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面对夜幕之上数不胜数的繁星,符燊将会想起她和母亲在西伯利亚雪原的木屋里烤火的那一个下午。
那个时候,符燊还没有戴上面具,不是觉者,也还不是谢尔曼铁骑,只是一个出生在神州的普通人。
那天的西伯利亚,阳光刺眼,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周围也只有几间不大的木屋。邻里之间因为寒冷而鲜有交流,仅是偶尔到某户家里做客,交换些食物,享用特色各异的家常菜。
在那一带的住户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阿拉斯加、地中海沿岸、东南亚、神州等等,每个人都有搬到这里定居的理由,但符燊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和母亲要不远万里从繁华的神州沿海来到这个寒冷、无趣的茫茫雪原。
“这是爸爸提议的,他说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可能会有危险。”妈妈一边往火炉里添着柴,一边裹紧毛衣对身边的符燊说道。
“我们已经在那里住了很久很久了吧,怎么突然就有危险了呢?”符燊歪着头,脸颊被冻的通红,疑惑得问道。
“嗯……爸爸他,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吧。”妈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摸了摸符燊的头,脸上挂着无奈地笑容。
“唔……”符燊低下了头,依旧不解。
“妈妈。”符燊小声地问道,脸上写满了不安。
“嗯?怎么了?”妈妈刚刚站起身,准备去厨房泡一杯热可可。
“你说,爸爸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符燊有些委屈,对现在的她而言,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了。
“哎呀,不要乱说,爸爸一定会把我们接回去的。”妈妈有些惊讶,但缓了一下后也理解了符燊,走回了符燊面前,温柔地看着她。
“那,既然爸爸一定会把我们接回去,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吧。”
符燊沉默了,又低下了头,两手不安地攥住衣服。
她知道她的爸爸符兴因为工作原因而总是不着家,但她始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能让爸爸像神州古时候治水的先人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甚至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就让她和妈妈一路颠簸来到西伯利亚,这块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
“爸爸,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们?”符燊的语气掺杂了些不满的情绪,眼神中也出现了怨恨。
“很快的,等爸爸把工作办完,很快就会过来接我们回去了。”妈妈也察觉到了符燊的怨恨,但她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她的丈夫身份特殊,几乎绝密;但是,他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呢?自从她怀上符燊、他应召归伍后,就鲜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最近知晓的,也只是他突然让她们母女俩搬到西伯利亚而已,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看着符燊委屈到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妈妈只得苦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
“好啦,相信爸爸,好不好?”
符燊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注视着攥紧了的双手。
“嗯……天气有点冷,要喝杯热可可吗?”妈妈无奈地转移了话题,握住了符燊的手,轻声问道。
“……好。”符燊终于放松了一点,小声地回答道。
随后,妈妈站起身,来到厨房,往杯子里倒入烫手的开水。
泡好热可可后,妈妈拿起杯子,准备递给符燊——
但此时,她却看到了电视上紧急播报的新闻,第三神使降临东京、爆发超大型紊乱的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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紊乱扩散的速度远超预估,不知是不是神使的原因,短短两个小时,超大型紊乱的影响范围就从岛国扩大到了神州沿海,验证了符燊父亲做出的决定的正确——但符燊认为,这可能仅仅只是个巧合罢了。
不多时,紊乱范围便已覆盖到了西伯利亚,遮天蔽日的罪天使在这片雪原诞生,亦或是从其它地区飞来、奔来。
西伯利亚的雪原上处处响起警报,分散在各方各地的人们拖家带口地向着附近的地下避难所奔逃,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行李——除了一些必须物资以及极为重要的珍视之物。
但是,由于西伯利亚地广人稀,地下避难所的分布也少,导致必然有些人来不及赶到安全区域就已丧生,或是被侵蚀为罪天使,或是被罪天使撕裂、斩断。
傍晚,符燊还没喝完她的热可可,就不得不和她的母亲离开木屋,向着北边的避难所全力奔跑。
在这人烟稀少的雪原上,没有公路,更没有铁路,要想逃命,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双腿。
“可,可恶,为什么,这个避难所这么远,呼,呼……”妈妈很快便喘起了粗气,被迫停下来歇息,同时也埋怨起避难所的偏僻。
符燊也喘着气,但她还一脸懵,挂念着她的热可可。
“妈妈,妈妈,为什么我们要离开屋子啊?”
“因为,紊乱要来了,再不跑的话,就会变成怪物的!”
“怪物?”
“就是,浑身漆黑,长相丑陋的怪物。如果变成了怪物,就再也不能喝热可可了!”
“啊,那快跑吧,妈妈,我不想变成怪物!”说完,符燊便面露惊恐,赶忙拉起妈妈的手继续狂奔。
但这次,她们跑了没多久,路过一个村庄时,妈妈便停下了脚步。
符燊拉不动妈妈,只得回过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妈妈!妈妈!快跑啊!”
但她却看到妈妈满脸绝望,嘴唇抽动,瞳孔失去了光彩。
于是,符燊也转过头,顺着妈妈的视线望去——
铺天盖地的罪天使遮蔽了落日的光芒,宛若象征着毁灭的军团,浩浩荡荡向她们袭来。
周遭数十个同样在奔逃的人也慢慢停下了脚步,绝望地望着黑压压的天空。
“完了,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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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夕阳最后的余晖洒在这片雪原上,却没有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
宛若大军过境,罪天使所过之地,尽是断垣残壁,不见任何一个完整的事物。
符燊和她的母亲,以及另外十几个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颤颤巍巍地躲在某一户人家空无一物的地下室中,沉默无言。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每个人的双手都在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空气中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
听着地面上无数罪天使大肆破坏的恐怖声响,符燊蜷缩着身子,紧紧地靠在妈妈的身边;而妈妈也紧紧地抱住了她,脸上写满绝望。
突然间,符燊母亲口袋里传出一声响动打破了寂静的场面,引来所有人的注视。
她有些不知所措,赶忙从兜里拿出手机,却惊奇地发现是丈夫符兴发过来的消息,虽然简短,但足够鼓舞人心。
“繁星市的哈根装甲部队就快到你那了,不用怕,你和符燊都会安全的。”
看到这条消息,符燊的母亲不禁笑了起来,让众人不禁好奇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请问,女士,你看到了什么?”一旁只穿着白色长袖衫的健壮的黑人小哥伸过头,礼貌地询问道。
“哈根装甲部队来了!我们安全了!”符燊母亲喜极而泣,勉强控制住音量,激动地向所有人说道。
地下室的人们又陷入了沉默,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随后便爆发了一阵欢呼。
“嘘!小点声,上面……”就在人们欢笑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们,满脸惊慌,用手指了指上面。
不出那人所料,罪天使果然注意到了他们——
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一群罪天使循着声音找到了被人故意用雪掩埋的地下室入口,并一拥而下,瞬间便将一个人砸成了肉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众人陷入恐慌,像无头苍蝇一般疯狂逃窜,同时符燊也注意到了,那些从一开始就安静无声的人,也已经被侵蚀成了罪天使,开始趁乱向众人发起袭击。
更多的罪天使涌来,将厚实的地面轰成碎块,暴力掀开了地下室的天花板,砸落的碎块又砸死了几个人和几只罪天使。
霎时间,惨叫声、倒地声、血肉断裂声不绝于耳,织成一曲恐怖的哀歌。
地下室已经不再安全,符燊的妈妈只得抓起符燊的手,向着地下室深处奔逃,而身后也有几只罪天使发了狂一般地追着。
“妈妈!妈妈!”符燊万分恐慌,不敢看向身后紧追不舍的罪天使,全力跟着妈妈向前方狂奔,同时也因为不安而喊着妈妈。
忽然间,两人发现了地下室的又一出口,来不及思考就像猴子爬树一样飞快地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但直到将头露出地面,爬到地上,她们才明白这个选择有多蠢——地面上全都是罪天使,地上的像密密麻麻的灌木,天上的像遮天蔽日的蝗虫,不见星月,不见人类。
“完了,都完了。”妈妈绝望地说道,同时看到一大群罪天使向她和符燊涌来,只得抓起地上的一根断掉了的木棍,将符燊护在身前,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看着周遭恐怖的黑潮,符燊整个身体止不住地震悚,嘴唇颤抖,紧紧抱住身体,贴在妈妈身边。
“妈妈!妈妈!!”罪天使猛地向她扑来,符燊害怕地大叫起来,却看到一滴血在她的眼前滴落,紧接着是血色的瀑布,最后是一颗头颅。
符燊的那句尖声叫喊,是她的妈妈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被身后的罪天使斩首,胸膛也被刺穿。
霎时间,符燊失声了,喉咙因超越承受极限的恐慌而紧缩,发不出任何声音。
符燊瞪大了眼睛,眼神在向她扑来的罪天使和她妈妈掉落在地的头颅之间快速往返,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符燊即将被罪天使的利爪刺穿大脑时,一道火色的流星却从天而降,符燊只见得眼前闪过一片白光,雪飞溅到她身上。待到烟尘散去,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形机甲屹立在她跟前,而周围的罪天使则被烈火燃烧殆尽。
“还好赶上了。”一个机械女声响起,转过头,对符燊说道,“孩子,你没事吧?”
符燊没有做出回答,因为她仍旧震惊着,目光呆滞,全然不知眼前这末日景象和突然出现的人形机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是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啊。”机甲转过了头,继续警戒着,用掌心的手炮清扫着附近企图发动袭击的罪天使。
与此同时,另外十几个同样的人形机甲也降落地面,天上的黑潮中也出现了几点火色的流星。
“八岐,你和雅典娜,还有赫利俄斯,带着其他人清剿附近地面的罪天使;代达罗斯,你和大圣带着还没降落的铁骑去清扫空中的黑潮。赤鸢,你留下,我保护好这个孩子,你去搜查附近的幸存者。”符燊面前的人形机甲用机械女声向不远处的机甲大声说着,同时也不忘用手炮轰杀不远处的罪天使。
“明白!流萤队长!”听完那队长的话后,机甲们各赴职责,向着可怖的黑潮无畏地冲去。
看着机甲们的离去,符燊面前被称为“流萤”的机甲终于转过了身。
“孩子,孩子,先别发呆了,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不好?”流萤用短促的语气对符燊说着,终于是把符燊的魂拉了回来。
“啊,啊……妈妈,妈妈……”符燊反应过来后,低下了头,看着脚边脸上还挂着惊恐表情的妈妈的头,语无伦次地呢喃着。
“啊……我明白了。”流萤看着地上的头以及倒在符燊身后的被贯穿胸膛的尸体,瞬间推测出了刚刚发生在符燊身上的事,不再多说。
不久之后,赤鸢便赶了回来,对流萤说道:
“报告队长,这个村庄附近已经没有还活着的人了。”
“嗯,好,知道了。”
流萤听完之后陷入了沉默,抬头看向黑暗的天空以及空中不时爆裂出的火光,默默无奈地叹了口气。
“现在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是出不去的,先守在这片区域,看看公约会不会派援兵吧。”流萤低下头,看着面前的赤鸢,平淡地说道。
“如果,没有援兵呢?”赤鸢也看向天空,不安地问道。
“那就战斗到最后一刻,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啊……”赤鸢低下了头,想起了他们入队时的场景——“向死而生”,这是每一个哈根铁骑入队时都要齐声喊出的誓言。
“那好吧,就听你的,谁叫我们是哈根铁骑呢?”
“没错,因为我们是哈根铁骑。”
两个机甲相互注视了一会儿,随后赤鸢毅然决然地转身,一跃飞向黑潮,就像一颗灿烂的火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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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异常激烈,尽管哈根装甲部队全员出击,也还是被密集的罪天使杀的死伤惨重,大部分铁骑都被空中的黑潮拦住,只有流萤、赤鸢、八岐等技术高超、经验丰富、运气极佳的铁骑穿越黑潮抵达地面。
但,很快的,前线告急,无论是地面还是空中,防线都即将崩溃。
“报告队长!东部防线即将被攻破,请求支……”流萤还没听到下半句话,就先听到了机甲爆炸的声音,随后是信号失联的音效。
而这个时候,流萤也无暇处理各边防线,她所在的村子已经涌来大量漆黑的罪天使,她需要在抵御的同时保护好身边惊魂未定的女孩。
流萤已经感到疲乏,体力逐渐不支,身边的罪天使一拨又一拨,甚至让她不禁怀疑这些怪物是不是无穷无尽的。
在她被逼得不得不退到一件破败的木屋旁的时候,她却忽然看见空中飞过来许多巨大的石块,身后的木屋也在罪天使的攻击下倒塌。她赶忙转过身护住符燊,用后背挡下了一系列攻击。
就在木屋的废墟和石块将她和符燊掩埋时,她的通讯器也响了起来,传来了赤鸢的声音。
“报告队长!四面防线全部崩溃,空中防线即将被攻破,申请下达最后指令!”
流萤承受着不间断的攻击,脑子里面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赤鸢在说什么。
“什么最后指令,战斗到最后!剩下的都不用管!!”
“指令收到。再见了,队长。”
听到这句话,流萤的心猛地慢了半拍,瞬间想起了那“最后指令”是什么。
“协议生效,执行自爆程序。”
流萤还没来得及说话,通讯器那边就没了声音。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一股强烈的气浪。
最后,是何物坠地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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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流萤才掀开刚刚砸在身上的石块,挣扎着抱起符燊,让她坐在一个竖立的石块旁之后,她也瘫坐在了符燊身旁,机甲受损严重,没有一块地方是完好的。
符燊呆滞地看着远处的飞艇残骸,地上的石头、木屋的碎块,以及夜空中的繁星。
与此同时,那个名为流萤的机甲周身出现火焰,机甲形体逐渐模糊,最后,火焰散去,出现了一个身负重伤的、棕灰色长发的年轻女人。
这时,符燊也注意到了身边的异动,转头看去,刚好看到机甲解体的场景。
“啊……你是谁?”符燊惊讶地向那女人问道,那个女人也挤出了一丝微笑,一只手捂着小腹的伤口,回答道:
“刚刚保护你的机甲,它叫流萤,我是流萤的驾驶员,拉格纳。”
“啊……”符燊一时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愣在了原地。
“对了,我还没,啊……问你的名字呢。”拉格纳痛苦地捂着伤口,看着符燊的脸,似乎发现了什么。
“啊,哦,我,我叫符燊。”
“符燊啊……很好的名字。你是觉者吗?”
“啊,啊?什么,觉者?”符燊一头雾水,但看着拉格纳的眼神,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呵……看来,你是个特殊情况呢……”
拉格纳吃力地举起手,指了指符燊的脸。
符燊疑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右半边脸,却发现其凹凸不平,一碰就痛,像是失去了皮肤。
拉格纳苦笑着看着她,费力地聚合出了一面小镜子,递给了符燊——
符燊借着星光看到,自己的右半边脸已经血肉模糊,红色的血肉中还掺杂着些黑色的物质,短发也由黑色变为了灰白色。
“怎,怎么回事?!我这是怎么了?!”符燊不可思议地抓起镜子,反复观察,不敢相信面前的场景。
拉格纳没有说话,仰着头,望着繁星,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许久之后,符燊渐渐接受了事实,坐在拉格纳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符燊。”拉格纳无力地叫道,仿佛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怎么了?”符燊转过头,在星光的照耀下,拉格纳的面色灰白,伤口流出的鲜血也已变少。
“这个,给你。”拉格纳竭尽全力唤出了一个怀表一样的东西,塞到了符燊手里。
“这是……”
“这是变身器,按下它,就可以自动穿上机甲。”拉格纳变得越发有气无力了,眼睛半闭着,整个人瘫在石块上。
“这,这……”符燊一时被弄得不知所措,看着手里的变身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可以帮我交给哈根装甲部队的统帅乔伊斯·索提斯,又或者,你如果想成为铁骑,就拿去吧。”
“啊……那,那你呢?”
“我啊……我走不动了,要葬在这里了。”
符燊听到这里,低下了头,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间,符燊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赶忙抬起头,果真在夜空中看到了直升机发出的的光。
符燊揉了揉眼睛,确认了那的确是直升机,随后赶忙起身,摇了摇几乎闭上眼睛的拉格纳,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符燊咬紧了牙关,喉咙紧缩,说不出一句话。泪顺着脸颊划下,滴落在拉格纳的身上。
最后,在直升机的救援梯降下之时,拉格纳彻底闭上了眼睛,说出了她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似是回答,又似是自白:
“因为,我们是……哈根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