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景竡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冷月才猛然意识到那种从一进门起就如影随形的奇怪感是哪儿来的了。
外面已然是满城风雨,草木皆兵,无论是太子府还是软禁景翊的那处宅子,如今都是冷森森的一片,与之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百姓都人人揪着一颗心,捏着一把汗,而这最该人心惶惶的地方却像是与京城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异域番邦似的,一切安然如旧。
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从容不迫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连景老爷子也是一样。
冷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景家列祖列宗牌位前面专心致志地打瞌睡,呼噜声响得快把房顶震塌了。
冷月一连清了三回嗓,清得嗓子都疼了,景老爷子才栽了一下脑袋,揉着差点儿晃断的脖子悠悠地醒过来,抬起那双和景翊一模一样的狐狸眼睡意朦胧地看向这个扰了他清梦的人。
冷月忙抱拳颔首行了个官礼,规规矩矩地唤了声“景太傅”。
景老爷子微微眯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才露出一个慈祥和善的微笑,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你是谁啊?”
冷月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儿哭出来。
见景老爷子这般睡眼惺忪却依然和蔼可亲的模样,冷月只当他是一时眼花,没认出自己这身广袖长裙的装扮,便又走近了些,拱手沉声道:“卑职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冷月见过景太傅。”
景老爷子像是眼睁睁看着菜贩给自己短了称似的,带着一丝不悦轻轻挑了一下眉梢,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别在我家祖宗面前撒谎,否则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看见些奇怪的东西,呵呵……”
冷月听得后脊梁有点儿发凉,脑子有点儿发蒙。
萧昭晔再怎么急功近利,也不至于把那些连醉得乱七八糟的景翊都能看出有假的姑娘带来糊弄神志清明的景老爷子,她都把家门报到这个份儿上了,景老爷子怎么会是这般反应?
冷月小心地看着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的景老爷子,依旧毕恭毕敬地道:“景太傅,卑职怎么撒谎了?”
景老爷子满目慈祥地看着她,微微含笑,毫不犹豫地道:“你说的这人是我家儿媳妇,早几个月前就改口喊爹了,呵呵……”
冷月狠狠愣了一下。
难不成景翊还没来得及告诉景老爷子休她的事儿?
这事儿早晚是要说的,虽然由她来说多少有些不妥,但眼下要是不说个明白,天晓得一向心思莫测的景老爷子会怎么处理一个胆敢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儿媳妇。
“景太傅……”冷月红唇微抿,带着浓重的不情不愿定定地道,“景翊已把我休了。”
景老爷子当真像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似的,细长的狐狸眼倏然瞪得滚圆,满目都是如假包换的难以置信。冷月一阵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竟觉得鼻尖有点儿发酸。
景老爷子就用这道震惊里带着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她片刻,温和中混着些严肃地问道:“有休书吗?”
“有。”
冷月稳稳地应了一声,刚把手伸进怀里,触到质地陌生的衣料,才想起来未免在齐叔那些人前露出什么破绽,任何能证明她真实身份的牌子信件统统都没放在身上,也包括那张扯得乱七八糟的休书信封。
“我……”冷月有些发窘地把手收回来,实话实说,“我没带。”
景老爷子定定地看了她须臾,微微眯起眼睛,和颜悦色地问了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教你念书的那位先生已过世多年了吧?”冷月不知道这句话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但景老爷子问了,她便如实答道:“是。”
“怪不得。”景老爷子笑意微浓,“功课没做就说没带,这样的心眼儿是太子爷在念书第二年的时候使的,呵呵……”
冷月差点儿给景老爷子跪下。
景老爷子像是看出了冷月欲哭无泪的心情,颇为体贴地让了一步,“你既然自称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刑部的牌子总该有吧?”
冷月一时间觉得有双爪子在自己的心里一下一下地挠了起来,但被景老爷子这样和善地看着,冷月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有,没带……”
景老爷子满目宽容地望着她,又让了一步,“刑部的牌子没带,安王府的牌子带了吗?”
冷月咬牙回道:“没有。”
“你的马进出刑部衙门的牌子也没带吧?”
“没……”
景老爷子看着她已硬如磐石的头皮,终于放弃了提点,会心一笑,“呵呵……”
冷月心里一阵发毛,抓狂之下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到了牌位前的供桌上,登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两步上前,端起一盘绿豆糕,二话不说就往嘴里塞了一块。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还有没有资格再吃一口景家的供品,但如今也只有这件事才能有力地证明她是当过景家媳妇的人了。
果然,景老爷子看着被仓促之下塞进嘴里的绿豆糕噎得直瞪眼的冷月,毫不遮掩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亲切地拍了拍身边的蒲团,“来来来,坐下,坐下慢慢吃,呵呵……”
冷月总觉得景老爷子这恍然中似乎还带着点儿别的滋味,可嘴里塞着景家祖宗的口粮,一时间百感交集,也分辨不出那浅浅的一丝滋味是什么了。
这里到底是景家祠堂,供奉的到底是景家祖宗,想到这是第一次带着肚子里这小东西来到他家祖宗面前,冷月没有盘膝而坐,而是搁下那盘绿豆糕,抹去嘴边的渣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冲着众多牌位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多半时候她是不信鬼神的,三法司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信,因为在人的范围内抓奸除恶已经很忙了,要是把鬼神也考虑进去,三法司官员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她拜景家列祖列宗,倒不是求他们什么,而是谢谢他们,谢谢他们无论贫富贵贱安稳动荡都努力地活了下来,并将自己的后代抚养长大,以至于后代再有后代,代代努力下来,才轮到景翊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如今又轮到了这个还没有丝毫动静的小东西。
景老爷子似是把冷月这一拜当成了不得不吃下供品之后的致歉之举,冷月刚刚跪直身子,景老爷子就笑呵呵地问了她一句,“你知道供品这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冷月一个“吃”字刚到嘴边,到底觉得从没出生起就这样熏陶孩子委实有些不妥,便改了个口,中规中矩地答道:“祭拜先人。”
“先人已逝,还祭拜他们干什么?”
祭拜先人的目的多了去了,随便数数十个手指头就不够用了,冷月到底还是选了个最中规中矩的回答,“求他们保佑。”
“你信死人能保佑活人吗?”
冷月噎了一下,一时想到景家撒谎必罚的规矩,还是如实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景老爷子坦然地说着,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供桌后的一堆牌位,“不过现在守着这些牌牌呢,咱们先假装信一信,呵呵……”
“……是。”
景老爷子带着满面循循善诱的微笑,意味深长地道:“假如有一天……不,一定有一天,你也被人摆到祠堂里面,时不时的有些孙子重孙子什么的对着你拜拜,你能想象到这种感觉吧?”
这种感觉一听就不怎么美好,冷月索性不去细想,只管点了点头。
景老爷子满面鼓励地微笑着,继续循循善诱地道:“如果你这些孙子重孙子什么的在你面前跪饿了,吃你一口供品,你飘在天上看在眼里,会是什么心情?”
实话实说,冷月的心情有点儿复杂。且不说她死了以后能不能飘在天上,就算是能,她也从没想过她飘在天上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幅画面……
不过,要真有那么一天,不远,就几十年之后,她的在天之灵当真看到她那皮得像猴一样的小孙子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错被他爹拎到她牌位前饿着肚子罚跪,就算那孩子不去碰桌上的供品,她怕是也会忍不住显灵来拿给他吃吧。
死都死过了,谁还会跟自家子孙计较那一口根本就吃不到自己嘴里的瓜果点心呢?
冷月轻轻抚上小腹,嘴角眉梢漫开一抹为人母者独有的温柔,淡淡地答道:“吃就吃吧,别饿坏了身子就好。”
“你是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景老爷子眯眼笑着,朝那堆牌位扬了扬长髯飘飘的下巴,缓声道,“他们也会这么想……包括先皇在内,但凡是有子嗣的人都会这么想。”
前几句把冷月听得明白了几分,可最后这句又把她听糊涂了。
景老爷子的这句先皇好像并不是随口一提,而是话里带着话的。
冷月禁不住脊背一绷,小心地反问了一句,“先皇?”
景老爷子欲言又止,挪挪屁股向冷月靠近了些许,又招招手示意冷月附耳过来,冷月赶紧猫着腰凑过去,才听到景老爷子小心翼翼地道:“先皇,就是那个已经飘在天上的皇帝。”
冷月差点儿一脑袋栽到地上。
“景太傅……”
冷月一句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景老爷子颇为不悦的声音截住了,“叫爹。”
冷月被这声“爹”噎了一下,不禁目光一黯,又郑重颔首,重复了一遍这件很不情愿说出来的话,“景太傅……景翊已把我休了。”
景老爷子紧了紧眉头,仍有些不悦地道:“他休你这事儿是你愿意的?”
冷月抿嘴摇头,小声道:“我不愿意。”
景老爷子登时眉头一舒,悠然摇头笑道:“那就不算。”
(二)
冷月一愣抬头,正对上景老爷子一张和善的笑脸,像是看出了冷月难以置信的心情,景老爷子又笑眯眯地补道:“他娘本不愿意你成亲之后继续给衙门办差,是他跟他娘说的,你们家的事儿全都是你说了算,你愿意的事儿谁也不许拦你,你不愿意的事儿谁也不许逼你,既然如此,你不愿意他休你,他休你的事儿就不能算数了。”
这事儿景翊从没对她说过,冷月怔愣了须臾,才发现自己眼前已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气,忙深深吐纳,好以整暇,才郑重地改口叫了声“爹”。
待景老爷子心满意足地点了头,冷月才正色道:“我昨晚见了景翊,他对我说先皇生前召他和所有在京皇子进宫是想要与他们议事,可惜还没来得及说正事儿就遭人毒手了……据景翊说,当时先皇神思清明,不像是受人摆布的,但几位皇子分理政务的内容差别甚大,还有几位皇子尚没打到参理朝政的年纪,根本没有哪件事是需要叫他们和景翊一起去商量的。我担心先皇召他们进宫都是另有用意的,但如今先皇已去,只有请您揣摩一下先皇用意了。”
景老爷子轻眯着眼睛,微笑着听冷月说完,轻轻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个来的。”
景老爷子这句成竹在胸的话听得冷月心里一热,热乎劲儿还没来得及扩满全身,就听景老爷子又悠悠地补了一句让她整个人都凉了下来的话。
“所以刚才你还没问,我就已经告诉你了,呵呵……”冷月把景老爷子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回想了一遍,景老爷子都从供桌上捧下一盘杏仁酥吃起来了,冷月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从她进祠堂开始,景老爷子除了质疑她的身份之外,就是在跟她讲解祖宗的供品为什么能吃的道理,哪里有说到半句与先皇召集议事有关的话?
冷月只得硬着头皮问道:“您什么时候说了?”
“罢了罢了,听不懂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景老爷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兀自品着手里这块似乎不怎么如意的杏仁酥,微微蹙起眉头,“你就不想问问齐管家的事吗?”
景老爷子既然能料到她要问先皇的事儿,那么能料到她会问齐叔的事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冷月生怕他在这件事上也打起哑谜来,赶忙能多清楚就多清楚地道:“是,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跟慧王爷一个鼻孔出气儿?”
景老爷子细细嚼着那块杏仁酥,像是认真思虑了片刻,然后问出了一句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听说,景翊为了你,把家里的一个丫鬟轰出去了?”
冷月微微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景老爷子说的是季秋。
那个因为迷恋景翊迷恋出了毛病,弄死了景翊养的猫和鱼,还想一剂砒霜毒死她的季秋。
寻常大户人家的长辈若是问出这么一句,多半是带着责备之意的,虽然当家夫人往外撵个不甚安分的丫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落在长辈眼里,毕竟家和万事兴才是正经事。可景老爷子这话里分明没有一丝怪她的意思,反倒是和之前一样,带着那么一股循循善诱的味道。
于是冷月坦然答道:“是。”
见冷月承认,景老爷子立马像是待在闺中闲得长毛的贵妇终于见着同样闲得长毛的密友似的,弓身向冷月凑近了些许,压低着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是就对了,我告诉你,你们撵出去的那个丫鬟,是齐管家的亲侄女……别告诉别人啊!”
冷月一惊。若真是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她对季秋又打又捆,景翊又那样不留丝毫情面地把季秋扫地出门,齐叔恨上他俩继而倒戈相向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但景老爷子那一句小心翼翼的“别告诉别人”,让冷月隐约觉得这里面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冷月追问道:“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这回轮到景老爷子愣了愣,“怎么,景家的规矩景翊还没跟你讲过?”
冷月脸上禁不住微微一烫,景翊哪里给她讲过什么规矩,不但没给她讲过规矩,还交代府里上上下下全听她的吩咐,冷月不知道当皇后是不是就是这种滋味,但她敢肯定,在那座宅院里,皇后说话也未必赶得上她的好使。
见冷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摇头,景老爷子眯眼一笑,用轻柔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骂了一声“小兔崽子”,才和颜悦色地道:“也算不得什么规矩,只是未免生些像这样乱七八糟的事端,府上干活的人里一向不许出现五服之内的亲戚。齐管家这事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家里没人知道,我也从没跟他戳破过,景翊是家里最不待见规矩的,我就把他俩弄到他那儿去了,谁知道这俩人……”
景老爷子戛然而止,重新咬了一口杏仁酥,细细嚼着,另起了一句,云淡风轻地叹了出来,“祖宗琢磨出来的规矩还是要守一守的。”
不知怎么,景老爷子这几句牢骚似的话竟把冷月听得心里一疼。
景翊起码得了景老爷子七成的缜密,一对亲叔侄终日生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觉察,只是性情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就情愿与人方便,日子久了,别人,甚至连她都只当他是散漫成了习惯,谁也没意识到这是他掏心掏肺的温柔。
想起那个正在受着身心双重煎熬的人,冷月禁不住看向那人正盘坐在祖宗牌位面前安然吃着供品的爹。
冷月忍不住试探着道:“您知道景翊出事了吗?”
景老爷子一边专注地嚼着,一边抽空道:“你说他在先皇驾崩后自己跳出来顶包,现在又被软禁逼供的事?”
显然,景老爷子知道的一点儿也不比她少。
冷月点点头,嘴唇微抿,低声问道:“您不担心吗?”“担心,”景老爷子说着,终于放弃了这盘怎么吃都不甚如意的杏仁酥,把盘里剩下的几块摆摆整齐,摆得好像从没被动过一样,重新放回到供桌上,接着又端下一盘云片糕,才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不担心,全家都担心啊……来,尝尝这个。”
冷月看着伸到面前的盘子,好生壮了壮胆,才伸出手去从盘子里拈起一片,正琢磨着该如何跟景老爷子说才能准确无误而又不失礼貌地表达出她心里的那一点不平,就听景老爷子笑眯眯地道:“教你读书写字的先生过世得那么早,想必没有教过你担心二字是什么意思吧?”
冷月看着满目怜惜望着她的景老爷子,当真觉得那位教她读写的先生似乎过世得早了一些,否则她这会儿怎么竟会无言以对呢……
担心就是担心,还有什么意思好教的?
景老爷子似是看出了冷月的心思,目光中的怜惜之意愈发浓郁了几分,缓声道:“所谓担心,就是心被什么东西挑起来了,悬在半空里晃晃悠悠,没着没落的……见过担水的吧,就跟那水桶是一样的。”
冷月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自己水桶般的心口,看得景老爷子笑意愈浓,“所以啊,担心,就只有心晃悠晃悠就行了,该吃的东西得照常吃,该办的事儿得照常办,否则那就不是担心,是耽误事儿了……别光拿着啊,尝尝。”
冷月不得不承认,这听来无比浅显的道理好像确实没人教过她。
景老爷子这几句话是连在一块儿说的,冷月想通了前面几句,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最后一句,不由自主地就把捏在手里的云片糕送进了嘴里。
“怎么样,还行吗?”
“还行。”
听到这句不怎么强烈的回应,景老爷子毫不犹豫地把盘子放回了供桌上,那一副还好自己没吃的庆幸模样看得冷月嘴角一阵抽搐。
这真是景翊如假包换的亲爹……
景老爷子怏怏地放好盘子,抖抖盘得发麻的两腿,拍拍屁股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时辰差不多了,朝廷里还有点儿事要办,你愿意跪会儿就再跪会儿,想吃什么就自己拿,走的时候摆摆整齐就行了。”
景老爷子边说边往外走,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顿了一顿,脚步放缓了些,依然边走边道:“对了,跟景翊说,他托我照管的东西我已经给他找着合适的地方安置好了,让他别老惦记着,免得我一睡着就梦见他在我耳根子上念叨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话音尚未落定,景老爷子就已走出祠堂所在的院子了。
冷月觉得,她有必要在景翊再次被萧昭晔与齐叔灌迷糊之前再去跟他好好谈谈。
(三)
显然太子爷也是这么觉得的。
冷月刚在七拐八拐之后悄没声地回到太子府,还没从门房前面走过去,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冷嫣截住了。
“慧王爷来了,想让太子爷把你借给他协助办案,太子爷应了。”
冷嫣说得很利落,利落得显得有几分轻巧,就好像萧昭晔当真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请她去协助办案一样。
冷月也应得很轻巧,“好。”
横竖她都是要去见景翊的,比起自己再费脑子编理由,由萧昭晔把她带去倒是省心多了。
“好什么好……”冷嫣皱眉瞪了她一眼,火气不多,担忧不少,“我告诉你,城门那边刚送来消息,薛大人回京了。”
冷月心里一喜,“安王爷也回来了?”
就算安王爷不便插手这件事,能得他些许点拨,她心里也会踏实不少,却不料冷嫣摇了摇头,还摇得有些凝重。
冷嫣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愈发的凝重,“据说他们是一起出京的,但差事是分两头办的,薛大人办完自己那边的事儿之后一直等不到安王爷的消息,因为跟先皇定好的复命日子已近,就先回京来了。”
冷月皱了皱眉头,心里立时窜出些不安,却被景老爷子刚教的担心二字的含义敲了一下脑袋,话到嘴边就沉稳了许多,“二姐,你能不能帮我到安王府问问,安王爷给我发的那封密函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发出来的?”
冷嫣微怔了一下,旋即苦笑道:“我刚刚才查过……那是安王爷离京前就交代好的,说是十一月初八你若还没进京,就立马把那封密函发给你,要是你那日已在京里就不用发了。”
冷月惊得睁圆了两眼,“十一月初八不是——”
冷嫣微微点头,淡声补完她的话,“先皇驾崩那日。”
冷月直觉得脊梁骨上一阵发凉,“那先皇那道密旨……”
冷嫣未置可否,只轻蹙细眉道:“太子爷说,你若信得过他,就把那密旨借他瞧瞧,天底下没有比儿子更熟悉亲爹笔墨的了。”
冷月心里一沉,声音也随着沉了一沉,“太子爷怀疑这密旨有假?”
“说不好……安王爷交代下去的时候没说密函里是什么,也没说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们也只是奉命办事。”冷嫣只含混地说了这么几句,便道,“你自己小心。”
不及冷月再开口,一个小侍卫已一路跑到了两人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定了定微乱的喘息,对冷嫣拱手道:“冷将军,太子爷让卑职来看看,您是否已把人找到了。”
冷嫣看了眼身边面色略见凝重的人,默然一叹,抬手把冷月往前一推。
“刚找着,你带去吧。”
“是。”
小侍卫好像从来就没见过冷月这张脸似的,只说了个“姑娘请”,就客客气气地走在前面引路了。
一路上这小侍卫都像是在躲些什么一样,愣是带着冷月绕了小半个太子府,才从一个颇隐蔽的垂花门里进了太子爷卧房的后院,从后院进了后门,才见到独自坐在茶案边的太子爷。
平心而论,太子爷这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处,捧着茶杯凝神注视着杯中之水,眉头似蹙非蹙,嘴角似扬非扬,便是没有穿龙袍,也很有几分心怀苍生肩挑社稷的沉稳帝王之风。
冷月满腔的血刚一热乎,正想屈膝拜见这位明日帝王,就见这明日帝王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地朝她招了招手。
冷月赶忙走上前去,还没站定,太子爷就把手里的杯子捧到了她眼皮底下,“景翊跟我说你是天底下眼神儿最好的女人,你来帮我看看,这俩鱼虫子到底是在打架还是在求欢啊?”
冷月这才注意到,太子爷捧在手里的那杯不是茶,而是一杯清水,清水里两只肥嘟嘟的鱼虫子正疯了似的横冲乱撞,打眼看去很有点儿热闹。
她着实想得有点儿太多了……
到底是主子发了话的,冷月破罐子破摔地伸出手接过杯子,只看了一眼,便把杯子递还给了太子爷,颔首回道:“卑职以为都不是。”
太子爷小心地抱着杯子,满目期待地看着底气十足的冷月,“那它们如此异常活跃地游动是因为什么呢?”
“热,您换杯凉水它们就正常了。”
这话冷月是垂着脑袋答的,没看到太子爷恍然大悟的表情,倒是听到了太子爷恍然大悟之后的一句略带悔愧的自省。
“我还怕它们在鱼缸里待着太冷,特意给它们兑了杯温水来着……”
眼瞅着太子爷小心翼翼地把两只热得发疯的鱼虫子倒回到鱼缸里,冷月忍不住清了清嗓,恭顺地道:“太子爷,那道密旨在卑职先前换下的官衣里放着,您若有所存疑,尽可让卑职的二姐取来……不过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安王爷绝不会做出假传圣旨的事来。”
太子爷看着缸里的鱼虫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冷月静待了半晌也没等到一句话,到底忍不住道:“太子爷,卑职听说慧王爷来了。”
太子爷又应了一声,一直看到两只鱼虫子当真不再发疯一样地四下乱窜了,才眉目轻舒,有些愉快地道:“太子妃看他穿得单薄,就带到他到花园凉亭里赏雪去了,估计怎么也得再待上半个时辰,我这儿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就让人先把你找到这儿来了。”
“请太子爷吩咐。”
太子爷搁下手里的杯子,转手端给冷月一杯热茶,邀她在茶案边坐下来,才道:“景翊被软禁前托给我一件事。”
冷月微微一怔,心里莫名的揪了起来。
太子爷和景翊自幼相交甚笃,这个不假,但景翊在君臣之事上向来不会糊涂,他可以毫不含糊地替太子爷出生入死,但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宁肯去萧瑾瑜那儿挨骂,也绝不动用太子爷一分一毫的情分。
他在这种时候托给太子爷的事,必是重要如遗愿的一件事,比如那封已被景老爷子认定不能作数的休书。
“他托我帮他办成一件事,说是本想亲自办好,等你回京的时候给你个惊喜的,如今怕是来不及了,让我办出眉目来之后不方便告诉他的话,直接告诉你就行了。”
太子爷说得轻描淡写,冷月却听得出来,景翊当时交托给太子爷这件事的时候,就是当做一件后事交代的。
冷月心里一紧,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君臣之礼,忙道:“什么事?”
太子爷倒是不急,在眉眼间聚起几分愧色,才缓声道:“照理说应该彻底办妥才告诉你的,不过被如今这些事一闹,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索性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免得你误会了他一番心思……他说我皇祖父在位时为遏制梅毒病泛滥颁过一道酷令,当年确实收了些成效,如今却遗害甚深,有些风尘女子甚至因为惧怕此令,宁剜去毒疮也不就医,如此下去梅毒之患必会再在京中泛滥,但因这道法令是我皇祖父亲自颁下的,若要废除就必须要有确凿的铁证。他把那封休书交给我之后就夜夜到烟花巷中搜证,遭软禁之前连夜把所有搜集到证物证言都整理出来托给了我,希望我助他完成此事。他没来得及查清的事儿我都已替他查好了,待眼下这些事过去,这条法令必废无疑。”
冷月恍然记起,那日在凤巢听画眉说起这事,她还当是流言害人,愤愤地骂了几句,他曾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并未出言解释什么,那会儿她只当他和她想的是**不离十的事儿,却没想竟是在做这样的打算……
冷月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会选择用仅有的时光去做些什么,但她如今已经知道,景翊的选择是马不停蹄地去做一件他并不擅长的事情,只是为了让这个他即将离开的世上少一点不太美好的东西。
冷月出神地静默了半晌,太子爷等得实在憋不住了,“你还怪他流连烟花之地吗?”
冷月一怔,忙连连摇头。太子爷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一些芜乱的人与事在冷月脑海中荡了一荡,目光落在眼前这位杵在风口浪尖仍淡然自若的少年准天子身上,冷月蓦地一怔。
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能在这种时候从容若此,除了那些教导与历练的功劳,应该还有一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样,景翊才会把这件事交托给太子爷,而不是安王府里那些查疑搜证的行家。
于是太子爷刚松了口气,伸出去准备端水的手还没碰到杯子,就见颔首站在他面前的冷月倏然跪了下来。
太子爷一惊,慌地站了起来,“别别别!就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儿,用不着这样,不是还有身孕吗,赶紧起来。”
冷月没管太子爷的亲手搀扶,只管颔首跪着,沉声道:“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子爷应允。”
“行行行……你先起来,有事儿好商量。”
冷月仍没起身,“卑职斗胆,太子爷既能通过皇城探事司查明烟花巷中遮掩梅毒病的事,一定也能让他们探到安王爷的消息。”
太子爷愣了一下,愣得很轻微,但那双手就扶在冷月的胳膊上,冷月还是觉察到了。
太子爷既没反问冷月怎么会知道皇城探事司这回事,也没斥责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略带歉意地道:“这个我还真不能。”
一听太子爷拒绝,冷月急道:“安王爷偏偏在这种时候失去音信,连薛大人都找不着他,卑职敢断言王爷那边肯定是出事了!”
太子爷不疾不徐地点点头,“我跟你想的一样。”
冷月一急,言语不禁冷硬了几分,“那为什么不能用探事司的人去找找王爷呢?”
太子爷温然苦笑,“因为我现在还无权使唤探事司。”
(四)
冷月狠狠一愣,看着满面只见愧色不见愠色的太子爷,张口结舌,“那……那查梅毒病的事——”
“景翊把事情托给我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工夫,要是这点儿事都要靠探事司,景太傅这些年就不是教书而是养猪了。”太子爷温声说罢,浅浅一叹,眉目间愧色愈浓,“我知道七叔身子不便,他突然了无音讯,你们着急,我也着急。不过说句实话,我到现在连哪些是探事司的人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差他们去找人?”
冷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对皇城探事司的了解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皮毛,只知道这伙人是只听当朝天子的使唤的,至于先皇过世后这伙人如何接到下一任皇帝手里,谁也没跟她讲过。
冷月心知冲撞冒犯了主子,忙垂下头来,实心实意地道了一声,“卑职该死。”
太子爷摇摇头,把她从地上搀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抖了两下,苦笑道:“这是前些天有人送到我府上的,信里跟我说,只有在天子登基之后,探事司的首领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而新主子只有拿着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视这新主子为篡位反贼,后果你能想得到吧……这人要是不送这封信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冷月愕然听完,已禁不住渗出了一背冷汗。
这要是真的,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可谓无处不在,兴许是路边乞丐,也兴许是禁军总领,还可能就是最为亲密的枕边之人,探事司的人若想反谁,比满朝文武加在一块儿都拦不住。
只是……
“这送信的是什么人?”
“已着人去查了,目前还不知道。”
太子爷说着把信封递了过来,冷月忙接了过来,信笺刚展开,目光落在纸上的字迹上,登时怔了一怔。
这字迹……
太子爷见冷月神色微变,不禁道:“你认得这字迹?”
冷月盯着纸页又看了须臾,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太子爷有点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收起冷月呈回的信笺,笑道:“没准儿是慧王爷的人干的,吓唬吓唬我,我也许就知难而退,拱手让贤了呢。”
“太子爷——”
“成了,”太子爷像是没听到冷月这略带劝慰之意的一声似的,展颜一笑,“我还得装个病,你就先去前面客厅候着吧。”
“是。”
冷月在客厅里好吃好喝地待了足有一个时辰,太子妃才带着已经冻得头晕脑胀的萧昭晔转悠了回来,许是怕这客气劲儿尚浓的嫂子再拉他去冰天雪地里干点儿啥,也顾不得去跟窝在卧房里精心装好了病的太子爷拜个别,就带着冷月告辞了。
冷月一路上和萧昭晔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布置讲究的马车里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冷月亲眼目睹了萧昭晔从脸色青白变到满面潮红,再到接二连三的喷嚏,和无论装作仰头看车顶还是侧头看窗外都止不住的鼻涕,冷月终于忍不住关切道:“王爷别忍了,伤风流鼻涕乃人之常情,想吸就吸,想擤就擤,我就是编成本子唱出去,也没人稀罕听这个的。”
萧昭晔烧得泛红的两颊登时黑了一黑,抬起手里那块质地精良的帕子掩住口鼻,才用鼻音颇浓的声音道:“我还不曾问过,姑娘是哪个戏班的,怎么称呼?”
冷月被问得一愣,一愣之间不知怎么蓦地想起画眉早先与她闲聊时半玩笑半抱怨地说的一番话,便把一直坐得笔挺的身子缓缓依到车厢壁上,粲然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安王府的,叫我冷月就行了。”
萧昭晔被这个明艳如火的笑容晃了一下眼,怔了片刻,才把眉眼弯得更柔和了些,带着鼻涕快要决堤的憋闷声尽力温和地道:“姑娘照实了说就好,日后得闲了,我一定带人去给姑娘捧场……以姑娘的天资,不成名成家实在可惜了。”
冷月睫毛对剪,笑得愈发明艳了几分,一双美目里写满了我代表全家谢谢你,嘴上却淡淡然地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这样的场面,萧昭晔这般身份的男子委实见得太多了,只是平日里如此场面中的女子们都是满目的欢迎光临,满嘴的公子自重罢了,一回事儿。
于是萧昭晔微微眯眼,用一种识英雄重英雄的眼神看了她须臾,会心地一笑,轻轻点头,之后就把精力转移回了更加难以捉摸的鼻涕上,直到马车停到软禁景翊的那处宅院门口,萧昭晔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拿眼神打发她下了马车,就迫不及待地扬尘而去了。
齐叔看到她是从萧昭晔的马车上下来的,二话不说就好声好气地把她请进了门,笑容和蔼可亲得好像一大早被坑了一千两银票的那个人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似的。
“姑娘这么早就来了啊……还没用过午饭吧,厨房里有现成的鸡汤,我让人拿一碗来给姑娘暖暖身子吧?”
冷月也客客气气地笑道:“汤就不喝了吧。”
“姑娘不必客气——”
冷月笑得更客气了些,“我要吃肉。”
“……”
于是,窝在床上昏睡了一上午的景翊到底是被一股浓郁的肉香唤醒的。
景翊循着香味迷迷糊糊地看过去,正见冷月坐在桌边,对着汤盆里的一整只鸡啃得不亦乐乎。
安安稳稳地睡了这么一个上午,景翊虽仍觉得头重脚轻,但起码可以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并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竹筒粽子的模样,一蹦一跳地凑到桌边来了。
景翊在紧挨着冷月的凳子上坐下来,缩在被子里直直地盯着汤盆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冷月含混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那块骨头吮净扔下,才端起空置在一旁的小碗,一边不疾不徐地盛汤,一边气定神闲地道:“你家老爷子说的话我听不大明白。”
这倒是在景翊预料之内的,揣度圣意这种说不好就要惹祸端的事儿,他家那精得像狐仙转世一样的老爷子怎么会一是一二是二地说给她听呢?
“他是怎么说的?”
“他跟我说,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不能耽误正经事儿……”冷月悠悠地说着,把一碗清汤递到了景翊面前,“人饿过劲儿之后不能立马吃东西,所以你现在是该喝汤的时候,你就喝汤吧。”
景翊低头看了一眼这碗干净得连片葱花都没有清汤,有点儿有气无力地道:“其实……他的话听听就行了,也不用太当真。”
“嗯……”冷月应着,下手扯了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发狠似地大嚼,一边幽幽地道,“当时听的时候我确实没当真,然后正儿八经问他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他已经告诉过我了。”
景翊这才听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有喝汤的份儿了。
“不是……”景翊一边在心里默默拜着他那个坑儿子的爹,一边欲哭无泪地道,“他就只对你说了这些?”
“还有。”
冷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然后把景老爷子是如何以感同身受的方式让她理解祖宗的供品为什么能吃这个道理的全过程复述了一遍,她越说越觉得憋屈,景翊反倒是越听越显坦然了,坦然得冷月连口汤都不想给他喝了,到底还是禁不住问道:“你听明白了?”
景翊点头之前先低头喝了几口汤。
“其实他的意思挺明白的……”被冷月黑着脸一眼瞪过来,景翊脖子一僵,语速立时快了一倍,“就是让你将心比心。”
冷月怔了一下,怔得眉目柔和了些许,“将心比心?”
“先皇也是人嘛,还是一堆孩子的爹。”景翊往被子里缩了缩,才带着一抹苦笑低声道,“你说,一个当爹的在自己快不行的时候把能找来的孩子全找来,是想议什么事?”
这句提点比景老爷子的那番话清楚了不止百倍,景翊话音刚落,冷月就在一愕之间脱口而出,“后事?!”
景翊轻轻点头,不由自主地垂目看了看冷月的小腹。
老爷子的这番提点倒也来得是时候,要是搁到以前,他还未必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将心比心说起来容易,但当爹的人到了什么时候会琢磨些什么事儿,也只有当过爹的人才能会意吧。
就像他在冷月离开之后,将睡未睡之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小东西,从学语学步到立业成家,所有的担心与所有的对策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想停都停不下来。
他知道这小家伙的存在才不过一日光景,尚且惦念至此,何况是十几年来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成人的先皇呢?
冷月似是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个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突然温柔起来的目光,错愕之后立时想到了些什么,于是错愕愈深,不禁凝起眉头沉声问道:“你知道凝神散吗?”
景翊的注意力一时没来得及从她肚皮上收回来,一愣的工夫,冷月已耐心用尽,直接从身上摸出了那个脏乎乎的纸包。
“就是一种吃了之后能加倍透支体力,让人立马精神头十足的药。”冷月看着还有点儿云里雾里的景翊,追补了一句,“就像先皇临终前那样。”
景翊这才正儿八经地惊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接过纸包凑到鼻底轻轻地嗅了嗅,又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把纸包一点点剥展开来摊放在桌上,还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糯米粉似的药粉中沾了一下。
冷月看着似是对这药兴趣盎然的景翊,问道:“你知道你二哥被先皇遣回家学厨的事儿吧?”
景翊微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沾在指尖的药粉,顺便点了点头。
“这药就是那个顶替你二哥的太医在街上塞给我的,你二哥说这药迄今为止就只有那个太医配得出来……不过按我二姐的说法,他现在已经该是给阎王配药的人了。”
景翊在短促的错愕之后牵起一抹看起来并不怎么轻松的笑意,无声地拍打掉指尖的药粉,自语似地一叹,“还真让老爷子猜准了……”
“为什么?”
景翊缩回到被子里,朝那包药粉扬了扬满是胡茬的下巴,“因为这药……先皇也是打小就被立为太子的,新老皇帝交班的时候常出的那些鬼花活他都清楚得很。老爷子跟我提过,当年先皇刚登基那会儿就是因为他爹驾崩之前迷迷糊糊的没把话说清楚,招得一群人乱做文章,朝廷里乌烟瘴气了好些年才清静下来,他这是怕自己重蹈覆辙,给太子爷留下祸患,就瞅准了时候服下这药,以保证自己是在神志清明口齿清晰的时候把后事交代出来的。”
冷月在景翊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儿额外的音,“瞅准了什么时候?”
景翊浅浅一笑,笑得微苦,“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十一月初八好像是先皇后的祭日。”
冷月一愣,旋即瞪圆了眼睛,差点儿从凳子上窜起来,“你是说,先皇本来就准备好了要在那天死?”
(五)
景翊垂目看向那包药粉,“病成那样干躺在床上,就是有人伺候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要不是为了熬到那一天,以先皇那个要强的脾气,恐怕不等到爬不起床来就要给自己一个痛快了……他找那么个随心所欲的理由把我二哥撵回家待着,把那个制药的太医调来身边,又给那太医找好了脱身的退路,这不就是准备好了要死在那天吗?还有经安王爷之手发给你的那道密旨,估计是早就写好了交给安王爷,安王爷离京之前就安排给手下人,瞅准了那个日子发出去的。”景翊说罢,带着那道微苦的笑意自语般地轻叹了一声,“也算老天有眼,没白瞎了先皇的一片心意。”
冷月对先皇的心性知之甚少,但起码这样一说,那道来得莫名的密旨就说得通了。只是一切要都是景翊说的这样,那有件事就又像是见鬼了。
冷月刚一皱眉头,景翊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对,萧昭晔早就知道先皇给自己做了这通安排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冷月已然对这种自己心里一动便能在他那里得到回应的事情习以为常了,于是听到他这样一句,冷月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只有那么一件,“这事儿连太子爷和你家老爷子都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景翊轻抿了一下微白的嘴唇,在嘴角边的那抹苦笑里掺进了几分自嘲的滋味,“慧妃教萧昭晔做的最绝的一件事就是借她的丧事把萧昭晔打扮成了天下第一孝子……”
萧昭晔是真孝还是假孝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了,但装孝子争宠这种事儿别说是在帝王家,就是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因为就算装到末了落不到最大份的家产,起码也落个好名声,立业成家什么的都能顺当许多。
冷月一时还真觉不出萧昭晔这手已被人玩烂的伎俩有什么绝的。
冷月眉梢微微一挑,景翊已摇头道:“他玩这一手跟讨先皇欢心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想嘛,孝子要想尽孝尽到点子上,就得把孝敬的那个人的习惯嗜好摸得透透的吧?”
冷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景翊轻声叹道,“一个出了名的孝子无论是跟大夫打听他爹的病情,还是跟他爹身边的人打听他爹的一举一动,大家都会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为了尽孝做的功课,心里面一热乎,自己知道的那点儿事儿就甭管能说还是不能说的全都说给他了……只要他不傻,把各处打听来的零碎消息拼拼凑凑,先皇这番心思就一定能被他拼凑出来。”
屋里虽没生炭火,但也没开窗,冷月却觉得后背上凉意阵阵,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许虚飘了,“这些,都是慧妃教他的?”
景翊牵起一道浅浅的苦笑,“兴许是吧,眼下朝里没有哪个人是跟他近到这个份上的……要不是因为他跟谁也不近乎,弄得好像真的丧母之后就万念俱灰无欲无求了一样,先皇英明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会被他摆这么一道?”
想到萧昭晔母子合伙给先皇摆的道,冷月蓦地绷直了腰背,“不对,就算他有本事猜得出来先皇的这些个安排,他身在京外也没法保证先皇在那天的那个时候就一定能喝到那罐有毒的茶叶……那天给先皇备茶的那个宫人跟他是一伙儿的?”
景翊毫不犹豫地摇头,“要真是那个公公干的,为保万无一失,他满可以在临退出去之前抓把毒茶放到杯子里,否则别人沏茶的时候要是一时兴起非要拿那些放得远的茶叶罐子,他不就白忙活了吗……其实压根就用不着找什么同伙,先皇那天在那个时候一定会喝那种茶。”
不知是因为那满脸乱糟糟的胡茬,还是久经折磨后略带沙哑的声音,景翊虽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竹筒粽子的模样,冷月却觉得眼前的景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认真,沉稳老成,以至于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其中必有道理,哪怕她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道理在哪儿。
“为什么?”
景翊温然一笑,笑容温柔得好像冷月转不过这个弯儿来是理所当然的一样,“这也是朝政。”
打她进京城城门开始,这十来个时辰的心惊肉跳的折腾都是拜这俩字所赐的,如今一听见这俩字冷月就忍不住的头疼,“又关朝政什么事儿了?”
“你想啊……”景翊缩在被子里耐心十足地道,“如果那天先皇不是被成记茶庄的茶叶毒死的,而是喝着成记茶庄的茶交代完后事,再躺回到床上安然辞世的,那这一段经由各位皇子的金口传出去,成记茶庄的茶叶就成了先皇临终前都念念不忘的茶,你猜猜,这茶叶的价钱能翻上几翻?”
冷月觉得,她终于有一回隐约明白点儿所谓的圣意了。
成家的茶叶价钱翻得越高,那些钱多了烧的没处花的富贵人家的银子流入国库的就越多,历朝历代最让皇帝脑仁儿疼的赈灾一事也就越容易,说白了,先皇这最后一分力气还是打算用在为太子爷铺路上的。
冷月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温热,这往后谁再对她说天家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她一定忍不住把那人瞪出个窟窿来。
动容归动容,冷月到底不是以绣花喂鸟为己任的闺中少女,动容和动摇这两样东西是可以分得一清二楚的。
“不对,”动容一过,冷月立时蹙起了英气十足的眉头,看在景翊眼里,倒还丝毫不觉得白瞎了那身柔婉妩媚的裙装,“我还是觉得宫里有个跟他一伙儿的人才对,这毒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要是先皇在那天之前误喝了怎么办?”
景翊仍是摇头,“先皇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你当他真喝不出来那茶叶有多难喝吗,都病到那个份上了,谁还没事儿给自己找罪受啊……我猜萧昭晔花那么大心思把冯丝儿送进成府,应该不只是做那些查探的事,还有些事儿兴许是连画眉都不知道的。”
冷月一愕,默然琢磨了须臾,到底不得不点了点头,带着些许不情不愿和些许愤愤不平,沉声道:“所以……萧昭晔就在时候差不多的时候找了个机会跑得远远的,然后安安稳稳地等到先皇驾崩之后就干干净净地跑回来了?”
景翊轻轻点头,低头凑到碗边,吞了一口微凉的汤。
看着景翊这副明明狼狈不堪却安之若素的模样,冷月心里微微疼了一下,一疼之间倏然想起自己似乎从头到尾都忘了一件事。
这事情要跟他俩推断的一样,景翊怎么会在这里被人弄成这副样子?
“不对……”冷月怔怔地看着一个哈欠之后倦意满满的景翊,“先皇要是为了召儿子们去交代后事,还找你去干什么?”
景翊懒得把手从温软的被子里伸出来,便用舌尖舐了一下嘴角的汤渍,有点儿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可能是他成天喊我小兔崽子喊惯了,末了就真把我当他自己的崽子了吧……”
冷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那先皇预先拟好召我回来的密旨,也是把我当成崽子了吗?”
“唔……没准儿呢。”
这解释在冷月这里显然是交不了差的,但看景翊这副疲倦已深的模样,冷月一时也不忍再逼他什么,只好帮他添满了汤碗,舀起半勺微热的汤,给他送到嘴边,“对了,你家老爷子让我告诉你,你托给他的东西他找地方安置好了,让你别再挂着了。”
景翊有点儿受宠若惊地把那口汤收进口中,顺便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冷月又舀起一勺汤,送到景翊嘴边,“太子爷也跟我说了,你托他办的事他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景翊微怔了一下,没去接这口汤,只看着眼前难辨心绪的人,一时竟有些语塞,“小月……”
景翊刚犹犹豫豫地开口,就见冷月丢下汤勺,一眼瞪了过来,“休我的事儿你就别惦记着了,你家老爷子说了,只要我不愿意,这事儿就不算数。一封休书连个字都不写就想把我赶出门去,你想得倒挺美。”
“我想得一点儿也不美……”景翊看着这人浮上眉眼的怨怼之色,不禁苦笑着轻道,“我想的是萧昭晔为了一个张老五闷不吭地折腾那么多事儿肯定不光是为了自保,先皇一旦撒手西去京里必生大乱,我和太子爷太近,又得罪过他,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结果不就被我猜对了吗。”
冷月把端在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撂,叶眉一挑,“你是觉得我只能跟着你享福,不能陪着你受罪吗?”
“不是……”这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姐,景翊兴许真会这样想,但他娶的冷家的小姐,那就另当别论了。
景翊眉眼间的笑意更苦了几分,淡声道:“你兴许愿意陪我出生入死,但这回的生死不只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我若是没熬住这番折腾,被他们栽个畏罪自杀,景冷两家就都要遭殃,景家有多少在朝为官的人连我都数不清,冷家男丁全在军中充任要职,冷大将军还守着北疆要塞,一旦景冷两家出了闪失,整个朝廷就要四面楚歌了……我改不了我的出身,起码还能保住冷家周全。”
眼见着那双美目中的怒意渐渐被惊愕之色取代,景翊的声音禁不住轻软了些许,温声叹道:“这些事那会儿还不能摆明了讲出来,我又不想写些乌七八糟的话给你添堵,只能把定亲的信物退还给你了。”
冷月不得不承认,这人考虑的这些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实情,但他若没有考虑这些,恐怕真到这些恶果全都应验的那天,她也未必能醒悟过来这个朝廷究竟毁在了哪里。
她早该明白,这人生在景家,便是为了朝堂而生的……
“我可以承认你休了我。”冷月银牙一咬说下这句,又紧接着补道,“但你得答应我,等京里这事儿平息了,你要立马把我娶回来。”
景翊没有立即点头,犹豫了须臾,才牵起一丝极勉强的笑容,有些惴惴地问道:“我要是告诉你,这样的事兴许以后还会发生,你还愿嫁我吗?”
“你我是三辈子的结发夫妻,只要这三辈子还没过完,你休我多少回,就得娶我多少回,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冷月毫不犹豫地把这些话撂下,不待景翊再开口,已抢先道,“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还有件要紧的事,太子爷前些日子收到一封匿名的信函。”
景翊刚被她那句“说定了”听得百感交集,忽听得末了一句,一时反应不及,不禁反问了一声,“匿名信函?”
冷月见他不再提方才那事,心里微松,把声音放低了些,才道:“信上说皇城探事司的头儿只有在登基大典之后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新主子手里要有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反了这个新主子……太子爷给我看了那封信,那字迹有点儿眼熟,好像从哪儿见过似的。”
景翊蹙眉许久没有出声,一出声便说了一句差点儿让冷月拍着脑门儿跳起来的话。
“是不是在神秀的禅房里见过?”
“对!就是他房里墙上挂的字!”冷月心里一亮,也顾不得问那个满脑子弯弯绕的人是拐了多少个弯才拐到了这个上面,急道,“他好不容易逃了,为什么要给太子爷写这样的信?”
景翊微微摇头,“太子爷说了什么?”
“他说可能是萧昭晔在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自己挪地方……神秀不就是萧昭晔的人吗?”冷月说话间把眉头蹙紧了些许,竟蹙出了些不知所措的味道,声音里也隐约少了几分底气,“你说,萧昭晔是不是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像先皇一样,行动就差那么一个日子了?”
朝政与案情到底还是两码事,她纵是把萧昭晔办这些缺德事儿时候的每一个表情都查出来,对于一场万事俱备的篡位行动来说也是于事无补的。
这就好像是在战场上对面交锋之时,哪怕把对方八辈祖宗干过的缺德事儿全摸个门儿清,最后决定胜负的还是各自手里的那把铁片片。
这毕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战场,事已至此,早就不是她职责以内的差事了。看着眉宇间似有几分不解的景翊,冷月破罐子破摔地叹道:“要不然他光是每天晚上来看着齐叔折腾你那么一通,也不逼你说什么,就那么看看就走,这不是白耽误工夫吗?”
萧昭晔有没有准备好,景翊原本也下不了定论,他那几分不解只是因冷月那一抹泄气的神情而生的,毕竟他还从没见过她在什么事上泄气过,但听得冷月这破罐子破摔的一句,景翊却像是被她摔下来的那个罐子正好砸中脑袋一样,“咣当”一下就醒过了神来。
“萧昭晔还没准备好,他确实是在白耽误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