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搞不懂什么叫“花开见佛”的招数,可李臻总觉得……
师父这不浪催的嘛。
大老远过来,就为了给咱老李门口种颗树?
这手段……凭心而论,李臻觉得挺厉害的。
哇哦,好耶,师父真腻害……
但问题是您老人家是不是太没眼力见了?
那树枝的位置,就在俺挂着的对联边上。就在“听抑扬褒贬,座中常有书中人”下面。
这要是等那桃枝长成了树, 自己这半块匾肯定就瞧不见了。
嗬!
这么一琢磨,这秃驴心里藏着坏呢啊!
书馆招人的门头被遮半块,这不是骂说书先生没能耐呢嘛!而如果这桃树发芽,根茎拱起……到时候这半扇院墙不也得垮塌?
那贫道这书馆……不就么的了?
秃驴!
你夺笋啊!
李老道觉得有点糟心了。
可瞧着那树枝底下白白嫩嫩的气根,这会儿又不好拔出来。不然这树要是再被伤了根,指不定就活不了了。
唉,也罢。
说归说笑归笑,上次肚子里有火,心气儿上来了还骂了人家一句街。这次不管怎么样,都得礼貌些才是。
否则就是咱老李不懂规矩了。
规矩怎么讲?
客客气气的呗……
老燕京人的习惯得摆出来:
“法师,吃了没?”
这话一出口,他忽然又想给自己一嘴巴……
随着锅里汤汁的烧开,这会儿那股酱豆混合肉香的味道已经飘散了全院。
是个人都能闻见在炖肉,自己却当着个和尚的面问了一句“吃了没”?
这……
呔!这和尚太坏了,坏贫道道心!
原本一个唇红齿白玉面小道士,硬生生的被他影响的道心崩碎成了一个混不吝!
满眼无语的李臻赶紧补救,一摇头:
“今日贫道与友人小聚……锅里虽然炖了些荤,可家中还有些新鲜的蘑菇……”
“多谢道长, 贫僧却之不恭了。”
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冒犯, 慈眉善目的和尚点点头就要往里走。
“……”
李臻嘴角再次抽搐。
但还是让开了身位,做出了一个虚手恭请的模样:
“……请。”
……
“……”
“……”
杜如晦和秦琼其实也挺无语的。
明明说好了三人饯别,怎么就成了四人麻将了?
但这会人进来了, 于情于理,这是道长做东,若是失礼,可是驳斥道长的面子。
纷纷起身见礼。
玄奘之名,年后在洛阳城声名鹊起,虽然道长看起来并不感冒,但人的命树的影。佛法慈悲之意可是实打实的,没有任何虚头。
这年头佛门虽然被道门压着,但凭心而论,至少在杜如晦这边看起来,佛门这种“修今生,为来世”的信仰切入点,对于普通人来讲,要比道门那种清静无为,性命双修,视身体为宝船,神念为船夫,抵达彼岸的深奥道理,要更直白一些。
简简单单的, “今生受苦行善,来世修报享福”的杀伤力,对普通人来讲真不是一般的大。
越苦的人,越是这般。
恐怕若不是国师这一代镇压天下,顶起了道门的脊梁,那么可能佛门早就后来者居上了。
而眼前这位出自菩提禅院三神僧座下最优秀的弟子到来,于情,结個善缘肯定没错。于理,若对方真的是那般品行高洁,那对天下苍生来讲,也是个好事。
于是率先见礼:
“在下杜如晦,见过玄奘法师。”
一身白衣的和尚笑的温润谦和:
“贫僧玄奘,与杜施主算这次,亦是三面之缘了。”
“……”
杜如晦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讶。
确实。
第一次,是他慕名去听经。
第二次,便是刚才在河边。
而眼下……是第三次。
玄奘法师会记得自己?他并不这么想。
那么想来……便有可能是对方的某种神通了。
想通这一点,他便点点头:
“确实与法师有三面之缘。倒是在下失礼了。”
玄奘同样微笑点头,接着目光落到了秦琼身上。
二哥就比较简单粗暴了。
“某家秦叔宝。”
连名字都不告诉你。
我得给我哥们面子。
这话听的李老道给了二哥一个大大的赞,但还是补充了一句:
“法师勿怪,叔宝兄性子直爽。”
“贫僧不敢。”
玄奘摇头,目光依旧温润:
“今日本就贸然来访,有幸得见三位,还望三位莫要责怪贫僧才是。“
这话说的依旧客气。
可要么说二哥这人能处呢。
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虽然已经听出来了李老道的缓和之意,可本着爱屋及乌的同袍之情,他还是来了一句:
“法师可能饮酒?”
“……”
杜如晦忍不住扭头看向了秦琼。
李臻嘴角也一抽。
可玄奘却摇头笑道:
“阿弥陀佛,秦施主美意,贫僧心领。只是酒肉皆为荤,出家人不可沾染。”
“那便喝茶吧。”
没等秦琼说话,李臻直接开口。
同时还对秦琼使了个眼神……
二哥咱别闹啊。
好歹来者是客,给个面子。
秦琼看懂了,杜如晦也看懂了。于是,老杜帮衬了一句:
“只是希望法师莫要嫌弃我三人之茶粗粝。”
一边说,他也用眼神给秦琼发信号。
“……”
秦琼眼神转了转,一指旁边的空桌:
“我等刚要饮酒,可此处荤腥颇大,法师若不介意,咱們到那边落座吧。”
见俩人都这么“警告”自己了,二哥也不再胡闹,给了玄奘一个台阶。
于是,客随主便。
三人先落座,李臻呢,从摆着蘑菇的那桌子上,分出了一些蘑菇,又看了看醒在盆里的面。
来了个和尚,菜就得分开做了。
仨人吃肉,和尚这边……就吃个蘑菇面片汤吧。
山珍鲜美,面片劲道。
应该不差。
等分拣完了蘑菇,杜如晦那边也摆上了新泡的一壶茶,秦琼那边酒也开得了。
果干豆子什么的也都放到了桌子上。
李臻落座。
此刻,亦是黄昏残阳。
天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黑了。
秉持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们这算是到了下班的时间,而在这珍兽栏外的小院里。一文一武、一僧一道坐在这四方桌前……罕见的竟然没什么话题了。
想想也是。
和尚和道士聊什么?
聊血光之灾?
和尚说道士有血光之灾,道士算出来了和尚也印堂发黑……
那别问啊,俩人今天肯定得打个头破血流,能站着走出去的只有一个人。
文人和武人又能聊什么?
没听过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么?
虽然俩人能聊,但今天这话的尺度,却把握在李臻那。
先前,李臻告诉秦琼,杜如晦和自己是莫逆之交,而咱们哥们也是知己弟兄。
没什么不能聊的。
畅所欲言。
而三人刚才聊了战事,聊了眼看就要发生的河东之灾。
话里话外,其实都有些只能当面听,却没法往外传的“大不敬”之语。
这话谁敢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聊?
那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一时间……这气氛还真有些僵硬。
老杜和二哥怎么想,暂时还不知道。可老李这还真有点尴尬。
可一直面露慈悲之意的玄奘却开口了:
“守初道长,贫僧有一事不解。”
“呃……”
正琢磨要不要大家先一起喝一个,缓和下尴尬气氛的李臻一愣。
就听旁边这和尚来了一句:
“道长对佛经可有研究?”
“……”
李臻明显有些意外……心说大哥你就那么指望三清劈死我这不肖子孙还是咋的?
我一道士……连自己家的经文都不研究,我研究你们那东西干嘛。
于是摇头:
“一窍不通。”
听到这话,先不说秦琼和杜如晦俩人的表情。
单说玄奘,似乎颇为意外,但似乎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接着不等李臻问,便自顾自的回答:
“贫僧倒是通读过《道藏》。”
“……”
李臻嘴角又一抽……
完蛋。
要输……
而就在李老道要“万劫不复”的时候,忽然,有人站出来了。
杜如晦平视僧人,开口说道:
“玄奘法师,出家人不应打诳语。”
温润目光落在书生身上,悲天悯人:
“阿弥陀佛,杜施主为何觉得贫僧在说谎?”
话刚问完,杜如晦便摇摇头:
“法师既然说通读,那么可知《道藏》非是一本经文?《道藏》,乃是周秦以下道家子书及汉魏六朝以来道教经典,典籍之浩瀚,不下千本,寻常人可能一辈子都读不完。法师乃菩提禅院三神僧座下弟子,平日难道不修佛法经文参悟佛理?“
这话就一个意思。
你就吹吧。
咱老杜不信。
可谁知他刚说完,僧人便点点头:
“不错,《道藏》自然不是一本经文。准确的说,乃是“三洞”、“四辅”,以东晋郑隐所藏《藏书》为始,共计一千二百余卷。后有南朝宋——陆静修道士编成《道藏》,全部约有千五之数,贫僧皆通读过,用时三年。这三年,贫僧在菩提禅院不修佛法、不供养佛,一心通读《道藏》,此言并无半分虚假。“
“……”
“……”
“……”
这下,别说李臻和杜如晦了。
秦琼都有些麻了。
三年,一千多卷书?
秦琼心说我砍的人都没这么多……
而在这股沉默中,杜如晦眉头紧皱:
“为何如此?”
僧人眉眼低垂,双手合十:
“发大宏愿,振兴佛门,普度众生!”
“……”
“……”
李臻和秦琼再次无语。
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语。
先别管李老道这立场是什么……就单听这句话,他在内心就就觉得……御弟哥哥……是个狠人啊。
可俩人正无语呢,却忽然听的一句:
“荒唐!”
书生怒目:
“通读《道藏》,振兴佛门?你把二者混为一体,难不成,是以《道藏》经意,效仿古人,还要和道门争个高下不成?!好个邪僧!你可知,佛道兴替,皆不离帝王之爱恶亲仇,失败者,每遭毁灭之厄运!你难道忘记了武周、魏武之时,因为佛道之争,引得你佛门经书寺院一夜之间被付之一炬的后果了!?你这个出家人……难道还打算要趁江山飘摇……“
“老杜!”
瞬间,李臻打断了他的话语。
“……”
杜如晦也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及时收声。
可一双眼睛却已经盯着这僧人,满眼全是怒火。
而他这一发火,秦琼目光也逐渐变得不善起来。
武人的世界很单纯。
你动我哥们,就等于动我。
本来今日就觉得你是来砸场子的,给你面子让你落座,结果现在你却蹬鼻子上脸是吧?
一时间,文武皆面露森然之意。
可偏偏面对俩人的目光,玄奘不言不语,仿佛没听到一般,把目光紧盯着李臻的脸。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样。
但是……
这目光仅仅停留一瞬,下一刻,包括李臻在内,四个人整齐划一的扭过了头,看向了门口。
有人……又来了。
来的还不是一个人。
而是三个。
只是这次连门都没敲。
见门是虚掩着,没上锁后,便直接推开。
带着一男一女俩孩子的红缨再次出现时,身上依旧是那套官服宫装。推门而入后,脚步忽然一顿……
正厅之中。
热气滚滚。
热气旁边的桌前,一僧一道、一文一武四个人……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你……怎么来了?”
李臻下意识的起身,无视了红缨背后那个目光有些躲闪的男孩,和那个异瞳的女孩,对红缨问道。
“呃……”
显然,红缨也没料到春友社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秦琼她认识,可那个书生却不认识。
至于那僧人……
咦?
那不是这些时日在洛阳城里以大慈大悲之名,使得无数人心神向往的玄奘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里冒起了重重疑惑。
可这些疑惑一旦与道人那双眼眸相遇,便全数忘却了。
我来做什么?
很简单呀。
侍郎大人不让我们与你再接触……可能让我一而再、再而三违背命令的原因,便只有一个。
仅此而已。
可却不言明,只是一偏头:
“文冠,来给先生赔不是。“
听到这话,下午时还朝李臻丢石头的男孩看起来有些紧张,可却还是上前了一步,拱手作揖:
“张文冠,下午冒犯了先生,在此给先生赔不是了!请先生勿怪,日后定当全心全意,侍于先生座前,请先生原谅!”
“……”
李臻这次抽不动嘴角了。
刚才抽的太多。
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