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仲秋,清早,天凉如水。
冷月把快要跑断气的枣红马勒在大理寺狱的铁门前,翻身下马,在两位狱卒的帮忙下卸下那个被五花大绑驮在马背上的八尺大汉,交到早已闻讯候在门口的老典狱官面前。
“我的亲祖宗哎……冷捕头真是神了!”老典狱官看见这胡子拉碴的大汉就像是看见艳名远播的花魁娘子一样,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朝廷下旨抓这兔崽子抓了多少年,竟栽到冷捕头手里了,真是,真是……”老典狱官挑了半天也没挑出句最合适的,索性挑了句最顺口的赞了出来,“真是缘分啊!”
冷月哭笑不得地瞥了一眼这个已在连日颠簸之后吐得两个狱卒都架不稳的精壮大汉,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几天没洗的脸。她也时常觉得,月老拨给她的那点儿男人缘好像都在抓犯人的时候被她用干净了。
想起男人,冷月记起了她没日没夜地从凉州赶回京城要办的另外一件事,“周大人,听说大理寺的景大人在这儿。”
“在呢,在呢……这段日子秋审,景大人每天天一亮就往这儿跑,跟这群兔崽子一耗就是一整天,辛苦得很啊!”
“我想找他说件事。”
“刚才见他在白字号房呢,你自己进去就成,我把这兔崽子关好了就给你登记,你别管了……”
“谢谢周大人。”
“哎呦,谢我干啥……全朝廷都得谢谢你呢!”
大理寺狱的牢房是按《千字文》的顺序排的,白字号所在的这一片是普通牢房,间间都是墙上一口小窗,地上一层干草,再无其他,犯人吃喝拉撒全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就算到了隆冬也一样浊臭逼人,一般官员办案都是把犯人提到刑房或是衙门里问,也不知道这位景大人是有什么想不开的,竟亲自钻到这里来了。
冷月皱眉忍着恶臭一路走过去,差四五间不到白字号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不同于走廊两侧犯人嘶哑低吼的清润声音。
“这季节的羊肉刚好,你再想想,不着急。”
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起食物,好像不是她年初在安王府见到的那个一派书生模样的新任大理寺少卿能干得出来的。
难不成大理寺里还有别的景大人?
冷月正琢磨着近来有什么案子能扯到羊肉上,恍惚间好像真的在刺鼻的恶臭中闻到了隐约的肉香,越往前走,香味越是清晰。
这香味闻起来怎么好像是……
火锅?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冷月自己摇头甩开了。
开玩笑嘛,谁会在这种地方吃火锅?
冷月只当是自己没吃早点饿昏头了,紧走几步,刚走到白字号牢房前,一眼扫见牢中景象,登时脚步一僵。
这里面……还真有人在吃火锅?!
就在这间污浊不堪的牢房里,一个身着正四品文官官服的清俊书生与一个被麻绳捆了手脚的犯人对面坐着,两人中间靠近文官的地面上摆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铜火锅,那文官正伸长了筷子悠然地拨弄着刚倒进锅里的羊肉薄片,从摞在文官左手边的空盘子上看,这顿火锅已吃了些时候了。
火锅用的是浓汤加辣油的锅底,还放了不少滋补的香料,越煮香味越浓,已全然盖过了空气中的浊臭,把犯人引得直咽口水,奈何手脚动弹不得,避不过也吃不着,只能两眼发绿地干看着。
文官像是没觉察到有人走近,安置好锅里的羊肉就搁下筷子抬起头来,友好而心无旁骛地看着眼前的犯人,继续用清朗的声音道,“想好了就说说,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你是用什么凶器割断你媳妇喉咙的?”
割媳妇的喉咙?
冷月倏然记起上次抓犯人回京复命时听说的一件案子,苏州刺史衙门怀疑嫌犯因媳妇与邻人苟且而一怒之下用利器割了媳妇的喉咙,案发时间地点与证人证言全都指向这嫌犯,却因为一直找不到凶器,嫌犯也死咬着不认,苏州刺史衙门迟迟不能结案,只得报到了京里来。
这大概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照理京里早就派人去案发地复查过,竟然到现在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也不能怨苏州刺史衙门无能了。
“我……”犯人在浓香的折磨下使劲儿吞了下口水,到底还是硬硬地道,“我没杀我媳妇!”
“好吧。”
那文官毫不动气,只略带遗憾地笑了一下,重新捉起筷子,从翻滚汤中捞出一撮羊肉,在碗中的料汁里滚了滚,送进嘴边悠悠地嚼了起来。
这人长得文雅,吃相也文雅,尤其微微眯眼细细咀嚼的时候,好像正在享受什么千金难得的珍馐美馔一样,把原本被牢中恶臭搅得胃里直翻的冷月也生生看饿了,那许久没沾过荤腥的犯人更是看得两眼发直,来不及吞咽的口水顺着嘴角直往下淌,狼狈得一塌糊涂。
那文官如作诗一般安静优雅地吃着吃着,突然目光一扬,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媳妇怎么死的?”
“我用瓷……”犯人刚鬼使神差地吐出仨字,忽然一个激灵晃过神来,忙道,“我没杀我媳妇!我媳妇不是我杀的!”
冷月眉心一动,瓷?
瓷字打头能割人喉咙的,难不成是瓷器摔开的碎片?
文官却像是没听到这功败垂成的一字似的,只再次略带遗憾地笑了一下,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羊肉,细嚼之下轻叹出声。
“唔……好吃。”
这一声发自内心的轻叹比多少句精于辞工的赞美都容易惹人感同身受,犯人就像被刺猬戳着屁股似的,怎么也稳不住了。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我出去!”
文官兀自享用着碗里的佳肴,听若罔闻,“嗯……汤味够浓了,可以下点豆腐了。”
“你放我出去!”
文官悠悠地把筷子担在碗上,腾出一手倒下半盘豆腐,搁下豆腐盘子又端起一盘鱼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回去,“鱼片再晚些下锅吧,片得这么薄,一过水就可以吃了。”
“让我出去!”
文官又捉起筷子在汤里捞了捞,“哎,该吃百叶了,再不吃就要煮化了。”
“让我出去!”
文官把一片百叶送进口中,“你媳妇是怎么死的?”
“我用瓷片割……”
犯人话没说完,猛然醒过神来,戛然而止,却显然已经迟了。
还真是瓷片。
冷月不察地皱了下眉头,她记得案发地是在一个巴掌大的小村里,就是把整个村子翻个底朝天也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会迟迟搜不到一块与伤口形状吻合的瓷片呢?
“说吧,”文官温文尔雅地嚼着,不急不慢地道,“说完才能让你离开这儿。”
“我……”犯人犹豫了一下,到底在这人再次把筷子伸进锅里的时候破罐子破摔了,“我发现那贱人背着我偷汉子,她……她还反过头来骂我怂!我一气摔了个瓷碗,拿瓷片抹了她脖子……我,我就是想让她闭嘴别说了,谁晓得……”
文官这才放下碗筷,从身后拿出备好的纸笔,一改刚才的不疾不徐,一阵笔走龙蛇,眨眼工夫就把这些话录到了纸上,写罢,又问道,“碎瓷片藏在哪儿了?”“拿蒜臼子捣碎撒鸡窝里了……”
文官笔锋一顿,“鸡窝?”
“是,是鸡窝……大人不养鸡估计不知道,鸡吃完食老是爱叨点小石子啥的磨磨食,我家那十几只鸡一宿就给叨干净了……我这都是实话,不信您找只鸡试试!”
案子越大越难,前去查案的官员品级就越高,对养鸡这种粗活有所了解的可能就越小,难怪折腾到现在都找不出个所以然了。
冷月有点同情地看着牢中几近崩溃的犯人,安王爷早先颁下禁止各衙门刑讯逼供的严令时,应该没想过把当着犯人的面吃火锅这条算在内吧……
不过如今看着,跟这条比起来,打板子抽鞭子那些简直算不得什么了。
文官没再多问,再次飞快地记完,站起身来大步走到牢房门口,把记好口供的纸页往外面狱卒手里一塞,吩咐他们带犯人去画押,之后才好像刚刚留意到站在外面的冷月,微微一怔,和气地点了个头。
冷月还没来得及点头回礼,这人却倏地从她眼前掠走了,速度之快,冷月只看到了一团一晃而过的暗红色影子。
她早就听人说过,这位景大人早年在宫中当太子侍读的时候抽空修习了一身精绝的轻身功夫,出入戒备森严的宫闱都可如入无人之境,但年初在安王府见到他时她就仔细打量过,这人没有内家修为,两腿修长有余健壮不足,下盘并不算结实,一点儿也不像寻常的精擅轻功之人,却没想到这传言竟是真的。
这位书生模样的景大人似乎不像是打眼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冷月循迹在走廊拐角找到他的时候,这人正扶墙站在泔水桶前吐得翻江倒海。
“那个……”冷月一直待到他吐够了,才伸手戳了戳他因喘息未定而起起伏伏的脊背,“你试试这个。”
文官没觉察到背后一直站着个人,微惊之下回过头来,正见冷月把一个小药瓶递到他面前。
四品文官的官服是暗红色的,端庄而不凌人,眼下这人拿一块素色丝绢掩着口,只露出温和的眉眼,几丝不解让这半张清俊的书生脸愈发显得温良无害。
冷月在三法司供职这么些日子,还从没见过哪个和他一样官阶的官员是像他这样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
她大概只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欺负死他吧。
“消食的。”冷月晃晃手里的药瓶,顺便又扫了一眼这好欺负的人不怎么结实的下盘,“你饭量还真小。”
见文官怔着不动,冷月又看了一眼捏在自己手里的药瓶,嘴唇轻抿,犹豫了一下,“瓶子是有点儿脏,不过里面是干净的……不需要就算了。”
文官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在冷月缩手之前把那个脏兮兮的药瓶接了过来,打开倒出两颗送进嘴里,微微皱眉吞下之后又将瓶子小心地托在掌心送还到冷月面前,“谢谢。”
“你先拿着吧,我看你没让人收摊,是还要继续吃吧?”
文官像是求之不得似的,也不跟她客气,又道了声谢就把药瓶收进了怀里,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这法子是有点儿缺德,但是够快,秋审这段日子活儿实在太多了……”
“你是大理寺少卿,景翊景大人?”
文官微调站姿,让自己显得精神了些许,才谦和点头应道,“是。”
冷月抱剑拱手,“我是刑部捕班衙役总领,冷月。三年前从北疆军营回来之后在安王府当过侍卫,后来一直在替安王爷跑各州县的案子,很少回京……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景翊温和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红衣如火的高挑女子,微微点头,“今年初我上任前拜会安王爷的时候,我们在安王府见过。”
对于一个灰头土脸满身泥泞还一见面就死盯着他下三路看起来没完的女人,景翊无论如何也是忘不了的。
这女人又往他下三路瞄了一眼,才点点头,正色道,“我来这儿送个犯人,顺便找你说件事。”自打秋审开始,景翊几乎每天都会从与安王府有关的人口中听到类似的话,这样的话之后往往跟的不是什么好事,而这些不好的事往往意味着他又要和一些不好的人多耗上许多工夫。
景翊在心底幽幽地叹了一声,依旧谦和地道,“请讲。”
“咱俩今儿晚上成亲吧。”
冷月说这句话的口气与上一句毫无差别,景翊愣了好半晌,才怔怔地反问了一句,“成亲?”
“你既然记得我,应该也记得咱俩的婚约吧,就是十七年前定好的那个。”冷月静定得像刚才在门**接犯人时一样,看着眼前这脸色变得有些斑斓的男人,提醒道,“就是你刚满周岁那年抓周抓出来的那个。”
“我记得……不过,”景翊仍怔怔地看着她,好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又毫无底气地反问了一句,“今晚?”
冷月在这一声反问中突然想起好像还没有征求过这人的意见,不禁略带歉意地问道,“你今晚没空?”
景翊噎了一下,有点哭笑不得,这好像不是有空没空的问题……
“有是有……”
不等景翊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冷月已轻舒了一口气,快刀斩乱麻地道,“那正好,我也有空,就今晚吧。我现在得去安王府复命,你先忙,忙完了就去那儿娶我,这样行吗?”
这安排听起来如行云流水般自然顺畅,景翊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行……”
“那回见。”
“回见……”
直到冷月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一个人站在幽暗憋闷的走廊拐角,景翊才反应过来刚才的话意味着什么。
他刚才……
答应今晚娶她了?
景翊赶忙往怀里摸了一下,指尖实实在在地触到那个不知是被他还是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的药瓶,不禁轻叹出声。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二)
冷月到安王府大门口的时候,门口正停着一辆陌生的平板马车,车板上放着几口用大红纸条封着的红木大箱子,红封条上反复写着“玲珑瓷窑”的字样。
这瓷窑的名字很陌生,但那红木箱子一看就是质地精良的上乘货色,能装在这样箱子里的瓷器想也不会是寻常的杯盘碗碟。
冷月在这辆马车前翻身下马,看着车上的箱子皱起了眉头。
安王爷虽也算得上是文人雅士,但平日里公务繁忙,日子一向是往清淡里过的,从没见他这样整箱整箱地往王府里买过什么玩物。
“冷捕头回来了。”
门童热络地来帮冷月牵马,见冷月皱眉盯着那辆没人看管的马车,便道:“这是玲珑瓷窑的车,豫郡王家三公子前段日子新开的瓷窑,这俩月隔三差五的就送一箱来,请王爷品鉴指点。”
“豫郡王……”冷月在脑海中浩繁的皇亲名录里搜寻了片刻,“就是皇上那个堂兄?”
“是,就是那个豫郡王。”门童说着,对着马车上的箱子嗤笑了一声,“听赵管家说他家烧的瓷器品相差得要命,王爷为了顾全豫郡王的面子,都快把这辈子的违心话全说完了。”
冷月莞尔一笑,难怪要使这么精美的箱子,敢情是撑脸面的。
冷月到二全厅门口的时候,那个来送瓷器的瓷窑伙计正垂手站在一口开敞的箱子旁,冷月站在门口就能看见箱子里堆满的黑乎乎的瓷器,瓷器堆得毫无章法,活像是乱葬岗一样。连冷月这不懂瓷器的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一箱连次品都称不上的废品。
安王爷萧瑾瑜就端坐在厅中上位,目光复杂地品鉴着捧在手里的那个灰不溜秋的瓶子样的东西,端详了须臾,才缓声道:“还好,器形还好……只是对火候的掌握还需稍作调整,其他,还好。”
那瓷窑伙计似乎也对自家瓷器的斤两是心中有数的,听萧瑾瑜这么说,忙干脆地应了声谢,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识趣地一拜而退了。
瓷窑伙计一走,萧瑾瑜立马把捧在手中的瓶子顿到一旁的茶案上,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有些无力地对候在门口的冷月道:“进来吧。”
冷月这才稳步进门,对着这个端坐在轮椅中与景翊年纪相仿的白衣男子规规矩矩地一拜,“卑职冷月拜见王爷。”
“赵辛抓到了?”
“是,已送到大理寺狱了。”
萧瑾瑜眉心微展,轻轻点头。冷月虽是他手下办事的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三法司里唯一的女官差,但随他办事这些年,无论是当侍卫还是当捕头,都从没让他失望过。
“辛苦你了……相关案卷可以迟些再理,先去歇歇吧。”
冷月两手一拱,颔首道:“卑职还想讨点东西。”
萧瑾瑜过日子虽不讲究,却从来不是个吝啬的人,何况冷月逮回了这么一个他头疼许久的犯人,赏她点什么也是应该的,“需要什么,但说无妨。”
“我想要点成亲用的东西。”
萧瑾瑜怔了须臾,看向冷月的目光比刚才打开箱子看到这堆狼藉的废品时还要难以置信,“成亲?”
冷月端端正正地回道:“是。”
“跟什么人成亲?”
“大理寺少卿,景翊景大人。”
景翊……
萧瑾瑜刚舒开的眉头又蹙成了一团,比刚才看瓷器的时候蹙得还紧。他早年还住在宫里的时候就与景翊相熟了,她与景翊的婚约他是知道的,只是他最为器重的两个手下人成亲,他怎么直到现在还连张喜帖都没见着?
“这日子是何时定的?”
“刚才。”冷月依旧端正且条理清晰地答道,“我刚才在大理寺狱里问过他,正好我俩今晚都有空,就定在今晚了。”
萧瑾瑜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缓缓吐纳,抬手抚上有点发胀的额头。秋审期间他需要琢磨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件一听开头就注定一时半会儿理解不来,就算理解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的事,还是随它去吧。
“好……我待会儿就让赵管家备贺礼。”
“王爷误会了,卑职不是要贺礼。”冷月颔首道,“卑职是想要点儿当新娘子要用的东西。”
萧瑾瑜又是一怔,揉在额头上的手滞了一下,抬眼看向依旧一脸正色的手下,“你是说,你要在这里出嫁?”
“我娘到凉州看我爹去了,我家没人。”
冷家一门全是武将,冷大将军常年驻守北疆,两个儿子也都在军营效命,长女前些年远嫁南疆苗寨,次女如今在太子府中当侍卫长,冷夫人要是去了凉州,冷月在京中确实是没什么可以为她操办婚事的娘家人了。
何况冷月自打进安王府当侍卫起就一直是住在王府里的,在这里出嫁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萧瑾瑜心生些许怜惜,便点头道:“也好,你需要些什么,我差人去置办。”
“我以前没当过新娘子,也不知道需要些什么,请王爷赐教。”
萧瑾瑜噎了一下,噎得额头更胀了。
她那套查疑取证的本事是他教的,但不代表着他什么都教得了。
“我也没当过……那就让赵管家去办吧,额外再有什么需要的,你就与他商量。”
“谢王爷!”“不必客气。”
赵管家虽也没当过新娘子,但到底多活了几十年,是安王府里难得几个见过猪跑的,在终于从萧瑾瑜那里证实冷月确实不是在拿他寻开心之后,便有条不紊地忙活了起来,还把自家媳妇找来帮忙张罗那些男人不便张罗的事,萧瑾瑜甚是放心,也就回安王府存放卷宗的三思阁里继续忙活去了。
夕阳西斜的时候,堆在萧瑾瑜手边的案卷倏然被风吹动,桌案旁的窗户陡然大开,一道暗红色的身影伴着一股浓重的火锅味轻轻地落到了他的桌前。
“呼……齐活儿了。”景翊把一叠子纸页搁到萧瑾瑜的案头,苦着脸抚了抚被微宽的官服遮掩下丝毫看不出饱胀的肚子,“王爷,这种加急的活儿下回换个人干行吗,一天审了十几口子,差点儿撑死我。”
萧瑾瑜放下手里的笔,拿过案头的纸页信手翻了翻。他虽一时没明白一天审十几口子犯人和撑死有什么关系,但从这些供词的质量上看,景翊就算是真的因为这个撑死了,那也绝对没有白死。
“下回再说下回的事。”萧瑾瑜小心地把这叠得之不易的供词收到一旁,抬眼看了看显然是刚才狱中出来就直奔到这儿的景翊,“你今天加急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景翊微微一怔,旋即苦笑出声,“你说成亲的事儿?那个不急,老爷子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亲戚朋友他来请,我宅子那边有齐叔呢,我大哥二哥成亲那会儿都是他盯着收拾的,出不了什么岔子,我待会儿回去拾掇拾掇自己就行了……你放心,我保证装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萧瑾瑜一愣,“装?”
景翊伸手端过萧瑾瑜手边的半杯温茶,悠悠地喝了两口,看着一脸不解的萧瑾瑜泰然笑道:“我这些天忙活秋审的事儿没去上朝,但朝廷就那么大点儿,你就甭瞒我了……皇上那儿参我的本子都能绕着御书房摆满一圈儿了吧。”
萧瑾瑜眉心微沉,一时无话。
景翊把喝空的茶杯放回到萧瑾瑜手边,薄唇微抿,抿出一声轻叹,“除了你之外,我还真想不出谁能让你安王府的人心甘情愿地来干这种差事。”
这种差事?
萧瑾瑜恍然明白景翊话中所指,不禁一愕,沉声道:“你怀疑她嫁给你是为了查你?”
“我没怀疑,”景翊轻轻摇头,“我看得出来,打心眼儿里想嫁给我的姑娘看我的眼神不是她那样的。”
景家五代京官,察言观色识言辨谎本就是家传的本事,景翊又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更是把这样本事修炼得炉火纯青,别说本就没什么花花肠子的冷月,就是那些已在朝廷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也糊弄不住他,他能当上这个大理寺少卿,这样本事至少占有一半的功劳。
景翊能这样说出来,就一定是有十成把握的。
萧瑾瑜心里微沉,嘴上仍轻描淡写地道:“她是在边疆军营长大的,如今又是公门中人,怎会跟那些女子一样。”
景翊摇头苦笑,他比谁都了解这位王爷,在这位王爷眼中,世上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跟案子有关的,一种是跟案子无关的,那些跟案子无关的女人的事情跟他三言两语很难掰扯得清,景翊索性挑了个最直截了当的证据,“她在你这儿当差也有些年头了,你听她说过想嫁给我的话吗?别说想嫁给我了,你就说,从你认识她到现在,你总共听她提过我几回?”
算上今天早晨的份,依然屈指可数。
萧瑾瑜一时语塞,静默了半晌,才凝眉沉声道:“这若真是件差事,也不是我派给她的。”
景翊看得出萧瑾瑜这句是实话。
即便看不出,他也相信萧瑾瑜不会跟他说假话。
“不是你,那能是谁?”
萧瑾瑜摇头,冷月虽是刑部的官差,但向来只听他一人差遣,以冷月在军营里养出来的性子,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任何行动无论有无必要都会及时禀报于他。
特殊到连他都要瞒着的情况……萧瑾瑜还在沉思着,景翊已摊了摊手,微眯起那双线条温和的狐狸眼,有些慵懒地笑道:“我本想着这要是你让她来的,我就好好装几天贪官佞臣,好让你有东西交差,既然这不是你的差事,那也省了我的事儿了……反正我迟早是要娶她的,何况她长得也不难看。”
景翊话音未落,就觉萧瑾瑜的目光倏然一冷。
“你要是敢——”
景翊登时觉得背后窜起一股熟悉的凉气,原本慵懒松散的身子一下子绷紧起来,不等萧瑾瑜说完,景翊已身影一动,闪电般急速掠出,落至离萧瑾瑜的书案最近的墙角,两手抱头,往下一蹲。
“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我一定当亲媳妇一样供着她!”
“当?”
“不当不当不当……就是!她就是我亲媳妇!”
他与萧瑾瑜相识的年头远比冷月给萧瑾瑜卖命的年头多得多,但萧瑾瑜的偏心程度绝不是按年头长短来平均分配的。
听景翊这样信誓旦旦地保证完,萧瑾瑜这才把话音里如刀的凉意收起了些许,低头捉起笔来,“没别的事,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有,还有件事,好事。”
萧瑾瑜头也不抬,“说。”
景翊也不起身,就抱着后脑勺蹲在地上一蹦一蹦地凑到了萧瑾瑜轮椅旁边,扬起一张写满了忠心耿耿的笑脸,略带神秘地道:“王爷,我过来之前听典狱官老周说,京城瓷王张老五重出江湖,到玲珑瓷窑烧窑去了。”
听见玲珑瓷窑四个字,萧瑾瑜不禁笔锋一顿,抬起头来,下颌朝墙角的那口红木大箱子扬了扬,“那是他们今早送来的。我有日子没当面看他们送来的东西了,有点儿过意不去,今天看了看,还真是惊喜……”
萧瑾瑜说这话的时候无忧无喜,景翊一时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于是起身走过去掀盖看了一眼,一眼看下去,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是……”景翊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探下两指拈出一只不知道起初上了什么釉色但最终烧成了黑一块白一块的瓶子,拧着眉头里外端详了一番,才勉强下了个结论,“烧废的釉里红吧。”
萧瑾瑜没点头也没摇头,说实话,品赏瓷器这种事儿他会倒是会,但他这种会纯粹是因为自幼养尊处优,见的好东西多了自然知道好东西长什么样的那种会,比起景翊这种好能知道怎么好,坏能说清怎么坏的行家里手,水平还是差着几条街的。就像对着这活像是糊锅底一样的东西,他怎么也看不出什么红来,但是京城瓷王张老五的名号在他这里还是如雷贯耳的。于是他只替那明珠暗投的瓷王叹了一声,“可惜了……”
景翊把捏在手里的废品搁回到箱子里,又往深里拨拉了几下,从里面翻出几片碎瓷片样的东西细细端详了起来。
萧瑾瑜见景翊半晌无话,不禁蹙眉看向景翊小心拈在指尖的东西,“怎么连碎的都送来了?”
“这不是碎的,这是火照子,就是验看火候用的那东西。他们上回来给我送瓷器的时候我嘱咐他们一块送来的,不然实在看不出他们到底是怎么糟蹋材料的……”景翊说着,把翻出的几块碎片全搁在掌心里递到萧瑾瑜面前,“你看,升温的时候火候把握得还挺好的,到控温之初也没什么问题,就是时辰不够,降温降得太早太急,跟赶着去投胎似的……”
景翊像是看不见萧瑾瑜满脸的兴致索然似的,边说边摇头苦叹,转过身去如收尸入殓一般惋惜地盖起这一箱狼藉,轻轻拂去指尖的薄灰,“等忙过这段日子我就去玲珑瓷窑瞧瞧,瓷王要是宝刀未老,我就跟他磨点好物件,你要不要?”
比起上好的瓷器,萧瑾瑜显然对眼下堆在书案上的这些案卷更有兴趣,听到这番话毫无动容之色,只重新落笔行文,淡淡地回了一句,“先忙过了再说。”
“那你晚上还来喝几杯吗?”
“晚上再说。”
(三)
自打上午赵管家把自家媳妇送到冷月在安王府的住处,一直到日落西山,冷月几乎听完了京里由上古至现今所有有关嫁人的规矩,午饭也没落着吃一口。
冷月本想在上轿之前抓个苹果啃啃,结果一个苹果刚拿到手里就被赵大娘一把夺走了。
“冷捕头啊,”赵大娘面带忧色地看着虽然穿好了嫁衣化上了妆,脸上却仍然不见多少喜气的冷月,欲言又止,“有件事,我也不知道当不当问……”
冷月幽怨地望着攥在赵大娘手里的大红苹果,认命地一叹,“您说吧。”
“冷捕头……”兴许是冷月这声应得实在有点漫不经心,赵大娘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试探着道,“我听我家老头子说,你和景大人成亲的事儿是今儿早晨临时定下的。”
“嗯……”冷月应完,突然想起方才赵大娘苦口婆心讲的那些个规矩,不禁补道,“我俩十几年前就有婚约,他家也早就给过聘礼了,您不用担心,这个是合规矩的。”
听冷月这么一说,赵大娘“噗”地笑出声来,“这个我知道,你们两家一文一武一直住在一条街上,景家四公子周岁生辰的时候你娘抱着你去坐席,他抓周的时候别的物件一眼都不看,一把就抓了你的小镯子,你俩的亲事打那会儿就定下了,这事儿京里人都知道,早些年还有说书先生拿这个编话本呢……”赵大娘笑盈盈地说完,笑意一收,眼里的担忧之色又浮了上来,“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
冷月一怔,“我?”
她现在除了饿得两眼冒金星之外,好像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赵大娘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不悲不喜的新娘子,把声音放轻了些许,“冷捕头啊,我知道景四公子生得俊俏,性子也好,京里的姑娘都喜欢他,但成亲跟抓贼可不一样,不是瞅准了逮起来往牢里一塞就齐活儿了,拜完堂入完洞房,接着还得柴米油盐过日子呢,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这事儿,你自己真琢磨好了?”
冷月大概听明白赵大娘担心的什么了。
她和景翊两人小时候是整日玩在一起的,但自打景翊八岁那年奉旨进宫当太子侍读,她也随父去北疆军营习武之后,算下来年初在安王府重逢之前已有十年没见了,这会儿说嫁就嫁,听着好像是有点儿想一出是一出的意思。
冷月侧头往妆台上的镜子里扫了一眼,镜子里的人盘着一个眼花缭乱的发髻,凤眼叶眉已被精心描画过,还是盖不住那股不应在待嫁女子身上出现的英气。
这番折腾之前,她还真以为嫁人就是穿身红衣服往轿子一坐就完事的呢……
冷月转回头来,对着这个虽不在安王府干活,却没少替安王府上下操心的赵大娘展颜一笑,“您放心,我都琢磨好了。”
冷月答得毫不拖泥带水,赵大娘却仍是满脸的不信,“琢磨好了,可不见你高兴呢?”
“我饿。”
赵大娘这才放心地瞪她一眼,把桌上整盘的水果一口气端得远远的,“忍着,刚说的规矩咋又忘了!”
于是,从坐上景家的花轿一直到拜完堂被送进洞房里,冷月对成亲这件很值得琢磨的终身大事最深切的感受就是饿。
饿得嗅觉都变得格外灵敏了。
冷月被丫鬟搀进洞房,一屁股坐到婚床上之后,就掀开盖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夫人使不得……”丫鬟见冷月自己揭了盖头,忙奔过来要给她盖上,“这要等爷来了才能揭呢!”
外面酒宴才刚刚开始,天晓得那位景大人要把满院子的宾客伺候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怕是她饿死的尸体都要凉了。“不要紧,”冷月一边往屋里所有能放食物的地方巴望,一边安抚道,“我就找口吃的,吃完就盖回去。”
成亲这件事她虽提得仓促,但景家是什么人家,世居京城,五代朝臣,如今当家的老爷子官拜太子太傅,老夫人是当今圣上的亲堂妹,景翊的三位兄长分别供职于翰林院、太医院和礼部衙门,只有他们家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家办不到的。就像这间洞房,临时张罗都能张罗得这般周全,目光所及全是象征吉祥如意的摆设,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没有。
丫鬟蹙眉捧起被冷月随手丢在床上的盖头,依旧劝道,“夫人,这不合规矩……”
“律条里写了?”
丫鬟噎了一下,“没……没有。”
“可是律条里写了,你要是饿死我,你得偿命。”
冷月说罢,在一片舒心的寂静中站起身来,四下里又仔细扫了一圈,还是没有一样能下嘴的东西。
怪了,她明明就闻见了丝丝缕缕烤肉的香味,这会儿掀了盖头,香味又清晰了些许。
这间洞房离设宴的院子还是有些距离的,酒宴上的香味铁定飘不到这儿来,所以这屋里一定藏有一样吃的,主料是烤肉,可能烤得有点过,香味里掺杂着点糊味,但毫不妨碍她闻香垂涎。
冷月仗着她这两年在各种犄角旮旯里找犯人的经验皱着鼻子在屋里寻摸了一圈,到底还是回到了床边。
气味好像就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
冷月敛起宽大的嫁衣裙摆往腰里一掖,卷起袖子,跪下身来,挪开床下的脚踏,扒头往这布置一新的檀木雕花大床底下看了看,只见下面堆放着几口大小不一的木箱子。
丫鬟眼看着新夫人穿着嫁衣撅着屁股往床底下钻的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夫人,这床下的箱子是我收拾的,放的全都是一时用不着的衣物被褥,没有吃的,您快起来吧……”
“未必。”
冷月说着,伸手从床下拖出一只红木箱子来,箱口被大红封条封着,封条上反复写着“玲珑瓷窑”的字样,跟今早送到安王府的那只装了一堆废品的红木箱子一模一样。
但冷月闻着,气味的源头好像就在这口箱子里。
冷月微勾嘴角,曲起手指在一尘不染的箱子盖上轻轻扣了两下,“你不知道吗,你们爷小时候就有往睡觉的屋里藏零食的毛病,我还以为他在宫里那些年会把这毛病改了呢,敢情不但没改,手艺还见长了。”
按辈分算,那豫郡王是景翊的亲舅舅,他家儿子开的瓷窑给景翊送瓷器是合情合理的事,这样一口箱子出现在景翊房里自然不惹眼,零嘴什么的藏在这里面,再仿个封条贴上,主子没开过封的东西没人会擅动,真是再保险不过了。
冷月在心里一阵暗叹,丫鬟却诧异地看着这口箱子,一头雾水地道:“夫人,这口箱子不是我放的,而且……爷年初搬进这宅子的时候我就跟来伺候了,可从没见爷把什么吃的往卧房里带过啊。”
冷月蹙眉低头。
景翊在宫中当了十年太子侍读,直到今年年初太子爷离宫建府才跟着从宫里出来,受安王爷举荐进了大理寺当差,如今看着,这人确实已是通身的谦和温雅,举手投足间既有书生的气质又有朝臣的气度,一点也没有当年那副熊孩子样了。这半年她一直在各地跑着办差,偶尔回京复命也只有跟这位景大人擦肩点头的机会,她也拿不准他如今是个什么脾气心性,兴许他还真就把藏零食的毛病改了吧。
冷月还是不死心地敲了敲箱子盖,“那这口箱子是谁放在这儿的?你闻闻这味,里面装的绝对不是瓷器。”
“我也不知道……早晨洒扫的时候还没见呢,洞房布置得急,床下就没顾上收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不管这吃的还是不是他藏的,冷月这会儿只想先填满肚子再说,反正横竖就是口吃的,最多回头赔上就是了。冷月这么想着,低头把嘴凑到封箱口的纸条边,哈气把纸条下干透的浆糊吹潮吹软,然后小心地把纸条完好地揭了开来。
箱子上没有锁,冷月伸手一抬就把箱盖打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烈的焦糊味登时从缝中涌了出来,刹那间就把那丝隐约的烤肉香冲得一点也不剩了。
冷月一愕之下手指一松,箱盖“啪”的一声落了回去。
箱盖跌落的重响惊得丫鬟一个激灵,但冷月的脸色明显比丫鬟的还要难看百倍。
这气味……
这种诡异的气味她以前闻过,还闻过好几回,不过不是在燃尽的柴草堆里,就是在刑部的验尸房里。
这是经烈火长时间灼烧之后的尸体所特有的焦臭。
这种气味只要闻过一回,必定如成亲一般终生难忘。
就算他是大理寺少卿,就算眼下正值忙得一塌糊涂的秋审,他也不至于恪尽职守到把焦尸带回家里来同吃同住吧?
“这箱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丫鬟虽不知这蓦然窜出来的焦糊味是怎么回事,但突然被冷月冷厉地一问,不禁心里一慌,忙退了两步,“不……不知道,真的不是我放的……”
“那你去把你们爷和管家叫来。”
“万万使不得!”丫鬟连连摆手,慌得声音都尖细起来了,“吉时没到呢,爷可万万不能进来,管家老爷更不能……”
丫鬟话音未落,冷月倏然抬手掀了箱盖,刺鼻的焦臭登时弥漫开来,丫鬟错愕之下不由自主地垂目往箱子里看了一眼,只见这口贴着“玲珑瓷窑”封条的红木大箱子里没有一星半点儿瓷器的影子,只有一团焦黑以骇人的形状蜷在里面……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