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已随着坝南六部和夏长阶的一千银甲组成的联军奔袭了数日。
邢傲顾虑他一身方外之人的装束在战场上太过扎眼,给他也弄了一套短装。
由此,楚回混在人群中,除了那张清俊的脸,和一个普通的伙头兵也无二样。
楚回也乐得如此,自从施展诡身术将银甲军带到战场后,他再未有过其他干预战局的举措,只是默默地跟着部队前行,甚至一次术法都未施展,即使偶尔陷入混战,也全靠邢傲和夏长阶护其安危。
不知为何,这让楚回想起了很久前古老头讲的那个“故事”。
据他说,萧不害在东方裘屠戮柳州后,直至与铁勒缔结颍上之盟,都很少再干预战事。而现如今,楚回也似乎和萧不害一样,以通神之能改变战争的走向,却又隐匿锋芒,冷眼旁观。
一个维序者,一个觉醒者,大昊的两任国师,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却又有着不谋而合的相同境遇。
其实,自铁勒谷阳与坝南的主力汇合后,宁州的战局似乎已不用再多施加外力干预,铁勒的黑骑在辽阔草原的战场上势如破竹,再加上银甲卫的强势辅攻,坝北四部被打得节节败退。
圭湳的重骑,河勒的矢阵,似乎一夜之间失去了在十马之战中展现出来的强大战力,就连铁线甲和钩镰,在银甲卫的枪阵下,也变得不再能够左右战局的平衡。
胜利的天平似乎又倒向了铁勒一方。
圭湳良普和河勒鸪在遭遇铁勒另外一万黑骑的那天,看到了被插在雪狼旗上的阔阔台努布哈的脑袋,惊讶之余,原本根植于心中的必胜信念也开始动摇。
圭湳的重骑不敢贸然突进,河勒的矢阵更是龟缩不前,但铁勒的黑骑却不管他们是守还是攻,把首战失利的怒火,发泄在了一次又一次无畏的冲锋中。
坝南的后军和辎重也及时跟上了主力前锋,在充足的补给和高昂的战意的催化下,铁勒为首的联军一路高歌猛进,直打得坝北联军退缩到了十马部以北的河勒防线。
十马部沦陷后,铁勒谷阳下令留下女人和奴隶,所有高过马背的男人被他全部坑杀。
十马不脱和几个贵族,则在提前收到风声后带着奴隶、家眷数万人连夜逃到了后方的圭湳部。
宽阔无边的草场上,被挖出了数个巨大的葬坑,无数人被反绑着手脚,在坑中哀嚎,一锹锹夹杂着黄草的泥土被劈头盖脸地浇在这些人身上,整整两天之后,才再也听不到那些惨绝人寰的呼救与哭喊。
不知为何,自此后,那几块重新填埋平整的土地上,只生得出芒草,芒草的秸秆上,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线一直延伸到根部。草原上的劲风吹过时,秸秆交织摩擦,会发出哭嚎般瘆人的声音,这种芒草还被后人起了新的名字,叫血哭草。
河勒鸪最先得知十马不脱不战而逃,气得跺脚,却又不由转念想到,自己这数万血肉之躯铸成的防线,又能在坝南的铁蹄狂摧之下撑多久呢?
他可没有十马部那样可以埋伏的驰道?
就算有,铁勒谷阳还会再上一次当吗?
在铁勒部挖坑填坑的那几日,他去找了几次圭湳良普,可这小子到底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扬言要和铁勒硬拼到底。
“我们主力尚存,这两天已经派人去阔阔台部,让他们尽快派主力支援,铁勒一时得胜而已,等我们主力汇齐,定能反杀回去!”
河勒鸪摇头叹道:
“努不哈都死了,他的六个儿子怕是正忙着争汗位,连他们父亲的尸首都不想着去向铁勒讨回来,我们能指望吗?”
圭湳良普听后抽出长刀,一刀砍在行帐的木柱上,横眉怒斥道:
“混账东西!铁勒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争个屁的汗位!努布哈虽然败得不像个英雄,但比他这些脓包儿子还是强太多了!”
河勒鸪阴沉着脸看这圭湳良普,这小子如今嚣张跋扈得很,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坝北四部联军的统帅,不久前对自己还有阔阔台努布哈都是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现在竟然毫不忌讳地直呼其名起来。
但河勒鸪还是不露声色地说:
“如今我们没有有利地形,铁勒那边竟然还有南陆的银甲卫加入兵团,硬拼下去,死伤不可估量啊……”
“怕什么!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这句他父亲圭湳东耳曾说的话,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只能听出一股无知者无畏的蛮勇。
河勒鸪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厉声说道:
“良普!清醒一点!我们从阿坝河以北三十里一路被打到我河勒部,现在是多派些兵就能反败为胜吗?!”
圭湳良普还想反驳,但看到河勒鸪那秃鹫般阴翳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这场大战的总指挥并不是自己,而是远在圭湳部的父亲圭湳东耳,此刻自己的确有些不知分寸了。
他只好悻悻地把刀收回刀鞘,一屁股坐在毛毡上,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
“叔叔!我河勒部的汗王叔叔啊!那你说怎么办?不去拼,不去杀,难道等着他们在你河勒部也挖些万人坑把我们都给埋了吗?!”
河勒鸪头上冒出一排细细的汗珠,这些天,十马部那边传来的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已经折磨了他们几夜,河勒鸪和圭湳良普夜巡军营时,已发现军心不稳的迹象。
这也难怪,对于士兵来说,战死不过一瞬间的事,但要在寂静的长夜里一直面对死亡近在眼前的恐惧,任谁都不能坦然待之。
铁勒谷阳实在狠毒!不止杀人,还要诛心!
河勒鸪沉默不语,良久,艰难地从嘴中吐出两个字
“和谈……”
圭湳良普听到这两个字几乎惊掉了下巴,他一下子从毛毡上跳了起来,瞪着环眼问道:
“和谈?怎么谈?!这场仗不打出个结果来,铁勒怎么会和我们谈!铁勒谷阳杀了我弟弟,我凭什么要和他们谈!”
河勒鸪按住圭湳良普的肩膀,尽力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良普,宁州百年没有大战,这就是第一次彩帐和谈的结果,你的弟弟死了,但你也杀了他的一万黑骑啊。”
“不能这么算账,我……”
河勒鸪立刻打断了他道:
“况且,就是谈不拢,也能为我们重整军心争取时间,我知道,这件事你不能定夺,乘着铁勒还在埋坑,派人去给你父汗送信吧……”
“父汗他……会愿意和谈?……”
圭湳良普颓然地坐下,手中的马刀哐啷啷地砸在地上,也在他的心里,砸出一个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