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还蒙蒙黑着,冯姑姑便敲响了小院的门。韩令早已梳洗完毕、换好衣服,他拉开小院的门,门前的一队侍女便随着冯姑姑一起向他福身。
“恭迎韩郎君。”
韩令向队伍里看去,冯姑姑的两个徒弟霜云、霁月站在她身侧,低眉敛目,气息平稳,一看便是内力雄厚的练家子;新进来的小丫头晴霓、雨霏站在队伍末尾,吐息也没什么章法,一丁点武功也无。
正当时,晴霓畏畏缩缩地低着头,雨霏却偷偷抬起头来,觑着院里的一切。
一队侍女排成两列共十二人,半数以上有着不错的武学功底。韩令略加思忖,便走到冯姑姑面前,向她作了一揖。
“冯姑姑,请吧。”
一队人恭敬地站到韩令和冯姑姑身后,随着冯姑姑穿过连廊、绕过别院。队伍末尾,雨霏悄悄凑到晴霓耳边问:“晴霓,那个韩郎君,看起来怎么有点像后院劈柴的韩令大哥?”
晴霓脸色一白,慌忙把头扭到一边,颤声道:“别乱说。冯姑姑说过,韩郎君是主人的爱徒,你我不可妄加议论!”
雨霏平日里没有这样遭她抢白过,不满地撅起嘴,小声道:“不是就不是,凶什么!我还不是看你平常爱往后院跑嘛,想着你可能人数。晴霓,平日里你老是偷跑出去躲懒,今天怎么这么规矩啊?是不是因为姑姑没给你吃晚饭?”
晴霓不理她,加快脚步向前走去。雨霏自讨没趣,也不再说话,紧紧跟在晴霓身侧。
穿过后花园,冯姑姑将韩令引到一间小院前,再拜离去。晴霓走在队伍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韩令一眼,却见韩令锦衣华冠、长身玉立,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满身刺绣贵不可言,腰上还佩着把小巧的镶金雕龙纹宝剑。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她熟悉的样子。
晴霓不由得心慌意乱,想起自己昨晚的所见所闻,紧跟着雨霏急匆匆地离开了。
韩令抬起头,看了一眼主屋悬山房顶层层压下的琉璃瓦,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在这样的屋檐下成长了许多年,没想到如今看到这间院落,心里最先想到的竟是洒扫时的顺序。
韩令自嘲地笑了一声,推开房门。
绕过正中的石插屏,走过后门和紧连着的景观,眼前是一座干净整洁的练功房。韩令推门进屋,但见屋内空旷,四壁上开着花纹古朴的雕窗,地上是材质结实的红木,铺着草编软席。墙角的木柱高大,底部包着彩绘瓷砖。
屋里有十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女,都穿着统一制式的月白袍子,神态恭谨,静谧无声。韩令扫了一眼,便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虽说与其他人款式颜色相同,但用料明显要更加华丽昂贵,绣线也掺了银丝,在光下熠熠生辉。有几个人看到他进来,悄声退到一边为他让出道路。也有几个人毫无敬畏之色,径直走到韩令面前。
“韩师兄?”为首的男子双手环臂,满面不虞,“上次见面还是在柴房里吧?不知六年过去,韩师兄的武功精进多少?”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化掌为刀向着韩令猛劈下来。韩令向后连退几步,躲开其不间断的攻势;见男子又出一拳,韩令顺着他的拳风侧身避开,又迅速摘下腰间佩剑,用剑鞘抵其锋芒。这一来一去,韩令吃了没有内力的亏,已是大汗淋漓,却不想男子身后一人忽而一掌猛击他的后腰,韩令躲闪不及,被击倒在地。
眼看身前男子掌风又至,韩令避无可避,喉咙里冒出一阵血腥,抬起手里的剑准备接招。
忽听身后一个女声传来:“适可而止。”
掌风如期而至,屋内一阵铿锵声。一柄闪着寒光的剑伸到韩令身前,抵住男子的掌风,剑柄一转,打在男子侧腰,将他击退几步。韩令还在地上气喘吁吁,屋内的其他人已经向着他身后齐齐半跪,喊道:“见过二师姐。”
韩令愣了一瞬,连忙从地上爬起,转身看去。
他面前的女子也穿着月白色长袍,剑眉星目,一头长发高高束起,越发显得她英姿飒爽。而她手中所持的剑,俨然是天外玄铁所制,寒芒淬星,与他手中那把华而不实的佩剑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女子的袖口被男子的掌风擦过,出现了几处破损,但她一脸爽朗,浑不在意。
女子向他一拱手:“见过韩师兄。”
韩令不知这女子是何人,只得连忙还礼。女子却笑出声来,说道:“韩师兄,我名侯灵,在你之后才拜入师父门下,怎能受此大礼。”
侯灵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身后,示意所有人站起来。
“诸位师弟师妹,师父安排每个人人有不同的训练方式,韩师兄体质特殊,训练方式有异于常人,有何可笑?”侯灵扫视所有人,继续说道,“与其通过贬低他人来满足自己的自尊,不如提升自己,有朝一日与强者争锋。在座诸位都是武林盟主的弟子,这种道理还要我来讲吗?”
人群中出现窃窃私语声,刚刚找韩令麻烦的人,大多面露愧色。
被侯灵击飞出去的男子却眉头紧皱,满脸不认同。
“侯师姐所言有理,”他说,“但韩师兄的情况,师姐恐怕不清楚吧?”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继续说:“我并非要以欺侮他人的方式来自我满足,可是韩师兄经脉不通、内力全无,这样的体质,莫说是在武林盟主座下,就算是普通习武人家,也该知道此路不通,知难而退了!又何必继续耗下去,学艺不成且虚度年岁呢!我知道师姐清高,是真觉得韩师兄有朝一日可以一鸣惊人,可不是人人都有师姐的资质和际遇的!师姐知道江湖其他门派怎么取笑咱们吗!”
侯灵一愣。她之前的确不知道韩令是这样的体质,还以为师父是要他先动心忍性。她收剑入鞘,刚要说什么,韩令几步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
“我理解诸位师弟对我没有恶意。”韩令咽下口中的血腥味,强笑道,“也承蒙侯师妹的认可。我会证明自己的。”
男子待要说什么,却听门外一声咳嗽,神色顿时严肃起来,身子也瞬间站直了。
几声脚步声稳重平缓,一位黑袍男子从门后缓步走来。他的步法明明轻盈到甚至不会惊动地上的尘土,但脚步声却十分响亮,明摆着是威慑室内的所有人。待他走近,所有人都不敢直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殊无表情,薄唇微抿,一双漆黑的眼瞳看向室内,又仿佛没有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这便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未及而立之年的慕云潼。
满室弟子皆屈身行礼,韩令站在最后,一动不动,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他在远处死死盯着慕云潼,一言不发地向他走去。
越走近,他眼前便出现了越多过去的画面。
“这便是韩盟主的长子,眉川的少年天才?”一名黑衣人掐住韩令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拉起,大声道,“我怎么看着像只拔了毛的弱鸡啊?”
另一名黑衣人走上前来,说道:“反正他全家都死了,你行个好,送他去见他的家人得了。”
韩令的眼神迷离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人,他们的形象全都模糊成一团,只剩下尖利的嗤笑声回荡在他耳边,久久不停。
“这副身手还敢叫少年天才?”“毕竟他父亲也只是个徒有其名的武林盟主啊哈哈哈哈。”“你们记不记得,刚刚我拿刀砍过去的时候,他叫得像一只待宰的猪。”“好了,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万一伤害了他弱小的心灵,岂不是做鬼也要来报复我们哈哈哈哈哈哈……”
我怎么还没有死呢?韩令感觉到自己的口鼻在流血,他已经品尝不到血液的腥味,只能感受到细细的暖流从他口鼻处流出来。
我怎么还没死?如果死了,我就可以变成鬼报复他们,如果死了,我就可以和我的家人团聚……
……让我死掉吧,太痛苦了,失去家人的感觉、无力反抗的感觉、窒息的感觉、血液流失的感觉,都太痛苦了。
黑衣人手上加重了力度,韩令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模模糊糊地飘向远方。他刚要庆幸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各位大人,”慕云潼说道,“何不把他留下来,当做我们‘新武林’仁慈的表现呢?”
韩令看不见他,心头却泛起了一阵暖意。慕云潼到底是他父亲的大弟子,无论如何都想要保护他。他甚至为自己刚刚责怪慕云潼而感到十分羞愧。
一位黑衣人冷笑道:“姓慕的,别以为我们是傻子。斩草都要除根,把他留下,养虎为患等他反咬我们一口吗?”
慕云潼笑道:“大人如果担心的是这个,我来替大人解除隐患。”
他走到韩令面前,示意黑衣人松开手,从腰侧抽出佩刀,一刀砍断了韩令的双脚脚筋。
黑衣人挑眉,抱臂看着慕云潼的行动。
慕云潼刀锋一转,对准了韩令的双手,一刀挥下,瞬间血流如注。韩令痛得泪眼模糊,心中不断祈祷慕云潼是为了保护他——须知,手筋脚筋断了可以复原,只要足够刻苦,能忍过重塑经脉的痛苦,便可重新拥有内力。
黑衣人看上去仍嫌不够,换了只脚站在地上。
慕云潼一刻都没有停,他捏着韩令的肩膀让他站起来,而后一掌拍出,拍碎了韩令的丹田。
韩令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吐出来,浑身都痛得抽搐,如同濒死的鱼虾。黑衣人大笑几声,拍手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私心呢,能够亲手砍下师娘头颅,彻底废掉这小子的内功,不愧是新一届‘武林盟主’啊。慕云潼,你今天值得我高看一眼。”
慕云潼笑道:“过奖。”他松开韩令,任他倒在地上口吐鲜血,身体不断抽搐。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另一名黑衣人问,“别紧张,这不是在考验你。”
慕云潼想了想,抱拳道:“我初到禹城,家中缺少仆从,就让他做个下人吧。”
空气有些凝滞,许多弟子抬起头,看到韩令越走越近,额上不由得冒出来冷汗。慕云潼也不说话,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自高向低审视着韩令。
灭门仇人就在眼前,焉能不恨?却见韩令走到离慕云潼一步之遥的距离,深深地凝视了慕云潼一眼,而后低下头颅,恭敬地跪倒在地。
“弟子韩令,参见武林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