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老爷子总是坐在这个亭子里,眯着眼看斜阳。
而朴不成,总是距离老爷子最近的那个人。他就像一个影子,无声的陪伴。
这一陪,就是四十年。
他总是说自己是奴婢,可是无论在老爷子心中还是在朱允熥心中,都从没把他当成奴婢。他,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他....”朱允熥张口,“可留下了什么话?”
朴无用哭道,“干爷爷说求皇上给个恩典,不敢奢求葬在太上皇身侧,只求在孝陵边上给个巴掌大的地方。他说,就算死了,也想离着太上皇近点儿.....呜呜!”
人道忠字如刀插心剜肺,又道情义潦草堪比纸薄。
皆因功名利禄恩怨是非,忘却相知相伴年年岁岁。
“准了!”朱允熥看着朴不成蜷缩的身影,悲声道,“有他陪着老爷子,我也放心!”说着,看向朱高炽,“给朴不成准备一副好寿材,找个好地方!”
说着,朱允熥又看向朴无用,“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可有想带着的?”
“没!”朴无用擦着眼泪,“他老人家一辈子什么都没攒下,就给奴婢留了几套旧衣裳几套书。”说着,朴无用抬头道,“他老人家说,他的封口钱,要用他脖子上挂的那枚铜钱!”
人死了,嘴唇上要盖着一枚含口钱,寓意来生不再受穷!
“那钱,奴婢曾他老人家说过,是当年他老人家的卖身钱。”朴无用继续哭道,“他说当年他只卖了几贯钱,跟着人牙子走的时候,他母亲拿出一枚钱,哭着挂在他脖子上.....”
“嗯嗯!”朱允熥眼中含泪,心中沉重。
然后,低着头摆摆手。
李景隆快步上前,走到朴不成身体旁,“朴公公,晚辈扶您起来。”说着,双臂伸开把朴不成抱了起来,平放在院子当中的石桌上,又拿过一卷白布,唰的展开仔细的盖好。
然后,站在朴不成的身体前,郑重的三鞠躬。
邓平也默默走过去,站在李景隆身后行礼。
而朴无用则是行孝子贤孙之礼,跪在朴不成身侧,久久不曾起身。
就这时,王八耻走到朱允熥身后,低声道,“皇上,各大臣都来了,在前院候着!”
一群人簇拥着朱允熥朝前走,路过老爷子灵堂时,灵堂外已密密麻麻跪满了人。
武定侯郭英在前,景川侯曹震,东莞伯何荣等等十余位尚存的开国功臣,无声叩首。
他们没哭也没喊,每个人却好似都失了魂一般默默流泪,不能自已。甚至有的人,已哭到了昏厥背气,全身发抖。
无声的哭,比撕心裂肺的喊,更让人压抑。
陡然间,众功臣之中景川侯曹震扯着嗓子大喊,“主公,一路走好呀!”
哇的一声,老军侯们始终被压抑的哭声,在瞬间如山洪爆发。
“嚎你娘呀!”郭英回头,脸上带泪的骂道,“都他娘的憋回去,不许在大哥面前哭!”他红着眼睛,嘶吼道,“咱们是来送大哥的,不是来嚎的!”
“呜呜呜!”灵堂前的哭声,再次压抑起来。
“主公!”军侯中有人喊道,“下辈子,俺们还跟着您!”
“您先且去,俺们随后跟着您,大闹阴曹地府!”
“咱们把阎王老子拉下来,让您做宝座!”
“主公,活为人皇,死为鬼皇!”
咚咚,忽然有人敲打自己的胸膛。
先是一个人,而后所有人都拼命的敲打着自己已经不在健壮的胸膛。
沉闷的敲击声,开始在灵堂外回荡。
“男儿不能苟且死,八月十五杀鞑子。钢刀在手枪在肩,誓要日月换新天!”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放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子做马牛!”
“宁为刀下鬼,不为奴隶人。我以我血染山河,要教子孙欢歌多......”
粗狂且撕心裂肺的歌声在灵堂前回荡,白蟠随着风,喇喇作响。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送老爷子上路。
~
一场简单的御前会议,就在老爷子灵堂的前院举行。
文武官员分列两边,武臣们如魏国公徐辉祖,郑国公常升等人都是腰系孝带,文官们则都是一身素服。还有满身素缟的驸马都尉等,使得本就不大的院落,人满为患。
“皇爷爷走了!”朱允熥环视群臣,哀声道,“朕没想过,他老人家居然走得这么快!”说着,再次潸然落泪。
“皇上节哀!”众臣哽咽道。
朱允熥呆坐宝座上,无声垂泪,双手掩面。
李景隆开口道,“皇上,臣知皇上乃是古往今来第一纯孝之君。然,此时此刻家国天下都压在皇上您的肩膀上,亿万臣民万里江山都指望着您呢!”说着,落泪道,“所谓悲大伤身,您今天已经哭了几次了。大行皇帝英灵未远,也在看着您。他老人家对您期望甚深,您万不可悲伤过度,伤了自己的身子啊!”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朱允熥挥挥手,看向群臣,“现在,朕把你们招找来,就是为了商议下皇爷爷他老人家的谥号,庙号!”说着,再落泪道,“如今朕心乱如麻,脑袋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出来!”
“臣等事先已商议了一下!”吏部尚书任亨泰先开口道,“臣等以为,大行皇帝布衣起兵,提三尺剑转战天下洗涤宇宙,开创大明。当效仿历代开国帝王故事,庙号为高祖!”说着,顿了顿,“当然,这只是臣等的浅见,是否可用还要皇上定夺?”
“高祖?”朱允熥微微皱眉,脸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确实,历代开国之君的庙号都是高祖,但.....
朱允熥只是微微的表情变化,就有人敏锐的抓住。
礼部侍郎李至刚出列,朗声开口道,“皇上,臣倒是认为,高祖之号不足以表大行皇帝之功也!”
说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李至刚继续说道,“汉唐开国之君皆为高祖,然我大明得国之难,岂非汉唐能比?”
“我大行皇帝度越历代开国之君,岂能庙号与之同乎?”说着,李至刚对朱允熥行礼道,“大行皇帝攘克夷狄,收复诸夏!肇基南服,一统江山。大行皇帝创业之南,古来罕见。其敌非华夏诸侯,乃亘古未有之凶蛮之敌。”
“十五年南征北战,持刀于前不避箭矢,百战百胜。众位,我汉家天下自五代之后,声威不震以至半边江山沦丧。前宋积弱,称胡为兄,万年未有之耻也!”
“大行皇帝,收复燕云,驱虏而置之大漠之外,乾坤辟而再位,日月涤而重朗。海岳奠而如故,汉人复之衣冠!”
“如此丰功伟绩,岂能与历代同?我大明洪武皇帝,盖万古一帝也!”
朱允熥一拍宝座的扶手,“说得好!”
说着,看向群臣,“朕意,亦如是!高祖一号非是不好,而是不足表太上皇再造天下之功,不能表他老人家创业之难,亦不能表他老人家一升自强不息之志!”
说着,他站起身,皱眉道,“朕以为,太上皇之庙号,当于前代不同,更要超越前代!”说着,他大声道,“太上皇之庙号,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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