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后,在少年的千盼万盼之下,第一道菜八宝童鸡终于是被端了上来,余年回想起以前每每替酒客们端这盘菜时候,可别提有多馋了,如今总算当上了这座上宾能够一饱口福了。
只不过刚抬起筷子,余年脑海中便不停地浮现出昨晚的事情,思忖起去老道士那求张符箓驱邪避祸起来,转而又担心那不太靠谱的老道士到底行不行,如此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是以那从前再觉得垂涎欲滴的玉盘珍馐摆在眼前,都失去了原有的鲜香气味。
看着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的少年,盈袖那双如静澜止水的眼眸不禁闪过一丝疑惑,言道:“怎么?可都是你桃源楼的招牌菜,莫非不合胃口?”
听盈袖语气中颇有点责问的味道,少年连忙辩口道:“倒不是,我怎么会辜负盈袖姐的好意,只不过确实有些不好的事情挂在心上。”说完,余年摸了摸脑袋,言语间颇有些内疚之态,踌躇了下,只好跟女子解释着说道:“你也知道,那宋家最近闹了妖怪,正巧昨日咋们桃源楼来了位四方山的一位道长,所以我就打了些歪主意,原本呢我只想赚些跟班钱,替他带带路贴贴符什么的,分上那么一点小钱,此事本也不坏,只是呀这一不小心就招惹了妖怪,昨晚可把我给折腾死了。这不,我还想着一会去那四方山道长求上几张符箓替我驱个邪。”
那一旁的盈袖姑娘此刻听着余年坦白也是给气的脸色铁青,颇有些想不到自己这个相识多年以来的弟弟竟会如此大胆,凝声说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宋家妖怪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早就听说四方山乃是当今天下第一道门大派,仙法精深神妙,世人皆敬,门中弟子多行事缜密,此事原本就凶险万分,怎么肯答应让你一个平民百姓掺和进这件事情当中?”
女子说到这里的时候,从腰间取出一些随身携带的细软,明晃晃的摆在桌前,美目又转向余年,脸色严肃地开口责问道:“你既然缺钱,为何不直接问我要?好端端的非要行这般鲁莽之事?”
余年闻言既未接过银子也没说话,垂首低眉,颇像个做错事情被爹娘责怪的孩子一般。
见少年低头不发不言,活像个闷葫芦一般,给盈袖气的一阵发闷,本想着结结实实的给余年一记板栗,只是想想如今少年倒了大霉,自己又临行辞别,总得留个好印象,如此以来心下不免一软,最终还是缓着语气问道:“身体感觉还好吗?”
前一秒还一脸委屈像的余年见女子放软了话,鬼灵精怪的抬起头来咧嘴笑着说道:“还是盈袖姐体贴我,身子那倒是没有事,只是觉得心里膈应,不去老道士那不踏实。”
女子瞥了眼满脸谄媚的少年,没好气道:“你呀就是性子太过于莽撞,虽然有点聪颖早慧,但做什么事情也不计后果,若总是这般,免不了会上当受骗的,男子汉大丈夫,得有担当,以后但凡每件事都需三思后行,听见没有?”
少年脑袋点头如捣蒜。
盈袖扶额觉得颇为无奈,见着自己摆出来的细软少年纹丝未动,皱了皱眉头,摇头自顾自继续说道:”罢了,你也不小了,至于你要银两做什么我也不过多问,何况我此次前来便是与你来辞行的,说起来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
余年呆呆地看着轻轻荡漾的碗中之酒,很是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或许在少年的潜意识中,这位当年与他患难与共多年的落魄丫头,是继自己离世的父亲以外,唯一的亲人了。
桃源楼下,也不知道是谁朝着上面催嘱道:“盈绣姑娘,差不多该启程喽,咱们天黑之前得赶到临安城!”
盈袖只是轻轻抿了口酒,皎白如玉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浅浅酒窝,淡笑道:“还记得刚刚在亦庄认识的那会,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小豆丁,我呢,是个流落街头的落魄丫头,真是转眼间就过去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在这虞县的八年,总是有很多事放不下,很多人恋恋不舍的。”
女子歪头看着此时茶饭无心的少年,脸上硬是挤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来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骂道:“送我一程。”
余年长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马车临行前,盈袖最后捏了捏少年的脸蛋,笑道:“我大概会在泉原山上绕一下,总得向你爹辞别才行。”
车前的马夫已是看多了伯劳飞燕的场景,离别时总有千言万语说不尽,颇有些急促着催道:“盈袖姑娘,咱们可要走了。”
盈袖瞥了眼车夫,最后伸出手替少年理了理衣襟依旧恋恋不舍的说道:“自己孤身一个人,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别饿着病着,要是说在桃源楼过得不如意不快乐,那就来临安城来找我好了,总好过于在外面风雨飘摇。”
余年站在原地,咧嘴笑道:“好啦盈袖姐,泉原山路崎岖,上山可得耗不少时间,再耽搁可真到不了临安城了。”
女子点了点头,缩回了攥着少年衣角的手,伴随着车夫“驾”的一声,终于是卷起浓浓烟尘,盈袖卷起后厢门帘,半露着脑袋一边朝着少年挥手道别。
少年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形影,心头百味杂陈,虽说这位自己幼时曾箪食与之的“姐姐”也终是离开了眠香楼,心底里自是替她欢喜,但想着在虞县待见自己的也就那几个人,如今又少了一个,少年踢了踢脚边的小碎石,余年涌起了一番说不出的孤寂。
青衣侍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少年身旁,嘴里嚼着最后一颗红果,口中含糊不清着说道:“以前我爹曾说人生各有渡口各有归舟,聚聚散散如浮萍,有时能知晓她平平安安就够了,盈袖姑娘既然离开了眠香楼,也算是放下了你心中多年以来的一块疙瘩,你应该欢喜才是。”
余年转过头疑惑问道:“你都听见了呀?”
莘芊眨了眨那双颇为秀气桃花眸子,酸溜溜的笑着说道:“我又不是瞎子,到时候你去临安城寻她便是,隔着虞县也不远,差不多等你以后离开了桃源楼的时候……”
青衣侍女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转而低头小声呢喃道:“我恐怕是这辈子都走不了了……”
少年闻言不知如何安慰眼前女孩,只得半悬空着手满脸的不知所措,莘芊刚进桃源楼的时候,其身世在当时常常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自己也从别的小厮那道听途说过。
按当时那伙计说法,青衣侍女本姓莫,在本地里算得上是世代书香门第的人家,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除去莫秀才的新婚大夜与稳婆接生时寥寥无几的单薄形象,虞县百姓便再也没见过莫夫人了,大抵猜测是因病去世了,只说是个极美的女子,可叹红颜命薄。
好在莘芊受其父熏陶,又咎于年幼时的勤学苦读,少女便已早早启蒙,六岁就跟着自己那虞县唯一秀才的父亲去私塾读书。
当然虞县里大多数还是一些乡野百姓,也没有多少银两供得起自己孩子读书,况且在莘芊父亲未考中秀才前,其祖父也是一名秀才,直到少女祖父离世后,莫秀才才正式子承父业,当起了这教书先生,所以对于当时的莘芊来说,家境还真是算得上是不错。
在少年印象里,莫秀才为人温文尔雅,儒气十足,在虞县当中口碑是极好的,主要还准许那些上不起私塾的孩童在门外旁听,皆一视同仁,倾囊相授,偶尔课下还教与门外的孩童写字,余年在当时便是其中一员,所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在别的读书人眼里,因着怕这虞县里读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影响了自己赚钱的门路,却是将莫秀才抹黑成故作清高,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种口风,尤其是莘芊来到桃源楼之后甚为流传,说什么老天看不下去,终究是遭报应。那时尚且年幼的莘芊被桃源楼的账房先生不知道被气哭了多少次,少年看在眼里,心中感念于莫秀才的教诲之恩,常常维护于她,只要是青衣侍女是受到了欺负,那必然会替她出口恶气。
至于莘芊为何会沦落至桃源楼,则完全是天降横祸,虽说莫秀才独自将少女拉扯长大甚为辛苦,不过好在家底殷实,说不上锦衣玉食,但还是让少女无忧无虑长到金钗之年的,也就是那年的春雪之际,虞县各家各户灯火通明,莫秀才在门上贴上自己亲手写的春联后,与往年有些不太一样的是,莫秀才并没有以往“爆竹声中一岁除”的眉展颜笑,反而驻足沉思良久,少女则是乖巧的坐在门槛上,开开心心吃着手中的糖葫芦,看着来来往往放着爆竹的同龄孩童。
莫秀才看着满脸希冀的少女,俯下身子颇为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过年就该开开心心玩,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小莘芊抹了把满是糖渍的嘴角,笑嘻嘻着点头:“好嘞,爹爹!”
也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死人了,原本欢天喜地归家的少女见虞县百姓纷纷聚在自己那已被火光笼罩的家门,以及瞧见莫秀才与另一个女子满身血污的躺在地上,前一刻天真烂漫的笑容彻底凝固住了。听邻里百姓说起,另一具与莫秀才躺在一起的女子便是多年不曾见到的莫夫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如何跟莫秀才双双殒命在自家门前,也有七嘴八舌的说,好好的一户人家,被一个抛夫弃女的扫把星,搞得家破人亡,总而言之大多数都是为莫秀才鸣不平。
最后有些好心人将莫秀才安葬后,独剩下小姑娘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坐在雪地中,期间不时地回头望着已化作废墟的庭院,呆呆地看着那片未被烧毁的春联残角,红着眼睛一夜未眠。
只是祸不单行,隔天眠香楼管事就向已经无所依靠的少女拿出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嫁妆,当字据清单一一列在眼前时,少女如惊慌失措的小鹿一般惘然,虞县百姓看在小姑娘实在可怜,平素里莫先生待人接物乡里乡亲的都看在眼里,皆是好话软话说尽,希望眠香楼不要为难一个孩子,哪知眠香楼似是秤砣王八铁了心,非要小姑娘交出那批嫁妆,虽说眠香楼不近人情,但规矩既是如此,邻里最终只零零碎碎的凑足了二十两银子,毕竟自个儿还得养家糊口,能凑足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字据清单上明明白白的写了三百两银子,剩余的二百八十两若是还不上,年仅十一岁的小姑娘就要被抓去眠香楼当最为下贱的色妓。
许是看小姑娘孤苦伶仃,或者是良心发现,不愿意看着年纪轻轻的少女下半辈子就此毁了,向来似铁公鸡般的周掌柜居然破天荒地一咬牙花了二百八十两银子将少女从眠香楼手上接回了桃源楼,不过这件事小姑娘与桃源楼的人并不知情,人们只道是眠香楼改了主意,将她卖到了桃源楼里,如今卖身契与字据皆在周掌柜手上,自己也必须凑足了二百八十两银子才能将其赎身,即使当去身上最值钱的珠花也还远远不够,看着那到手只有两三文的月俸,青衣侍女自知换上那二百多两银子怕是遥遥无期了,彻底绝望了。
只是哪怕在桃源楼,莘芊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人多口杂,如今全虞县的人都知道莫夫人是个眠香楼出来的风月女子,那些看不惯莫秀才的伙计与读书人借此来羞辱青衣侍女也是常有的事,原本不堪受辱的小姑娘想着一死了之,好在总是有个愣头愣脑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为自己出头,让青衣侍女在冷冷的桃源楼内感到一丝暖意与心中的慰藉,自此打消了这个轻生念头。
青衣侍女仰头望着渐渐高过桃源楼的太阳,深深吸了口气,佯作轻松,又转过头向少年问道:“余年,其实我一直在想,哪天你要是真的离开桃源楼,那这里真的会变得很无趣吧?”
余年颇为识趣地闭口不言,因为少年原本就不打算在桃源楼待一辈子,昨日老道士的教诲深深烙在他的心坎里,突然想起自己幼时曾问起父亲最喜欢什么,当时少年父亲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答道:“最喜欢一览山巅之上的青云与繁星,若是可以,还想与小余年还有你娘游历天下看尽世间的繁华与萧索。”
少年双手抱住后脑,一脸嬉笑道:“周扒皮克扣我那么多银两,不讨些回来一走了之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再说要走也不是现在,你又何必想那么多。”
青衣侍女看着余年向来不太正经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在少年肩头轻轻推了把,没好气道:“也没见你这么多年要回来一点啊,倒是口袋里的铜钱越扣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