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朴朴的古道上,慢吞吞地挪动着一支灰朴朴的商队,每个人的脸上泛着同样灰朴朴的疲乏。一行人径直走向古道旁的树荫,不约而同地或躺或坐,与荫凉下的土地交换着热量。商队的三五只骆驼也挑一处凉荫,卧下来空嚼着口齿,似是也在交谈着有多疲乏。
沙漠中的太阳对所有的生灵都是公平的,你若对它无所谓,它对你的生命更加地没什么所谓。哪怕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对它讲一句你生气了,再耷拉着个脸,它也不会牵过一朵乌云遮住自己的脸来哄你,停下对你的炙烤。
刚走出沙漠的人们躺在树荫里看着自己刚走出的地方,像是在审视着自己的前半生。
“主家,这不加钱不行啊,兄弟们差点都交代在里面了。”一个靠在骆驼上的中年人喝了口水,抱怨道。
“加啥钱!已经比平日里贵了,就一个箱子,你想要多少钱?”一个虬髯大汉咋呼道。
“东西是不多,但哪有你们这样的?”中年人没好气地道,“人家出沙漠都是恨不得要多快有多快,你们倒好,硬是让我们压着速度,比平日里多走了整整三日,三日啊!”
“是啊!”“就是!”“哪有这样的……”商队众人纷纷附和着数落。
“三日咋了,水我们带的够,再走三日都有余。”虬髯大汉道。
“大兄弟,沙漠里的地形一天一个样,还可能一天好几个样,多待一刻都可能就永远待里边了。”中年人道。
“就是,从没接过这样的活儿!哪有故意让走慢的。”众人又纷纷附和,看来这中年人是这商队的头子。
“再说了主家,你们三人可是一路上都坐着骆驼走的,咱的兄弟们可都是步行啊,你看,我脚底都是泡!”中年人又道。
虬髯大汉正欲再说些什么,旁边一个较为清秀的年轻人拦了他一下,道:“我们三人必须时刻保持最充沛的精力,因为可能随时有你们应付不了的事发生。”
“唬谁呢,背个破刀还真当自己是大侠了,像你这种身板的我一只手捏死两个,另一只手还能顺便挖坑埋你。”商队中一人躺在地上懒洋洋道。
清秀的年轻人被气笑了,虬髯大汉更是大步朝那人走去,听得三人中的最后一人叫一声:“小明。”他便摇摇头拉着大汉朝后走去,大汉也是冷哼一声。
“这位大哥,这回真是让你们犯险了。这样,等到了前面的临泽城,再给你一百两,往后没准还多有来往。”最后发话的人笑道。
“还是这位主家说话中听,也体恤我们挣这卖命钱的苦汉子。”领头的端了端身子,朝那说话的青年一抱拳。
“我的哥!你疯了?一百两?够我在枕春院躺半个月了!”虬髯大汉叫嚷道。
“远哥!”清秀的年轻人也轻喊一声,然后走到他旁边低语道:“我们哪还有一百两银子……”
“无妨,先走。”辰远说,而后也低语道:“没准儿不用掏钱。”
灰扑扑的商队再次出发,哪怕只经过一阵小小的休憩,也比刚才的挪动快了很多。
“远哥,看来真的没人跟着。”顾明与辰远骑着骆驼并排走着,低声道。
“没理由,那东西对他们无疑是很重要的,要不他们何必花那么多心思。”辰远也压着嗓子与他交谈。
“或许真是被我们扫干净了呢?可能留在银城的就只有那么些人。”顾明道。
“不大可能,你想,人在后家川关着,他们在赌坊,连这都要分两个地方,谁知道还有没有其它地方。纪桐城是明面上的大善人,汪蕴山更是县令,藏的如此之深,怎么可能被我们连根拔了。”辰远道。
“那我们这一走,后家川宅子里那些女人和孩子岂不是很危险。”顾明道。
“暂时不会,造成她们危险的源头此刻在那个箱子里,他们顾不上那里,那里的人对他们暂时没用了。”辰远道。
“我们故意放慢了脚步,在沙漠中多走了三日。就是怕他们发现不及时,或是跟不上,可还是没人跟上来。”顾明道。
“或许已经跟上了呢?”辰远邪邪一笑,看一眼顾明又道:“或许,是我们一直在跟着他们呢?”
顾明闻言瞪大眼睛,“你是说……”
辰远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一个禁声的手势。
“你确定?”顾明问道。
“还不确定,但有可能。”辰远道。
“那我找机会提醒一下那个夯货,别莽莽撞撞地着了道。”顾明说道。
辰远看着前面走着的夯货,没两步就挠挠头,又挠挠屁股,又是胸口、后腰……仿佛全身有被捅了老窝的虱子在到处奔走相告,笑道:“他已经在防着了……”
“行吧……”顾明此刻觉得自己才是个夯货,忙转移话题:“咱们不是去凤凰嘴吗?怎么又要改道去临泽了?”
“你不是担心后家川那些人的安危么?”辰远道。
“是啊。”顾明点头。
“把他们接到临泽不就行了。”辰远道。
“定西王能答应?”顾明问道。
“就是让定西王去接。”辰远道。
顾明哑然。
“主家,往前四十里才能到临泽,还得至少两个时辰,兄弟们大半天粒米未进了,你看……”领头的中年人说道。
“我看啥?有啥话直说,又想加钱啊?”代二嚷道。
“不是,从这条岔路过去,二三里地,就有一个饭庄,专门给往来的客商歇脚用的,饭菜也甚是可口,酒也不错。”领头的道。
“啥!”代二瞪大眼睛,看得领头人一阵心慌。“有酒你不早说!那会儿在树荫下就不歇息了,直接来这儿多好!”代二道。
众人皆是一阵撇嘴。
“快,前面带路!驾!”代二翻身上骆驼,猛拍骆驼屁股,当马一般发号施令,嘴角已有口水流出,凝结了一大股胡须。
辰远和顾明进到这间小店时,代二凉菜已经吃上了,怀中抱着一坛酒,像是一个慈父抱着许久未见的孩子一般,看向二人含混道:“赶紧,坐!热菜马上就上来了。”辰远和顾明坐在代二左右,将箱子立在手旁。同行的商队很自觉在另一张大桌旁落座。
“你别看这地方偏,酒菜还真不错,咽的下去。”代二不知是不是在夸奖。
“你这夯货,见了酒就没魂了,怎么这就吃上喝上了。”顾明压着嗓子道。
“嗨!怕啥,要放倒就得把咱三个一块儿放倒,不然他们还弄个球。”代二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也小声说道。“所以如果这里是咱们想的那样的话,我比你们先跑进来这么久,先要着吃喝的东西绝对没问题。你俩进来后端上来的多注意就行。”说罢又猛喝一大口酒,舒爽的模样看得二人都咽了咽口水。
“你看,我说他早都防着了吧。”辰远笑道。
“那也得以防万一……”顾明还没说完,便被代二打断了:“行行你烦不烦,叨叨叨叨的!我帮你试过了,安全!”说罢将酒坛子往顾明身前一递,顾明本还准备继续板着脸的,可代二伸手太猛,酒坛子里撒出的酒打湿了他的前襟,香味儿这就上来了……
“还行!没那么好喝,但也不赖。”顾明一气将一坛子喝的剩了个底,用袖口擦了擦嘴,严肃地评价道。
“是吗?我尝尝。”辰远接过坛子,一口喝干。
“三位客官,菜来喽!”不大一会儿小二吆喝着小跑过来,手上端两个盘子,平伸的小臂上也架着两个盘子,小跑着也能稳稳当当,四个菜一趟就上来了。
“酱鸡、卤鸭、清蒸鲤鱼、焖肘子。”小二落一盘菜报一个名字,很是利索,末了半弯着腰,微笑地看着代二三人,不用说话,脸上就已经写着“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完啦?”代二问道。
“完啦。”小二答道。
“我们三个人呢,你上四个菜够谁吃?”代二道。
“客官您就点了四个菜呀。”小二道。
“啥?我咋点的?”代二问道。
“小二!快,抱一坛酒来!鸡鸭鱼肉都给爷上!快快快!”小二粗着嗓子学道。
辰远和顾明哈哈大笑,代二也笑得呛出一口凉菜来,冲小二一招手:“来来来你过来。”
小二走到近前,代二站起来佯装要打,吓得小二抱着脑袋。代二轻轻地在小二后脖子一下一下地边扇边说:“老子是让你有什么好吃的都只管拿出来!不是只要吃鸡、鸭、鱼、和肉!”笑着一字一顿地打完小二四巴掌,佯怒道:“快滚,好酒好肉往来端。”小二也知道这位爷是在跟自己打耍,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红着脸一笑,挠挠头,跑开去了。
“这崽子不会武功,刚试过了。”代二低声道。
“嗯,有歹毒心思的人也不会脸红。”辰远也小声道。
“是,也没必要把端菜练得那么熟练,那也太细心了。”顾明也道。
“那是咱们想错了?这里安全?那些人也安全?”代二问道。
“再看看。”辰远道。
辰远三人窃窃私语的样子与另外一桌上的喧嚣显得极为不称,商队的大汉们菜还没上,几人已经喝了三五坛酒了。两人划着拳,一人眯着眼观战,随时准备替换输了的那一个。剩余的几人聊着过往,哪次运送过什么东西,哪次遇到了什么风险,喝红了脸的几人时而叹气,时而大笑出声。代二越听越气,只觉得几人前半辈子好像比他还活得精彩,嫉妒一般喝道:“吵什么吵!少喝点!一会儿误了赶路,半个子儿都不给了!”
几人一下没了声音,领头的中年人道:“主家,放心吧,误不了事。前面不到四十里就进城了,弟兄们这趟好不容易苦出头了,就容得咱放浪放浪。主家嫌我们声音大,我们小声些便是。”
辰远一笑,道:“哪里的话老哥,你们吃好喝好,歇好了咱再走,反正赶关城门进得城去就行。”
“这位兄弟说话一直很中听,也体谅我们兄弟,我给你端一个!”中年人一拱手,端起碗来遥遥一敬,一口干了。
辰远也端起酒盏,看着他一点头,一饮而尽。
大半个时辰后,辰远三人都酒足饭饱,顾明擦干净银筷,揣进衣襟。这半个多时辰可苦了他了,都成了专门试毒的了,每个菜都是他先吃,点头后辰远和代二才动筷子。那一桌商队也个个打着酒嗝,几人眼神迷离,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还有几人说话都大舌头了,仍然勾肩搭背在一起聊着些什么,也不知互相知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走!进城!”代二一声喝。
伴随着叮铃哐啷一阵响,众人都出了小店,小二扶起倒了的凳子,帮着从地上捡起谁的衣服,将众人送出门去。
“小二,记着,鸡鸭鱼肉不是四个菜。”代二一笑,扔给小二一块碎银子。
“得嘞!谢谢爷!”小二笑着作揖,又道:“您下次再来,只管点菜,酒不要钱随便喝。”
“哎呀!就冲你这句话,我都得再来。”代二笑道。
“小二,还是只管收酒钱,把菜钱免了吧!这样还能少亏点。”辰远也笑道。
“是啊,菜我们还真吃不了多少。”顾明也道。
“行,只要几位爷回的来。”小二笑道。
众人摇晃着走了,小二再次作揖:“几位爷慢上路,一路走好。”
“茅子在哪?”辰远拎着箱子四处张望着问道。
“马棚旁边就是。”小二道。
“头里走,我小解。”辰远对二人说。
“没事,等你。”代二道。
“主家,你们这箱子里装的什么?”领头的中年人看着辰远离去的背影,小声问顾明道。“一路上你们三人轮着跟在板车旁,绝不离它远过四五尺,这会儿那兄弟尿个尿都要带着。”
顾明呵呵一笑,道:“我大哥功夫最好,许是我二人喝了酒,他不放心,怕丢失吧。”
“这儿今天就咱们这一队自己人,也没别的客商,有啥不放心的。”中年人道。
顾明不言语。
“什么东西这么金贵?那箱子我搬过,也没多少份量啊。”中年人又低声自语。
“莫要好奇了,你们的规矩不就是不看不问,只管送达么?”顾明笑道。
“那是!我就是好奇多一嘴,主家不说,我自不会坏规矩。”中年人拍着胸脯子道。
几句话的功夫辰远已回来了,腰带像是没系紧,还边走边整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