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郡地处维洛王朝西北边陲,占地虽广,无奈地广人稀,下辖仅有十七个县,郡治位于邶风县,隶属于邶风将军府。
邶风将军府下辖邶风郡、北舆郡、武都郡三郡。
柳中县与古浪县一样,都是最临近北境的荒僻县城,然而,不知是何缘故,竟被历代兵家视为必争之地,如今的邶风将军府就设在柳中。
距古浪县西北五十里地,那里有一座小镇,如今却变得异常热闹。
随着皇甫西陵就任邶风将军以来,新官上任三把火,随之颁布了诸多律令,开始逐渐放松了对于边境贸易的诸多禁令,如此一来,不但有许多的流民得以返乡祭祖,甚至还得以投军从戎,成为戍边守烽燧的军卒,还有许多来往于北夷国、喀喇王朝、东胡国与维洛王朝的商贸马队,他们也灵敏嗅到了淘金的商机,一时间,作为已形成多年边贸集散地的柳中县灵溪茶马古镇上,如今人来人往,随处可见牵着骆驼,驮满货物的马帮商队。
夕阳西下,被毒辣日头晒蔫了的大榆树,终于送来阵阵令人惬意的凉风。
送走了最后一帮前来接风的官吏,墨北风这才得以脱掉那件有些密不透风的长衫,只披了一件麻布汗褂,晚风温柔如缠绵的女子般轻拂肌肤,顿时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转身一看,原来是久别多日的周日休老夫子,头上只以一根不知名的骨簪束发,手里摇着一把散开边的大蒲扇,脚上趿拉着一双黄藤编成的草鞋,此时的他,全然没有半分墨辩主事人的样子,反倒像极了一个在自家庭院里纳凉的庄户老汉。
二人相视半晌,看到彼此的模样,神色都有些古怪,不觉哑然而笑。
坐到树下的石凳上,周日休有些幽怨道。
“按理说,我不过是一名执掌墨辩的主事长老,本不该对佛子你的行事说三道四,可你也知道咱墨门的规矩,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衡以水,正以悬,你做佛子的更应该以身作则,把一碗水端平了,不能对我们几位主事长老另眼看待,远的我就不多说了,毕竟你带着老祖那家伙去洛都,是去干以身犯险掉脑袋的大事,可你为何这次只召造父那个老古董出谷,却唯独把我晾在墨谷里呢?”
墨北风一听这话,不由一脸苦笑。
周日休不愧是墨辩的主事长老,出口便引经据典,直接搬出了墨子的《法仪》来,一上来就先给他扣上了一顶,天下人做事,皆要按规矩**则的大帽子,接着又从百工常用的“规矩绳衡悬”入手,主张治天下及做事皆要有法所度,更是讲了一番“平治天下”,平之如水的大道理。
及至秦用法家之法,一统天下,仍不忘宣称“端平法度,万物之纪”。
如此一来,他的不满与牢骚便不再是寻常的牢骚,更不是无理取闹,反而成了无比正义的“不平则鸣”,可是,一碗水端平,这事说起来特简单,可当你真正去做的时候,才会明白到底会有多难,于是,也便有了后人发出的无限感叹来。
缘何世上多神鬼?只为人心有不平。
墨北风不由有些尴尬,笑道。
“周长老不愧是墨辩的主事长老,口才果然甚是了得,似你这等千载难逢的大才,我又怎么会让你明珠蒙尘呢?不但要用,更是要重用。”
他这马屁拍得极好,果然有奇效,周日休听后不由捋须而笑,不但原先憋了一肚子的牢骚顿时化为乌有,此时,更觉得比三伏天吃了一块从深水石井中沁了半天的西瓜还要舒爽,更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可高兴过后,他又不免感到有些狐疑,有些不可置信。
周日休有些忐忑,正色道。
“佛子,虽说你不是一国之君,可毕竟也是墨门的佛子哇,不能为了哄老夫开心,就在这信口开河吧,也不是说非得甚么重用,好歹别让老夫混吃等死就是了,给老夫安排个差事,虽说如今有些上了岁数,但老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呐,你可知咱墨门窝在墨谷千载,大伙心里可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啊!”
此时,墨北风也收敛了笑容,一板一眼道。
“周长老,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呢,我刚才说的这些也不是玩笑话,你也知道,我这次不但请了造父长老出山来此主持大局,更是从洛都带来了咱墨门千载积攒下来的所有家底,还带来了从洛都工坊里遴选出的十余位百工,为的就是重振墨门,可这话说起来简单,却是条任重而道远的漫漫长路,本来我不想让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如此操劳,但今日与你见面后,听到你的一席话,我才明白是自己想错了,此事还非你莫属了。”
周日休听到墨北风的一番肺腑之言,不由感慨良多,缓缓道。
“佛子刚才的这番话,老夫听了无比感动,没想到你竟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就让墨门在墨谷以外的地方又有了立足之地,这也是为何老夫腆着老脸非跟来的缘故,我老周虽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也是铁骨铮铮的墨辩呐,只要是为了墨门的事情,我死而无憾。”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无数只萤火虫飞舞在如墨的夜空中,摇曳出一道道梦幻迷离的流光,为这黑夜增光添彩。
据说,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又何止是萤火虫呢,传说窃取息壤,救万民于水火的鲧,被舜以治水不利杀死后,鲧的尸身在羽山上三年不腐,用吴刀剖开肚子后孕育成龙,这条小龙便是大禹,大禹在外治水,敷土,堕山,划川,浚泉,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敢入(太史公言),治水十三年方才成功,这时,也就有了自己的势力。
不过,这段传说却被孔老二为了他的一家之言,为了捏造出一个所谓的上古明君圣主来,而颠倒黑白,肆意篡改,这才有了欺世盗名的尧舜帝王。
事后,大禹将舜帝囚禁于苍梧,舜与尧的儿子丹朱均死于苍梧,舜死后葬于九嶷山。
《尚书·舜典》记载,舜即位后,对所谓四凶的惩罚,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对于其他三凶都只是流放,而唯独将鲧杀死在羽山,于是,屈原便在《天问》中,为此而愤愤不平。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周敬王时刘文公属下的大夫苌弘蒙冤,因忠于刘氏被人杀于蜀地,其血三年化为碧玉,后人遂以“苌弘血”喻志士捐躯,古代又有一对夫妻,在饥荒年间因无粮只吃菜而饿死,化为青绛,因而将它称作美人虹,战场上的战马死后会变成燐火,被冤屈的人,死后怨气会变成虫。
这种为怨气所化的虫,被古人称之为怪哉虫,历来层出不穷。
墨北风看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不禁一时失神,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睡虎地庄园地处北境边陲,既有弊也有利,墨门久藏的技艺可以在此得以施展,制造出的货物需要贩售到天下去获利,如此方能得以长久发展,货殖天下这一重担,还需要周长老不辞辛劳去担当起来,此乃其一,其二,刚才长老也说过了,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墨门如今要重出江湖,更要依法治规矩行事,这个重担,自然也是非周长老莫属,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日休听到这话,不由良久默然。
刚才是因为无所事事而牢骚满腹,没想到转眼间便是两件天大的重担落到了自己肩上,这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墨门历来讲究的是言出法随,一诺千金,可比儒门什么口含天宪要厉害得多,一件事不允诺便罢,一旦应承下来,那可真是板上钉钉,生死以报了。
正在这时,一老一少从远处的夜色里走来。
墨北风抬头一看,正是造父和他的孙子造布,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艾蒿样的青草,一身的青草气扑面而来,他不由有些诧异,这爷孙俩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墨北风起身拱手让座,打趣道。
“造长老这么晚才回来,这是采到什么灵芝妙药了?”
造父还未开腔,造布早按捺不住,眨着黑亮的眼睛笑嘻嘻道。
“你猜。”
墨北风看了一眼他们手中视为珍宝的青草,夜色朦胧,只能看出个大概的模样,不过,有一样东西他只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屋前屋后,种桑种麻,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植的苎麻,饥荒年月,不但可以采摘苎麻的叶子用以充饥,还可用来造纸,或用来织布,或是搓麻绳,匈奴人还会用它来酿酒、制糖,其根茎叶皆可入药,清热解毒、祛风湿、活血化瘀、凉血止血……
古者先布以苎始......所为布,皆是苎,上自端冕,下讫草服。
纻麻经过揉洗梳理之后,会变成白色,更会变得柔韧耐磨,百姓会将其织成麻布,由苎麻加工成的布料冬暖夏凉,薄如蝉翼,墨北风与周日休身上披的汗衫便是麻布做的,夏布既刚又柔、色泽诱人,嫩白匀净,通行四方,商贾辐辏,不但被列为贡品,更是可以与金银铜钱等物通用,被称为麻布,深得皇室与达官贵人的喜爱。
周日休看他爷孙俩那一副得意相,不由有些来气,迎头泼上一瓢凉水道。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拿着根破草当个宝啦,不就是苎麻嘛。”
造父与周日休二人,一个喜欢动嘴,一个喜欢动手,却是谁也看不上谁,而周日休仗着嘴上的功夫厉害,却偏偏喜欢去找笨嘴拙腮的造父聊天,多年相处下来,又成了一对打不散又离不开的欢喜冤家,这次来,也是觉得造父出了墨谷,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那没什么意思,便死乞白赖地跟着一道来此。
造父与儿子造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却是隔辈亲,尤其疼爱自己的孙子造布,见到老冤家奚落自己的孙子,造父不由怒道。
“破草?墨子他老人家都说自己是治世救人的粮食与草药,你凭什么看不起这苎麻?往日里不稀得与你计较是真的,今日当着佛子的面,咱俩就来论论这个理。”
墨北风一看造父气得脸红脖子粗,忙打圆场道。
“造长老你老人家先消消气,刚才,周长老也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一句笑话何必去较真呢,两位长老你们说是不是呀?”
听他这么一说,他们二人也不好继续喋喋不休啦,这又不是闲汉斗嘴,何况还有重要的事要商量呢,二人分得清轻重。
这时,造父又拿出另外一株与苎麻差不多的秸秆出来,冲周日休瞪眼道。
“这个呢,你再给老子说出个一二三来。”
周日休有些不情愿地接过造父硬塞过来的那东西端详了半晌,愣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练起了闭口禅。
墨北风也不认得那东西,为了缓解有些紧张的气氛,便请教道。
“造长老,你就别卖关子啦,说出来也好让我等长长见识,这到底是啥好东西呀?”
见挽回了面子,造父不由冲自己的孙子得意一笑,咳嗽了两声,这才不急不忙道。
“这东西并不多见,官名叫做蓖麻,百姓又叫它老麻子,可入药,既是治病的良药,又可杀人于无形,从它的种子里能够淬炼出剧毒来,若是将其涂抹于箭镞上,一旦中招则无药可救,它的种子可以榨油,若是用老麻子油来保养兵器,不但可以防止兵器生锈,还可在表面上镀上一层毒液,你们说,这是不是好东西呢?”
墨北风听他说得如此神奇,不免有些好奇,也拿过一株来细看,沉吟半晌,说道。
“天生万物,皆是造化之功,自然各有优劣,正如刚才造长老所言,这东西既可为治病的良药,也能成为杀人的毒药,不过,全在于世人如何去用了,既然是好东西,自然要栽种一些,选取好的作为种子,一旦确实有奇效,便可大片播种,一切有备无患嘛。”
造父与周日休一同点头,都颇为认同墨北风的做法。
这时,造父又道。
“佛子此番让我来这,一定会有大作为,不怕你们大伙笑话,当我一得了捎回来的信,高兴得一宿都没睡,拿出那部压在箱子底下多年的《墨工枕藏》来,一直翻看到了天亮,边看边老泪纵横,这可不是难过,老夫那是高兴啊,咱墨门的绝技终于又可重见天日了,佛子放心,我绝不会让老祖宗的心血在我手上断送了,不但不会断送,我还要让他发扬光大,这不,我把造布也一道带来了,这小子虽说有些淘气,但还算有几分灵气,我想让他跟着我学习咱墨门的技艺,你看这事可行吗?”
墨北风看到造布一脸的忐忑,不知是热的还是有些激动,鼻尖上布满一层细汗,笑道。
“造长老这话说得就有些见外了,如今咱墨门正是用人之际,自然是人才多多益善啦,在《墨子》一书中,开篇就写下《亲士》一文,唯才是举是墨门一以贯之的宗旨,只要是贤才,举内不避亲,举外不避仇,唯有如此,墨门才会有生机,也才能做到至公无私。”
夜色如墨,萤火飞,流光如珠玑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