了不得?”

张三道:“他能算准你们对金灵芝不会有防范之心,能令金灵芝来做这种事,单凭这一

点,已经很够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只不过他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算。”

张三道:“哪一算?”

楚留香道:“他忘了金灵芝本不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忍不住要发发小姐脾

气,否则她又怎会硬逼着你到臭水里去洗澡。”

张三笑道:“逼我洗澡倒也罢了,那故事她却是万万不该听的,她若不听得那么出神,

我任下面将船底弄破了那么大一个洞,她怎会连一点也不知道。”

三和楼自然有“楼”,非但有二楼,二楼上还有个阁楼。

阁楼的地方并不大,刚好可以摆得下一桌酒。

海阔天请客的一桌酒,就摆在这阁楼上。

胡铁花走上这阁楼,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金灵芝。

金灵芝居然还是来了。

胡铁花在“逍遥池”里看到她的时候,她看来活脱脱就像个泼妇,而且还是有点神经病

的泼妇。

在那船舱里,她就变了,变得可怜兮兮的,像条小绵羊,但一眨眼,这条小绵羊就变成

一条狐狸,一只老虎。

现在,她居然又变了。

她已换了件质料很高贵,并不太花的衣服,头上戴的珍翠既不大多,也不太少。

她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看来既不刺眼,也绝不寒伧,正是位世家大宅中的

千金小姐应该有的模样。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女人真是会变,有人说:女人的心,就像是五月黄梅天时的天

气,说这话的人,倒真是个天才。”

最高明的是,在她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时,居然还面不改色,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过似的。

方才躲在船舱里的那个人,好像根本就不是她。

胡铁花又不禁叹了口气:“我若是她,她若是我,我见了她,只怕早已红着脸躲到桌子

下面去了,如此看来,女人的脸皮的确要比男人厚得多。”

他却不知道,若说女人的脸皮比男人厚,那也只不过因为她们脸上多一层粉而已,纵然

脸红了,别人也很难看得出。

也有人说:年纪越大的女人,脸皮越厚。

其实那也只不过因为年纪越大的女人,粉也一定擦得越多。

金灵芝左边两位子,是空着的,显然是准备留给楚留香和胡铁花的,在酒席上,这两个

位子都是上座。

但胡铁花却宁可坐在地上,也不愿坐在那里。

被人用剑抵住脖子,毕竟不能算是件很得意的事。

胡铁花的脖子到现在还有点疼。

金灵芝右边,坐的是个像貌堂堂的锦袍老人,须发都已花白,但一双眸子,却还是闪闪

有光,顾盼之间,棱棱有威,令人不敢逼视。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这人的来头必定不小。可喜的是,他架子倒不大,见到胡铁花他们

进来,居然起来含笑作礼。

胡铁花立刻也笑着还礼。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的笑容很快就又瞧不见了。

他一进来,就觉得这老人面熟得很,只不过骤然间想不起是谁了。等到他见到这老人绵

袍上系着的腰带,他才想了起来。腰带是用七根不同颜色的丝条编成的。

这老人赫然竞是“凤尾帮”的总瓢把子“神箭射日”武维扬。

胡铁花忍不住偷偷了楚留香一眼,意思正是在说:“你岂非已算定武维场死了么?他现

在为何还好好的活着?”

楚留香居然也面不改色,就像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话似的,胡铁花常常都在奇怪,这人的

脸皮如此厚,胡子怎么还能长得出来。

勾子长居然也已来了,武维扬旁边坐的就是他,再下来就是丁枫、海阔天和那佩刀大

汉。

坐在那里,勾子长也比别人高了半个头。

“但他的腿虽长,上身并不长呀。”

胡铁花正在奇怪,勾子长也已含笑站了起来,胡铁花这才看出原来他竟还是将那黑皮箱

垫着坐下,像是生怕被人抢走。

等到人座后,胡铁花才发觉旁边有个空位子,也不知留着等谁的,这人居然来得比他们

还迟。

丁枫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已举杯道:“两位来迟了,是不是该罚?”

楚留香笑道:“该罚该罚,先罚我三杯。”

他果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也放心了。

楚留香喝下去的酒,就绝不会有毒。酒里只要有毒,就瞒不过楚留香。

丁枫又笑道:“楚兄既已喝了,胡兄呢?”

胡铁花笑道:“连他都喝了三杯,我至少也得喝六杯。”

他索性将六杯酒都倒在一个大碗里,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丁枫拊掌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果然是名不虚传。”

胡铁花道:“原来阁下早已认得我们了。”

了枫微笑道:“两位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在下若说不认得两位,岂非欺人之

谈了。”

胡铁花瞪了海阔天一眼,道:“有海帮主在这里,阁下能认得出我们,倒也不奇怪,但

我若说,我们也认得阁下,那只怕就有些奇怪了。是不是?”

丁枫道:“那倒的确奇怪得很,在下既无两位这样的赫赫大名,也极少在江湖间走动,

两位又怎会认得在下?”

胡铁花笑道:“怪事年年都有的,我倒偏偏就是认得你,你信不信?”

了枫道:“哦?”

胡铁花道:“阁下姓丁,名枫……”

他话未说完,丁枫的面色已有些变了,失声说道:“不错,在下正是丁枫,却不知两位

怎会知道?”

他在枯梅大师舱上自报姓名时,当然想不到岸上还人偷听。

胡铁花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其实阁下的大名我们已知道很久了,阁下的

事,我们也都清楚得很,否则今日我们又怎会一请就来呢?”

丁枫嘴里好像突然被人塞了个拳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察言观色,忽然仰天一笑,道:“丁兄若是认为自己的身份很神秘,不愿被人知

道,那就只怪我多嘴了,我再罚六杯。”

楚留香笑道:“这人有个最大的本事,无论你说什么,他总能找到机会喝酒的。”

丁枫也立刻跟着笑了,道:“在座的人,只怕还有一位是两位不认得的。”

那佩刀大汉立刻站了起来,抱拳道:“在下向天飞。”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就坐了下去,眼睛始终也没有向胡铁花他们这边看过一眼,方才那

一肚子火气,到现在竟还是没有沉下去。

楚留香笑道:“幸会幸会,‘海上孤鹰’向天飞的大名,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

勾子长突然打断了他的活,淡淡道:“这名字我就不知道,而且从来也未听说过。”

向天飞的面色变了,冷笑道:“那倒是巧得很,阁下的大名,我也从未听人说起过。”

陆上的强盗大致可分成几种,有的是帮匪,有的是股匪,有的占山为王,有的四处流

窜,有的坐地分赃,还有一种,叫独行盗。

独行盗的武功通常都很高,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来不要帮手,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不但

行事较隐秘,而且也没有人抢着要和他们分肥,其中的高手,有的甚至真能做到“日行千

家,夜盗百户”的。

他们只要做成一宗大买卖,就能享受很久。

但独行盗既然是独来独往从无帮手,所以冒的风险自然也比较大,是以他们大多身怀几

种独门绝技,足以应变。

也有的是轻功极高,一击不中,也能全身而退。总之,若非对自已武功有自信的人,就

绝不敢做独行盗。在海上做案,遇险的机会总比陆上多,因为商船航行海上,必定有备,而

且海上风浪险恶,也绝非一个人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海盗大都是啸聚成群,很少有独行

盗。

这“海上孤鹰”向天飞却正是海上绝无仅有的独行盗。此人不但武功高,水性熟,而且

极情于航海术,一人一帆,飘游海上,遇着的若非极大的买卖,他绝不会出手。

自东而西,满载而归的商船,常会在半夜中被洗劫,船上的金银珠宝已被盗一空,沉重

的银两,却原封不动。那时船上的人纵未见到下手的人是谁,也必定会猜出这就是“海上孤

鹰”向夭飞的手笔了。大家也只有自认倒霉。

因为那时向天飞早已扬帆而去,不知所终,在茫茫大海中要找一个人,正好像要在海底

捞针一般。

独行盗大多都脾气古怪,骄横狂做,很少有朋友,而且下手必定心黑手辣,这向天飞自

然也不例外。

比起别人独行盗,这向天飞却有两样好处。第一,他手下极少伤人性命,而且一向只劫

财,不劫色。

楚留香总觉得这人并不太坏。

但这人的脾气却坏极了,一言不合,好像就要翻桌子出手。

这次勾子长倒很沉得住气,居然还是神色不动,淡淡道:“我本就是个无名小卒,阁下

未曾听过我的名字,本不足为奇,但阁下既然号称“海上孤鹰”,轻功必是极高明的了。”

若是别人听了这话,少不得总要谦谢一番。

向天飞只是冷冷道:“若论轻功么,在下倒过得去。”

勾子长大笑道:“好好好,原来阁下也是个直爽人,正投我的脾气。”

他举杯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我这次出来,为的就是要见识见识江湖中的轻功高

手,阁下既然这么说,我少不了是要向阁下领教的了。”

向天飞道:“向某随时候教。”

勾子长淡淡一笑,悠然道:“我想你用不着等多久的。”

胡铁花心里暗暗好笑:“想不到这勾子长也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角色,却不知为何偏偏

找上向天飞,莫非他初出江湖,想找个机会成名立户?”

丁枫忽然笑道:“勾兄的轻功,想必也是极高明的了?”

勾子长膘了向天飞一眼,淡淡道:“若论轻功么,在下也倒还过得去。”

丁枫道:“勾兄若真想见识见识当今江湖中的轻功高手,今天倒真是来对地方。”

勾子长道:“哦?”

了枫笑道:“勾兄眼前就有一人,轻功之高当世无双,勾兄若不向他请教请教可真是虚

此一行了。”

胡铁花膘了楚留香一眼,两人心里都已有数,“这小子在挑拨离间。”

勾子长却好像听不懂,笑道:“在下正也想请丁兄指教指教的。”

了枫笑道:“在下又算得了什么:勾兄千万莫要误会了……”

勾子长目光闪动,道:“丁兄说的难道并不是自己么?”’

丁枫大笑道:“在下脸皮虽厚,却也不敢硬往自己脸上贴金。”

勾子长道:“那么,丁兄说的是淮呢?”

了枫还未说话,勾子长忽又接着道:“了兄说的若是楚香帅,那也不必了,楚香帅的轻

功,我的确自愧不如,但别人么……嘿嘿”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接着道:“无论是哪位要来指教,我都随时奉陪。”

他这句话无异摆明了是站在楚留香一边的。

胡铁花虽对他更生好感,却又不免暗暗苦笑,觉得这人实在是初出茅庐,未经世故,平

白无故就将满桌子人全都得罪了。幸好这时那最后一位客人终于也已赶来。

只听楼梯声只响了两响,他的人已到了门外。来的显然又是位轻功高手。

胡铁花就坐在门对面,是第一个看到这人的。

这人的身材不高,简直可说是瘦小枯干,脸上黄一块,白一块,仿佛长了满脸的白癣,

一双眼睛里也布满了红丝,全无神采。

他相貌既不出众,穿的衣服也很随便,甚至已有些破旧,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觉得奇

怪:“堂堂紫鲸帮的帮主,怎么会请了这么样的一位客人来?”

但胡铁花却是认得他的。

这人正是长江“神龙帮”的总瓢把子云从龙云二爷。水性之高,江南第一,据说有一次

曾经在水底潜伏了三日三夜,没有人看见他换过气,他脸上黄一块、白一块的,并不是癣,

而是水锈。

他一双眼睛,也是因为常在水底视物,才被泡红了的。

长江水利最富,船只最多,所以出的事也最多,“神龙帮”雄踞长江,只要在长江一带

发生的事,无论大小,“神龙帮”都要伸手去管一管的。

能坐上“神龙帮”帮主的金交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天也不知要解决多少纠纷,应

付多少人。

云从龙自奉虽俭,对朋友却极大方,应付人更是得体,正是个随机应变,八面玲珑的角

色。

但此刻这位八面玲珑的云帮主却铁青着脸,全无笑容,神情看来也有些愤怒、慌张,竟

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神龙帮”里,莫非也发生了什么极重大的意外变化?

四热炒,四冷盘还没搬下去,一尾“清蒸鲥鱼”已摆上夺,海阔天请客的菜,是从来不

会令客人失望的。

“清蒸鲥鱼”正是三和楼钱师傅的拿手名菜,胡铁花觉得它虽不如张三烤的鲜香,但滑

嫩处却仿佛犹有过之。

但无论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够欣赏领略,一个人若是满肚子别扭,就

算将天下第一名厨的第一名菜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现在大家心里头显然都别扭得很。

云从龙自从坐下来,就一直铁青着脸,瞪着武维扬,看到这么样的一张脸,还有人能吃

得下去?

“神龙帮”与“凤尾帮”为了抢地盘,虽曾血战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早已

成了过去。

近年来江湖中人都以为两帮早已和好,而且还谣传武维扬和云从龙两人“不打不相识”

如今已成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两人还像是在斗公鸡似的。

胡铁花实在想不通海阔天为何将这两人全都请到一个地方来?难道是存心想找个机会让

这两人打一架么?

只听楼梯声响,又有人上楼来了,听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个人。

了枫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海帮主还请了别的客人?”

海阔天目光闪动,笑道:“客人都已到齐,若还有人来,只怕就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了。”

云从龙忽然长身而起,向海阔天抱了抱拳,道:“这两入是在下邀来的,失礼之处,但

望海帮主千万莫要见怪!”

海阔天道:“焉有见怪之礼?人越多越热闹,云帮主清来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贵宾,只

不过……”他大笑着接道:“规矩却不可废,迟来的人,还是要罚三杯的。”

云从龙又瞪了武维扬一眼,冷冷道:“只可惜这两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

海阔天笑道:“无论谁说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骗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

倒未见过。”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真正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个死人。”

云从龙铁青着脸,毫无表情,冷冷道:“这两人正是死人!”

这人居然我了两个死人来做陪客!

难道他还嫌今天这场面太热闹了么?

海阔天面上阵青阵白,神情更难尴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好,什么样的客人在下

都请过,能有死客来赏光,今天倒还真是破题儿第一遭,云帮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总算

让在下开了眼界。”

他脸色一沉,厉声道:“但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无论是死是活,都请进来吧!”

云从龙似乎全未听出他话中骨头,还是面无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谢海帮主

了!”

他缓缓走了出去,慢慢的掀起门帘。

门口竟果然直挺挺站着两个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会自己走上楼的,后面自然还有两个活人扶着。但大家看到这两个死人,就

谁也不去再去留意他们背后的活人。

只见这两个死人全身**的,面目浮肿,竟像是两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水鬼,那模

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屋子里的灯火虽然很明亮,但大家骤然见到这么样两个死人,还是禁不住倒抽了凉气。

胡铁花和勾子长的面色更都已变了。

这两个死人,他居然是认得的。

这两人都穿着紧身黑衣,腰上都系着七色的腰带,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门才从江里捞出

来的那两具尸体。

楚留香本要将这两具尸首埋葬的,但张三和胡跌花却认为还是应该将“他们”抛回江

里。

张三认为这件事以后一定会有变化。

他倒真还没有猜错,这两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捞起来了。

但这两人明明是“凤尾帮”门下,云从龙将他们送来于什么呢?

海阔天的确也是个角色,此刻已沉住气了,干笑两声,道:“这两位既然是云帮主请来

的贵客,云帮主就该为大家介绍才是。”

云从龙冷冷道:“各位虽不认得这两人,但武帮主却一定认得的。”

他目光一转,刀一般瞪着武维扬,厉声道:“武帮主可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武维扬道:“请教。”

云从龙一字字地续道:“他们是向武帮主索命来的!”

死人索命,固然谁也不会相信,但云从龙说的这句话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怨毒之意,连别

的人听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一阵寒意。

门帘掀起,一阵风自门外吹来,灯火飘摇。

问动的灯光照在这两个死人脸上,这两张脸竞似也动了起来,那神情更是说不出的诡秘

可怖,竟似真的要择人而噬。

武维扬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云帮主若是在说笑话,这笑话就未免

说得太不高明了。”

云从龙冷冷道:“死人是从来不说笑的。”

他忽然撕开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们左肋的伤口来,嘶声说道:“各位都江湖中

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们这致命的伤口是被什么样的凶器所伤的?”

大家面面相觑,闭口不言,显然谁也不愿涉入这件是非之中。

云从龙道:“在下纵然不说,各位想必也已看出这是‘神箭射日’武大帮主的大手笔

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脏,武大帮主的‘风尾箭’果然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他仰天冷笑了几声,接着又道:“只不过这两人却瞬?眼睛,走到武维扬面前,伏地而

拜,道:“神龙帮属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见新帮主。”

了枫长揖到地,含笑道:“武帮主从此兼领两帮,必能大展鸿图,可喜可贺。”

这两人一揖一拜,武维扬的“神龙帮”帮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从龙的尸身犹倒卧在血

泊中,竟全没有人理会。

胡铁花忽然叹了口气,哺哺道:“云从龙呀云从龙,你为何不将这帮主之位传给宋仁钟

呢?”

这句话说出,丁枫、夏奇峰、武维扬的面色都变了变。

武维扬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位宋仁钟宋大侠和云帮主有什么关系。”

胡铁花道:“宋仁钟是我的朋友,和云从龙一点关系也没有。”

武维扬勉强笑道:“这位宋大侠若真是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将这帮主之位转

让给他也无不可。”

胡铁花道:“这位宋仁钟既非什么大侠,更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只不过是棺材店老板而

已。”

武维扬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铁花淡淡道:“不错,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终,云从龙若将这帮主之位传给了

他,虽没别的好处,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还有人为他送终。”

武维扬的脸红了,干咳两声,道:“云故帮主的遗托,自然应该由在下收殓……夏舵

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维扬道:“云故帮主的后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务必要办得风光隆重,从今天起,

‘神龙帮’三千子弟,上下一体,都得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严禁喜乐。若违

命,从重严办……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维扬突然在云从龙尸身前拜了三拜,双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咽哽道:“君君子之生

前,为我之敌,君君子之死后,为我之师,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归君君子遗托,以示哀

思……”

说完这八句话,他的人竟已走下楼去。

胡铁花道:“他倒是说走就走,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丁枫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说,若换了我,只怕也无颜留在这里。”

胡铁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杀了云从龙,生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

了。”

丁枫道:“神龙与凤尾两帮本是世仇,近百年来,两帮血战不下数百次,死者更以千

计,别人就算要替他们复仇,只怕也是无从着手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错,这本是他们两帮的私事,别人还是少管些好。”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住了没有说话。

丁枫道:“如今云帮主虽不幸战死,但神、凤尾两帮,经此并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

流血了,这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胡铁花冷冷道:“有这么样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准备要庆祝一番呢?”

丁枫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消之意,反而笑道:“正该如此。我们既然都不是‘神

龙帮’属下,自然也不必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只不过……”

他目光闪动,接着又笑道:“此间自然已非饮宴之地,幸好海帮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

下也知道紫鲸帮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终年不缺的,却不知海帮主可舍得再破费一次

么?”

海阔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将在下看得大小气了,却不知各位是否肯赏光……”

胡铁花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楚留香就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这里的酒喝得实在有点不上不下

的,若能以海帮主座船上去作长夜之饮,实足大快生平,海帮主就算不请,我也要去的。”

丁枫拊掌笑道:“长夜之饮虽妙,若能效平原君君于十日之饮,就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兴,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枫道:“胡兄呢?”

楚留香抢着道:“他?十日之醉,他只怕还觉得不过瘾,最好来个大醉三千年。”

胡跌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里的客人都是活的,因为死人都不喝酒,

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气。”

勾子长忽然笑道:“我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到了那条船上后,恐怕就要变成死人了。”

海阔天皱了皱眉,道:“阁下难道还怕我有什么恶意不成?”

勾子长淡淡笑道:“我倒并没有这意思,只不过若真连喝十天,我若还未醉死,那才真

是怪事。”

海阔天展颜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赏光么?”

到现在为止,金灵芝居然一直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现在她居然还不说,只点了点头。

胡铁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实,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无妨。”

金灵芝非但未开口说话,也未喝过酒,不认识她的人简直以为她的嘴已缝起来了。

但这次胡铁花话未说完,她眼睛已瞪了过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不会喝酒?”

胡铁花也不理睬她,却哺哺自语着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会喝酒的,但酒量的大

小,却大有分别了。”

金灵芝冷笑道:“我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酒量好?”

胡铁花还是不睬她,哺哺道:“男人也许还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么……嘿嘿,女人

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的脸已气红了,道:“好,我倒要让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

胡铁花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灵芝大声道:“若喝不过你,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但你若喝不过我呢。”

胡铁花笑了,道:“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这句话女人家万万不可随便说的,若则你若

输了,那岂非麻烦得很?”

金灵芝脸更红了,咬着牙道:“我说了就说了,说出来的话一定算数。”

胡铁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两杯,我若先醉了,也随便你怎么样。”

金灵芝道:“好,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胡铁花道:“我说出来的话,就好象钉子钉在墙上,再也没有更可靠的了。”

丁枫忽然笑道:“胡兄这次只怕要上当了?”

胡铁花道:“上当?”

丁枫道:“万福万寿园中,连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学渊源,十二岁

时就能喝得下一整坛陈年花雕;胡兄虽也是海量,但若以两杯换她一杯,只怕就难免要败在

娘子军的手下了。”

胡铁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胜败何足论,醉死也无妨。”

勾子长叹了口气,哺哺道:“看来死人又多了一个了。”

紫鲸帮主的座船,自然是条好船,坚固、轻捷、光滑、华丽、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尘不

染,就像是面镜子,映出了满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与名马一样,就算停泊在那里不动,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姿神采,令人

不饮自醉。

但无论是好船,是美人,还是良驹名马,也只有楚留香这样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赏。

胡铁花就只懂得欣赏酒。幸好酒也是佳琅。

岸边水浅,像这样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离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无论轻功多么好

的人,也难飞越。

楚留香他们是乘着条小艇渡来的。

胡铁花一上甲板,就喃喃地:“在这里烤鱼倒不错,只可惜张三不在这里,这条船也不

是金灵芝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铁花眨眼道:“这条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赔给张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随便她怎样’,已经谢天谢地了。”

胡铁花瞪起了眼上,道:“我一定要叫她‘随便我怎么’,然后再叫她嫁给你,要你也

受受这位千金大小姐的气,能不被气死,就算你运气。”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就算受些气,也是开心的……只怕你到了那

时,又舍不得了。”

只听身后一人道:“舍不得什么?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胡铁花用不着口头,就知道是勾子长来了。因为别人的脚步没有这么轻。

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总也舍不得将自己的老婆让人的。”

勾子长道:“胡兄原来已成家了,这倒看不出。”

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头上也不会挂着招牌,怎会一眼就看得出来。”

勾子长日光上下打量着胡铁花,像越看越有趣。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什么?我脸上难道长出一朵花么?”

勾子长的脸似乎已有些红了,呐呐地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有了家室的人,绝对不

会像胡兄这样……这么样…”

他眼睛瞟着胡铁花,似乎不敢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楚留香却替他说了下去,笑道:“你觉得有老婆的人,就绝下会像他这么脏,是不

是?”

勾子长脸更红了,竟已默认。

楚留香大笑道:“告诉你,这人除了舍不得老婆外,还舍不得洗澡,他常说一个人若是

将身子洗干净了,就难免大伤元气。”

勾子长虽然拼命想忍注,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铁花板着脸道:“滑稽滑稽,像你这么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妈的找不出第二个来。”

丁枫、金灵芝、向天飞,本都已入船舱,听到他们的笑声,大家居然又全部退了出来。

金灵芝此刻像是又恢复“正常”了,第一个问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呀?聊得如此开

心?”

楚留香忍住笑,道:“我们正在聊这位胡兄成亲的事。”

金灵芝瞪了胡铁花一眼,道:“哼。”

楚留香忍住笑道:“只因他马上就要成亲了,所以大家都开心得很。”

金灵芝头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舱,嘴里还冷笑道:“居然有会嫁给这种人,倒真是怪

事,想来那人必定是个瞎子。”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不但是个瞎子,而且鼻子也不灵。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

气,但我宁愿要这种人,也不愿娶个母老虎的。”

金灵芝跳了起来,一转身,已到胡铁花面前,瞪着眼道:“谁是母老虎?你说!你说!

你说!”

胡铁花昂起头,背负起双手,道:“今天的天气倒不错,只可惜没有月亮。”

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边,只可惜你自己看不见而已。”

金灵芝本来还想发脾气的,听了这句话,也不知怎的,脸突然红了,狠狠跺了跺脚扭头

走入了船舱。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亲了,倒是件喜事,却不知新娘子是哪一

位?”

楚留香道:“说起新娘子么……人既长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不错,酒量更不错,

听说能喝得下一整坛……”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老臭虫,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就……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脸居然也红了。

大家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就在这时,突见一条小船,自江岸那边飘飘盈盈的摇了过

来。

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双手张着块白布。

自布上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友。”

董永“卖身葬父”多千古传为佳话,但“卖身葬友”这种事,倒真还是古来所无,如今

少有,简直可说是空前绝后。

勾子长失声道:“各位请看,这人居然要将自己卖了,去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够义气的

人,我们要交上他一交。”

胡铁花道:“你若想交个朋友,还是将他买下来的好,以后他若臭,你至少还可将他再

卖出去。”

楚留香道:“只要不臭、不脏、不赖、不拼命喝的人,总有人要的,怎会卖不出去?”

胡铁花还未说话,只听小船上那人已大声哟喝道:“我人既不臭,也不脏,更不懒,酒

喝得不多,饭吃得比麻雀还少,做起事来却像条牛,对主人忠心得又像家狗,无论谁买了

我,都绝不会后悔,绝对是货真价实,包君满意。”

哟喝声中,小船渐渐近了。

但胡铁花却连看也不必看,就已听出这人正是“快网”张三。

他忍不住笑道:“这小子想必是穷疯了。”

张三站在船头,正色道:“船上的大爷大奶奶们,有没有识货的,把我买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将自己卖了么?”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有条船可卖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

棍儿一个,不买自己卖什么?”

丁枫道:“却不知要价多少?”

张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两,若非我等着急用,这价儿我还不卖哩。”

丁枫道:“朋友究竟有什么急用?”

张三又叹了口气,道:“只因我有两个朋友,眼看已活不长了,我和他们交友一场,总

不能眼见着他们的尸体喂狗,就只好将自己卖了,准备些银子,办他们的后事。”

丁枫瞟了胡铁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着五百两银子呀。”

张三叹道:“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这两个朋友,活着时就是酒鬼,死了岂非要变成酒鬼

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还要在他们坟上倒些酒,否则他们在阴间没酒喝,万一活回来

了,我可真受不了了!”

他竞指着和尚骂起秃驴来了。胡铁花只觉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勾子长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将他买下来了吧。”

丁枫微笑道:“买下也无妨,只不过……”

突听一人道:“你不买,我买。”

语声中,金灵芝已又自船舱中冲了出来,接着道:“五百两就五百两。”

张三却摇头,笑道:“只是姑娘买,就得要五千两。”

金灵芝瞪眼道:“为什么?”

张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烦却多了,有时还说不定要我跳到臭水里去

洗澡。”

金灵芝想也不想,大声道:“五千两就五千,我买下了。”

张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买?”

金灵芝道:“谁跟你说笑?”张三目交四转,道:“还有没有人出仍比这位姑娘更高

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还像狗,岂非活脱脱是怪物,我脑袋又

没毛病,何必花五千两买个怪物。”

金灵芝又跳了起来,怒道:“你说谁是怪物?你说!你说!”

胡铁花悠然道:“我只知有个人不但是母老虎,还是个怪物,却不知谁?金姑娘你莫非

知道么?”

金灵芝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抢银子、抢钱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抢着要挨骂,

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远远的溜了。

张三干咳两声,道:“若没有人再出价,我就卖给这位姑娘了。”

突听一人道:“你就是‘快网’张三么?”

张三道:“不错,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两。”

江心中,不知何时又荡了一艘小艇。

出价的这人,就坐在船头,只见他身上穿着件灰朴朴的衣服,头上戴着顶大帽,帽沿低

压,谁也看不到他的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飞冷冷道:“何况,这还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条海盗船!”

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副想要找麻烦的神气。

船头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对各位没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放心我。”

丁枫道:“我们对别人也许会不放心,但对阁下却放心得很。”

船头的人道:“为什么?”

丁枫笑道:“一个若像阁下这样身怀巨盗,防范别人正还来不及,又怎会再去打别人主

意?”

船头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铁花冷冷道:“原来一个人只要有钱了就是好人,就不会打别人坏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如此看来,我们还是快下船吧。”

丁枫笑道:“酒还未喝,胡兄自动地就要走了?”

胡铁花道:“我们身上非但没有巨资,简直可说是囊空如洗,说不定随时都要在各位身

上打打坏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膘了金灵芝一眼,冷冷地接着道:“但这也怪不得各位,有钱人对穷鬼防范些,原

是应该的。”

丁枫道:“胡兄这是说笑了,两位一诺便值千金,侠义之名,早已轰传天,若有两在身

旁,无论到哪里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况……”

金灵芝忽然截口道:“何况他还没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到世上竟有那样的奇境,在

下确实也动心得很。”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有地方可去了,只剩下我这个孤魂,方才

大家还抢着买的,现在就已没人要了。”

胡铁花道:“别人说的话若不算数,只好让我将你买下来吧。”

金灵芝板着脸,道:“我说过的话,自然是要算数。”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你还要买他?”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逍:“还是出那么多银子。”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现金交易?”

金灵芝“哼”了一声,扬手就将一大叠银票甩了过去。

张三突然飞身而起,凌空翻了两个跟斗,将满天飞舞的银票全部抄在手上里,这才飘落

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谢姑娘。”

海阔天拍手:“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这么样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银子,也值

得的。”

丁枫长长向金灵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后航得海上,大

家要借重他之处想必极多了,在下先在此谢过。”

他不谢张三,却谢金灵芝,显然已将张三看做金灵芝的奴仆。

胡铁花冷笑道:“张三,看来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这样的主子日后的日子想必一定好

过得很。”

张三笑道:“日后我的朋友若是鸣呼哀哉,至少我总有钱为他收尸了。”

胡铁花道:“我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还是第一个。”

张三笑道:“这你就不懂,交有钱的奴才总比穷光蛋朋友好,至少他总不会整天到你那

里去白吃。”

胡铁花和张三在这里斗嘴,楚留香和丁枫却一直在留意那边船上的动静。

那条船虽比张三乘来的瓜皮艇大些,却也不太大。船上只有两个人。除了船头戴大帽,

身穿灰袍的怪客外,船尾有个摇橹的梢公,也就是方才将那一箱黄金提到船头来的人。

这时他又提了三只箱子到船头来,那大灰袍的怪客正在低声嘱咐着他,他只是不停的点

头,一言不发就像是个哑巴。

两船之间,距离还有五六丈。

海阔天和丁枫并没有叫人放下搭的绳梯,显然想考较考较这两人,看看他们用什么法子

将那四箱黄金弄过来。只见那船夫已将四口箱捆住,又提起团长索,用力抡了抡,风声呼

呼,绳头显然还系着件铁器,仿佛是个小铁锚。

只听“呼”一声,长索忽然间横空飞出,接着又是“夺”的一响,铁锚己钉入大船的船

头,入木居然很深。

那船夫又用力拉了拉,试了试是否吃住劲,然后就将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小船头的横木

上。

海阔天笑了笑,道:“看样子他们是想从这条绳子走过来。”

丁枫淡淡道:“只望他们莫要掉到水里去才好。”

海阔天笑道:“若真掉了下去,倒也有趣,麻烦的是我们还要将他捞起来。”

其实索上行人,也并不是什么上乘的轻功,就算走江湖卖艺的绳妓,也可以在绳子上走

个三五丈。

但这时丁枫和海阔天都已看出这灰袍人的气派虽不小,武功却不高,他自己能走得过来

已是运气了,他手下那船夫只怕就要他用绳子提过来,再提那四口箱子时候,他是还有气

力,更大成问题了。

绳子一系好,那灰衣人果然就飞身跃了上去,两个起落已掠出四五丈,再跃起时,身形

已有些不稳,一口真气似已换不过来。

连楚留香手里都为他捏着把汗,担心他会掉到水里去。只听“咯”的一声,他居然落到

船头上了,就好像是从空中摔下一袋石头似的,震得舱门口的灯笼都在不停的摇荡。

看来这人非但内力不深,轻功也不高明,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敢带着四箱黄金走上紫鲸

帮帮主的船上来,胆子倒真不小。

海阔天背负着双手,笑眯眯的瞧着他,那眼色简直就像是瞧着一条自己送上门的肥羊。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这位仁兄这下子可真是‘上了贼船了’。”

“上了贼船”本是北方的一句俗话,正是形容一个人自投虎口,此刻用来形容这人,倒

真是再也恰当不过的绝妙好辞。

海阔天笑眯眯道:“原来阁下也是位武林高手。”

灰衣人低着头,喘着气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海阔天道:“那边船上还有一人,不知是否也要和阁下同行?”

灰衣人道:“那正是小徒,在下这就叫他过来拜见海帮主。”

海阔天笑道:“好说好说,令高徒的身手想必也高明得很。”

灰衣人居然并没有谦虚,只是高声呼唤道:“白蜡烛,你也过来吧,留神那四口箱

子。”

他摇着头,又笑道:“我这徒弟从小就是蜡烛脾气,不点不亮,我从小就叫惯他“白蜡

烛”了,但望各位莫要见笑。”

勾子长忍不住道:“要不要我过去帮他一下?”

他虽想乘此机会将自己的轻功露一露,却也是一番好意。

谁知灰衣人却摇头道:“那倒不必,他自己走得过来的。”

海阔天又笑了。师傅险些掉下水,徒弟还能走得过来么?

只见那“白蜡烛”已拿起船上的木梁,将四口箱子分别系在两头,用肩头担了起来,突

然飞身一跃,跃上了长索。

大家的一颗心都已提了起来,以为这下子他就算能站得住,这条绳子也一定要被压断

了。

四箱黄金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几百斤重,能挑起来已很不容易,何况还要挑着它施展轻

功。

谁知这“白蜡烛”挑着它走在绳子上,竟如履平地一般。

海阔天笑不出来了。

勾子长也瞧得眼睛发直,他自负轻功绝顶,若要他挑着四口箱子,趟过六七丈飞索,也

绝难不到他。但若要走得这么慢,他就未能做到了。这“走索”的轻功,本是越慢越难走

了。

只听灰衣人一声轻呼,白蜡烛竟然一脚踩空,连人带箱子都似已将落水中,谁知人影一

闪,不知怎地,他已好好的站在船头上了——原来他适才是他露一手功夫给大家瞧瞧。

大家本来谁也没有注意他,此刻却都不禁要多瞧他几眼。然后大家就知道他为什么被人

叫做“白蜡烛”了。

他的皮肤很白,在灯光下看来,简直白得像透明,可以看到里面的血脉骨骼,这种白虽

然是病态,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奇异魅力。

他的五官都很端正,眉目也很清秀,但却又带着某种惊恐痴呆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刚刚

受过某种巨大惊骇的小孩子一样。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无疑也是白的,但现在却已脏得令人根本无法辨别它本不是什么

颜色。

这么延邪烁鋈朔撬啦豢桑液拖蛱旆闪饺烁阉蓝恕!?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至少还有两个人能活着回去,这两人是谁呢?”

海阔天一字字道:“活着的人,自然就是杀死另外八个人的凶手!”

张三瞧着这六口棺材,喃喃道:“我好像已瞧见有六个死人躺在里面。”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是哪六个人?”

张三道:“一个是楚留香,一个是胡铁花,还有一个好像是女的……”

他说得又轻又慢,目光凝注着这六口棺材,竟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胡铁花纵然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却也不禁听得有些寒毛凛凛,直想打冷战,忍不住大

喝道:“还有一个是你自己,是不是?”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我自己好像也躺在棺材里,就是这一口材!”

他的手往前面一指,大家的心就似也跟着一跳。

他自己竟也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心已泌出了冷汗。

海阔天脸色苍白,嘎声道:“还有两个人呢?你看不看得出?”

张三抹了抹汗,苦笑道:“看不出了。”

楚留香道:“海帮主莫非怀疑公孙劫余和白蜡烛两人是凶手?”

海阔天默然不语。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那位丁鲍子和海帮主似非泛泛之交,此事海帮主为何不找人去

商量商量?”

海阔天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位张兄实未看错,在下也觉得只有

三位和金姑娘不会是杀人的凶手,所以才找三位来商量。”

楚留香淡淡道:“海帮主难道对丁鲍子存着怀疑之心么?”

海阔天又沉默了起来,头上已见冷汗。

楚留香却不肯放松,又问道:“看来海帮主与丁鲍子相交似已有很多年了。”

海阔天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楚留香眼睛一亮,追问道:“既是如此,海帮主就该知道丁鲍子的底细才是。”

海阔天眼角的肌肉不停抽搐,忽然道:“并没有怀疑他,只不过……只不过……”

他嘴角的肌肉也抽搐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海阔天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话,目光凝注着前方,似乎在看着很远很远的一样东西。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也不知为了什么,自从云从龙云帮主死了之后,我时常都

会觉得心惊肉跳,似乎已离死期不远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眼睛里闪着光,道:“云帮主之死,和海帮主你又有何关系?”

海阔天道:“我……我……我只是觉得他死得有些奇怪。”

胡铁花皱眉道:“奇怪?有什么奇怪?”

海阔天道:“武维扬帮主号称‘神箭射日’,弓箭上的功夫可说是当世无双,但是若论

硬碰的武功,也未必能比云从龙云帮主高出多少。”

张三抢着道:“不错,据我所知,两个拳掌兵刃,轻功暗器,可说都不相上下,只不过

武帮主弓马功夫较高,云帮主水上功夫强些。”

海阔天沉声说道,“但昨夜在三和楼上,武帮主云帮主交手时,两位都在场的,他们交

手只不过片刻,最多也不会超过十招,云帮主便已死在武帮主的掌下……他岂非死得太怪,

也死得太炔了?”

胡铁花沉吟着,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莫非武帮主也和金灵芝一样,学了手极厉害的

独门武功?”

楚留香道:“这当然也有可能,只不过,武帮主已是六十岁的人了,纵在老当益壮,筋

骨总已不如少年人之精健,记忆也要差得多,学起武功来,吸收自然也不如少年人快,是以

无论修文习武,都要从少年时入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就是老年人的悲哀,谁也无可奈何。”

海阔天道:“不错,这一点我也想过,我也认为武帮主绝不可能忽然练成一门能在十招

内杀死云帮主的武功。”

胡铁花道:“那么依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楚留香和海阔天对望了一眼,眼色都有些奇怪,两人心里似乎都有种很可怕的想法,却

不敢说出来。

这一眼瞧过,两人竟全都不肯说话了。

胡铁花沉思着,缓缓地道:“云从龙和武维扬交手已不止一次,武维扬功夫深浅,云从

龙自然清楚得很。”

张三点头道:“不错,天下只怕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了。”

胡铁花道:“但昨天晚上在三和楼上,两人交手之前,云从龙的神情举动却很奇怪。”

张三道:“怎么样奇怪?”

胡铁花道:“他像是早已知道自己此番和武维扬一走出门,就再也不会活着走口来了,

难道他也早已知道武维扬的功夫非昔日可比?”

张三道:“就算武维扬真练成一种独门武功,准备要对付云从龙,他自己就绝不会告诉

云从龙,云从龙又怎会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那么云从龙为何会觉得自己必死无疑?难道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秘

密?……他发现的是什么秘密?”

他目光转向楚留香,接着道:“他临出门之前,还要你替人喝了一杯酒,是不是?”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以他的酒量,绝不会连那么小的一杯酒都喝不去的,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道:“这也许是因为人不是酒鬼,自己觉得喝够了,就不愿再喝。”

胡铁花摇头道:“依我看,他这么样做必定别有用意。”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什么用意?”

胡铁花道:“他交给你的那杯酒里,仿佛有样东西,你难道没有注意?”

楚留香道:“他交给我那杯酒,我就喝了下去,什么也没有瞧见。”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向用嘴喝酒,不是用眼睛喝酒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近来你的眼睛也越来越不灵了,我劝你以后还是远离女人的

好,否则再过两年,你只怕就要变成个又聋又瞎的老头了。”

张三笑道:“那倒没关系,有些女人就是喜欢老头子,因为老头不但比年轻人体贴,而

且钱也一定比年轻人多。”

胡铁花冷笑道:“喜欢老头子的女人,一定也一样,是天生的奴才胚了。”

海阔天一直在呆呆的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看他面上的犹疑痛苦之色,他想的

必定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直到此刻,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在下能与三位相识,总算有缘,在下只

想……只想求三位答应一件事。”

他嘴里说的虽是“三位”,眼睛瞧的却只有楚留香一个人。

楚留香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也只不过是句很普通的推托敷衍的话,但从楚留香嘴里说

出就不同了。

楚留香一字之诺,重于千金,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海阔天长长松了口气,脸色也开朗多了,道:“在下万一遇有不测,只求香帅将

这……”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檀香木匣。

才说到这里,突听“咯咯”两声,似乎有人在用力敲门。

海阔天面色变了,立刻又将匣子藏入怀中,一个箭步窜到门口,低叱道:“谁?”

门已上栓,门外寂无应声。

海阔天厉声道:“王得志、李得标,外面是什么人来了?”

王得志和李得标自然就是方才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但也不知为什么,这两人也没有回

应。

海阔天脸色变得更可怕,一把拉开门栓,推门走了出去。

楚留香跟着走出的时候,只见他面如死灰,呆如木鸡般站在那里,满头冷汗雨点般往下

流个不停。

守在门外的两个人,已变成了两具死尸。

尸体上看不到血渍。两人的脸也很安详,似乎死得很平静,并没有受到任何痛苦。

海阔天解开他们的衣服,才发现他们后心上有个淡红色的掌印,显然是一掌拍下,两人

的心脉就被震断而死。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失声道:“好厉害的掌力!”

掌印一是左手,一是右手,杀死他们的,显然只是一个人,而且是左右开弓,同时出手

的。

但掌印深浅却差不多,显见那人左右双手的掌力也都差不多。

楚留香道:“看来这仿佛是朱砂掌一类的功夫。”

胡铁花道:“不错,只有朱砂掌留下的掌印,才是淡红色的。”

楚留香道:“朱砂掌这名字虽然人人都知道,其实练这种掌力的心法秘诀早已失传,近

二三十年来,江湖中已没听过朱砂掌的高手。”

胡铁花道:“我只听说过一个‘单掌追魂’林斌,练的是朱砂掌,但那也是好多年以前

的事了,林斌现在已死了很久,也没听说过他有传人。”

楚留香道:“不错,‘单掌追魂’!昔年练朱砂掌的,大多只能练一只手,但这人却双

手齐练,而且都已练得不错,这就更少见了。”

海阔天忽然道:“据说练朱砂掌的人,手上都有特征可以看得出来。”

楚留香道:“初练时掌心的确会发红,但练成之后,就‘返璞归真,,只有在使用时,

掌心才会现出朱砂色,平时是看不出来的。”

海阔天长哑道:“既是如此,除了你我中人外,别人都有杀死他们的可能了。”

张三道:“只有一个人不可能。”

海阔天道:“谁?”

张三道:“金灵芝。”

海阔天道:“何以见得?”

张三道:“瞧这掌印,就知道这人的手很大,绝不会是女人的手。”

胡铁花冷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金灵芝买了你,钱倒花得一点也不冤枉。”

海阔天道:“但女人的手也有大的,据相法上说,手大的女人,必定主富主贵,金姑娘

岂非正是个富贵中人么?”

张三冷冷道:“原来海帮主还会看相,据说杀人者面上必有凶相,只不知海帮主可看得

出来么?”

海阔天还未说话,突又听到一声惨呼。这呼声仿佛是从甲板上传下来的,虽然很遥远,

但呼声凄厉而尖锐,每个人都的听得清清楚楚。海阔天面色又变了,转身冲了上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条船上倒真是多灾多难,要活着走下船去实在不容

易。”

楚留香忽然从王得志的衣襟中取出样东西来,沉声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手里拿着的赫然竟是粒龙眼般大小的珍珠。

张三面色立刻变了,失声道:“这就是我偷金姑娘的那颗珍珠。”

楚留香道:“没有错么?”

张三道:“绝没有错,我对珍珠是内行。”

他擦了擦汗,又道:“但金姑娘的珍珠又怎会在这死人身上呢?”

楚留香道:“想必是她不小掉在这里的。”

张三骇然道:“如此说来,金灵芝难道就是杀人的凶手?”

楚留香没有口答这句话,目中却还着沉思之色,将这颗珍珠很小心的收藏了起来,大步

走上楼梯。

胡铁花拍了拍张三的肩头,道:“主人若是杀人的凶手,奴才就是从犯,你留神等着

吧。”

胡铁花他们走上甲板的时候,船尾已拥满了人,金灵芝、丁枫、勾子长、公孙劫余、白

蜡烛,全都到了。

本在那里掌舵的向天飞已不见了,甲板上却多了滩血渍。血渍殷红,还未干透。

胡铁花动容道:“是向天飞!莫非他已遭毒手?但他的尸身呢?”

海阔天眼睛发红,忽然厉声道:“钱风、鲁长吉,今天是不是该你们两人当值掌舵

的?”

人丛中走出两人,躬身道,“是。”

海阔天怒道:“你们的人到哪里去了?”

钱风颤声道:“是向二爷令我们走远些的,我们不走,向二爷就瞪眼发脾气,还要打

人,我们才不敢不走开。”

鲁长吉道:“但我们也不敢走远,就在那里帮孙老三收拾缆绳。”

海阔天道:“方才你们可曾听到了什么?”

钱风道:“我们听到那声惨呼,立刻就赶过来,还没有赶到,又听到‘噗通’一响,再

看向二爷,就已看不到了。”

众人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已明白,那“噗通”一声,必定就是向天飞尸身落水时所发出

的声音。

大家都已知道向天飞必已凶多吉少。

海阔天与向天飞相交多年,目光已将落泪,嘎声道:“二弟,是我害了你,我本不该拉

你到这里来的……”

丁枫柔声道:“海帮主不必太悲伤,尸身还未寻出之前,谁也不能断定死的谁,何况,

向二爷武功极高,又怎会轻易遭人毒手?”

张三道:“尸身落水还没多久,我下去瞧瞧是否还可以将他捞上来。”

这时船行已近海口,波涛汹涌。张三却毫不迟疑,纵身一跃,已像条大鱼般跃人水中。

海阔天立刻大喝道:“减速,停船,清点人数!”

喝声中,水手们已全都散开,紫鲸帮的属下,果然训练有素,虽然骤经大变,仍然不慌

不乱。

船行立刻就慢了下来。只听点名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过了半晌,那钱风又快步奔回,躬身道:“除了王得志和李得标,别人都在,一个不

少。”

别人都在,死的自然是向天飞了!

海阔天忽然在那滩血渍前跪了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沉声道:“向二粝闾鞠牛嘈溃骸澳愕焱耍撞挠泻眉缚冢

舨唤?材填满,只怕是绝不会住手的。”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想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是谁呢?”

楚留香道:“这就难说了……说不定是你,也说不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么你就快乘还没有死之前,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

楚留香笑了,道:“这人倒真是有双贼眼,那杯酒里,的确有样东西。”

张三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道:“是个蜡丸,蜡丸里还有张图。”

胡铁花道:“什么图?”

楚留香说道:“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张图画的究竟是什么

图上画着的,是个蝙蝠。

蝙蝠四围画着一条条弯曲的线,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黑点,左上角还画了圆圈,发着光

的圆圈。

楚留香道:“这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仿佛是代表流水。”

张三道:“嗯,有道理。”

楚留香道:“这圆图画的好像是太阳。”

张三道:“不错。”

胡铁花道:“但这些大大小小的黑点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也许是水中的礁石……”

胡铁花道:“太阳下、流水中、礁石间,有个蝙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真把人糊

涂死了。”

楚留香道:“这其中自然有极深的意义,自然也是个很大的秘密,否则云从龙也不会在

临死前慎重的交托给我了。”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索性说明白呢?为什么要打这哑谜?”

楚留香道:“那时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胡铁花抢着涎:“不错,那天在三和楼上,我也觉得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而且简直有

些语无伦次,连‘骨鲠在喉’这四个字都用错了。”

张三道:“怎么用错了?”

胡铁花道:“‘骨鲠在喉’四字,本来形容一个人心里有活,不吐不快,但他却用这四

上字来形容自己喝不下酒去,简直用得大错而特错。”

张三失笑道:“云从龙又不是三家村里教书的老夫子,用错了典故,也没什么稀奇,只

有像胡先生这么有学问的人,才会斤斤计较的咬文嚼字。”

楚留香笑道:“这两年来,小胡倒的确像是念了不少书,一个人只要还能念得下书,就

不至于变得太没出息。”

胡铁花怒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每次我要谈谈正经事的时候,你们就胡说八

道。”

楚留香笑了笑,突然一步窜到门口,拉开了站,门口竞站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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