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虽是维洛形胜之地,前望浮云岭,后临洛水,不过,一入五月三伏天,就会密不透风,闷热无比。
此时,烈日当空,树上不知疲倦的鸣蝉那枯燥而单调的叫声,会让人觉得心烦意乱,生出许多莫名的火气来,胥先轸此时便有些烦躁,他粗鲁地扯了一把紧紧束缚在身上的轻铠,身上沁出的汗水早已湿透了内衣,潮乎乎地黏在身上,令他极不舒服,双腿一夹马腹,马蹄哒哒而行,他也来到了树荫下,在树荫下站着,果然比在烈日下炙烤凉爽了不少,他眯眼看向眼前这个站立如松的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手中的亮银长枪缓缓抬起,指向墨北风的胸前。
胥先轸威严喝道。
“嗬!好大的狗胆,你到底受何人指使,竟然敢当街斩杀朝廷的命官,就是你们这些不法刁民把好好一个洛都,折腾得乌烟瘴气,看你这副贼眉鼠眼的刁民相,前几日京兆尹大人的失踪案,估计也与你脱不了干系,我看你是活腻了,敢在这里撒野,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墨北风好像充耳不闻,脸上依然云淡风轻。
呼啦一声,跟在胥先轸身后数百人的铁骑扇形排开,呈现出一派围捕之势,身披乌铁铠的骁骑卫分为三层,护卫在最前面的一层骁骑卫,他们双手持黑铁戟严阵以待,第二层骁骑卫持短弩,第三层的则挽长弓,他们搭弓上箭,此时,有无数只长弓短弩瞄准了墨北风,只待胥先轸的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万箭齐发,将墨北风射成一只刺猬,一股无形的威压顿时在周围弥漫开来,原本还在四下看热闹的百姓,此时再也顾不得看热闹了,要知道刀枪无眼,万一被哪一枝流矢飞箭射中,那可就小命不保了,于是,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后撤,免得待会儿打起来再殃及池鱼,转瞬之间,大伙便躲出去了大老远。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又有四骑骁骑卫从队伍中冲出,他们手握黑铁戟,环伺在墨北风四周,其中有两人下马,手中拿着枷锁朝他走了过去。
墨北风嘴角一勾,淡然道。
“敢问将军现居何职,你们平日就是这般执法的么?”
胥先轸一听这话,不由微微一怔,听到他言语不俗,不同于以往所遇到的那些违法犯禁之辈,眼前这位少年,不但没有丝毫的畏惧瑟缩之态,反而还平淡如水般质问他,这般大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举动,绝非常人所能具备的。
忽然,他想起了司马年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武人不苟战,是为武中之文,文人不迂腐,是为文中之武。
他听后有些一知半解,没有悟到多少内涵,司马年便解释道,为武将的大多性情暴烈,杀伐果决,遇事后大多会热血上头,只会往前冲,那种人大多是鲁莽之辈,或者说白了,那种人没脑子,而此时,冷静便成了一味良药,越是遇到大事越能沉着冷静者的,必有过人之处,是能真正成就大事之人。
做一个不鲁莽的武将,与做一个不迂腐的文人,二者同等重要,唯有文治武功兼修,方能成大器。
于是,胥先轸抬手示意,让骁骑卫等一下再去抓人,其实,他刚才让手下摆足了架势演这么一出大戏,本来也是投石问路的试探之举,这少年若能束手就擒,自然是皆大欢喜,要真到了走投无路,不死不休的那一步,再打也不迟。
不过,兵家讲究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是上策。
上次在南城一战中的教训,实在是太令人刻骨铭心了,不说别的,看看眼前这个烂摊子他就明白了几分,熊武被打得半死不活,挂在树杈上,权载舆身首两分,临死之际手里仍紧紧握着一把光秃秃的剑柄,不用亲眼目睹,光想想便会令人觉得后背生寒,别看眼前这位少年面上温文尔雅,显得有些文弱,可真要动起手来,胥先轸估计,他的实力绝不会亚于哲古达,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他没有妄动。
胥先轸又上下打量了墨北风一番,见他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大概有了底。
墨北风的穿戴,虽是极普通的布衣青衫,但做工却颇为讲究,虽然前襟破损有一团血渍,其他地方却是一尘不染,尤为重要的一点,眼前这位少年的气度颇为不凡,这就不由令他不得不谨慎从事,要知道,洛都乃天子之都,处处藏龙卧虎,豪阀大族林立,公卿多如狗,五品以上的大员更是满街走,若真是哪天不开眼得罪了哪位大人物,随便找双小鞋给你穿穿,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在洛都当差,要是没有点夹紧尾巴当狗的觉悟,无论你爬得多高,早晚一天都会摔得很惨!
权载舆虽然有些小聪明,不过,却是小人得志,总有一天会死得很惨,这次即便不是死在墨北风手里,总有一天,也会死在别人手里。
老人常说,天狂有雨,人狂有祸,一个人的权利再大,也大不过天去,若是不知收敛,祸不远矣,真等到大祸临头的那一天再后悔,便会如权载舆那般,死不瞑目。
以衣貌取人,自古至今历来有之,自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凡事并不尽然,所以,能否慧眼识人就显得尤为重要。
胥先轸作为司马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能从亲卫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仅靠勇猛忠心是远远不够的,关键还得能识人、用人、为人,此三者缺一不可,古往今来,凡能成大事者,莫不如此,而眼前这位少年,不知是谁家的阔少纨绔,或许是见惯了大场面,即使在面对凶神恶煞般的骁骑卫箭戟相向,缉拿拘捕时,依旧能悠然自若,光是这份胆魄就难能可贵,若是百姓家的寻常子弟见了这等阵仗,估摸这会早就吓得只剩哆嗦啦。
胥先轸收了长枪,杵在地上,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道。
“呵呵,还真是新鲜,自本将军执掌镇抚司诏狱以来,缉凶拿人时,一个个无不是战战兢兢畏之如鼠,胆敢如此当面质问我的,你还是第一个,也算得上有胆,也好,今日本将军索性就破个例,记住喽,本将军官拜镇抚司骑都尉,麾下有三千骁骑卫,护卫京畿重地之安危。”
说罢,冷眼乜斜,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镇抚司骁骑卫之上由骁骑校尉所辖,为正七品官职,百人为一校,镇抚司共有三十名骁骑校尉,十校为一缇,上设骁骑缇尉管辖,为正六品之职,而胥先轸则统领骁骑缇尉,为镇抚司骑都尉,乃正五品之职。
墨北风没有理会胥先轸的态度,而是默默从布衣青衫中掏出一个用金银丝绣成精美图案的银鱼袋,接着,他又不紧不慢地从袋中取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银鱼符,银鱼符崭新锃亮,好像从来没用过似的,在光线的映射下显得银光烁目,一时竟晃得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一刻,不但是近在咫尺的胥先轸惊呆了,围在四周看热闹的所有人也皆是目瞪口呆。
自大夏王朝开始,对于朝廷的官员袍服与官符印信都有了明确的规制,此后,诸朝历代便把这规制沿袭了下来,维洛王朝规定,三品及以上大员,穿戴紫袍,佩金鱼袋,内装黄金鱼符,鱼符上錾刻有持符官员的姓名,官阶诸文字,以备出入皇城时查验,防止有外人蒙混入内,五品以上官员着绯袍,佩银鱼袋,鱼符为白银所制,六品以下官员穿绿袍,佩铜鱼袋,鱼符材质为青铜。
墨北风拿着鱼符站在胥先轸对面,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说道。
“胥将军,既然你执掌镇抚司诏狱,对于咱们维洛王朝的律法自然是烂熟于胸了,也相信你自会秉公执法,我也不难为将军,坏了咱维洛王朝法度的规矩,不过,待你核验完我的身份后,咱们再来说说今日缉凶拿人的事。”
此时,胥先轸的脸色很难看,看着墨北风手中的银鱼符,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竟一时僵在那里。
这一刻,他在心中已经问候权载舆家祖宗十八代,无数遍了,觉得他简直是死有余辜。
如权载舆之流,自古便大有人在,直至维洛王朝兴元帝继位的今日,依然是野火烧不尽,他们倚仗自己手中握有可以左右别人生死的权利,颐指气使,目无法纪,更视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为蝼蚁,而肆意践踏,即便是那些蝼蚁遭受了冤屈,却也无一人胆敢申诉反抗,甚至稍有让他们觉得不从的举止或言行,便会随便扔一顶帽子出来,往别人的头顶扣上去。
朗朗乾坤,竟如漫漫长夜般暗无天日!
最后,胥先轸一咬牙,俯身接过了墨北风手里的银鱼符,一看之下,更是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少年,竟然会是位官居五品的县子爵爷,要知道,虽然县子与都尉皆是正五品的官阶品秩,其待遇却不可同日而语,有了爵位的官员便是豪阀世家,爵位是可以荫泽后世子孙的,而普通官员只有如宰相、将军、太师等官居一品的大员,皇帝在他们告老还乡之际,或许会顾念他们多年的辛苦操劳,才会对他们的后世子孙有所恩泽,承袭个一官半职的。
胥先轸赶忙搬鞍下马,双手将银鱼符交还到墨北风手中。
胥先轸满脸堆笑道。
“哈哈,这是怎么说的,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哈哈,都怪末将眼拙,适才不知是墨大人,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莫怪,今日有公务在身多有不便,改日在下一定去府上负荆请罪。”
墨北风见他这样说,也换了一副面孔,笑道。
“胥将军言重了,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嘛,都是公事,将军秉公办事,何错之有呢,倒是在下给将军添了不少的麻烦,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历来是官场上的规矩,既然是规矩,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你给我点好处,日后我就给你行个方便,官场更是名利场,有些事虽然不像小商小贩那般用秤去称,但在心里,更是斤斤计较,得了好处还无所谓,要是吃了亏,那可都是睚眦必报的主,儒生大多迂腐不堪,少有胸襟宽广之辈,所以,官场中的同僚大多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反而不如战场上那些共生死袍泽的真情。
胥先轸见墨北风如此上道,不由默默颔首,压低声音道。
“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早死早托生,要怪也要怪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到别人身上,刚才幸亏是大人出手管教了他们,才没造成更大的祸端来,不然,哼哼!他们就是再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等小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末将自会处理,大人走便是。”
墨北风洒然一笑,拱手道。
“如此说来,那就有劳胥将军费心了,在下改日备一杯水酒,还望将军赏光,万勿推却!”
胥先轸忙连声致谢,二人拱手而别。
……
原本的一场弥天大祸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这让喜欢围观看热闹的洛都百姓,多少感到有些不尽兴,不过,那些原本将有牢狱之灾的老齐与大板牙等人,他们跟着墨北风沾了光,已然没事了,无形中救了他们一命,卧虎司的暗探与镇抚司的骁骑卫,再也没人提及此事,而是默默收拾了尸体,各自整队回司了。
杀了权载舆,憋在墨北风心中多时的那口恶气终于算是出了,此时,他感到心情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