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又是汇报……
庭院中,夏日炎炎,堂屋里,袁立却猛地有了似曾相识的预感。
恍惚间,回想起那上次,赵都安上门禀告的那个夜晚。
自己刚长篇大论,劝慰对方不要急,说周丞的马脚不好捉,你就说找到了……袁立心头一跳,板起脸来,微微皱起眉头:
“枉杀朝廷重臣,违法乱纪,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久居上位,袁立见惯了太多夸大上报的下属。
赵都安虽能力不俗,但终归年少,或许的确捉到了一些线索,但“枉杀重臣”四个字,却不是能随便乱用的。
因此,这句话多少带了些敲打的意思在里头。
赵都安苦恼道:
“下官方才沉默,就是在想,不知下官找到的罪证,算不算袁公口中,不被追究的‘小事。毕竟,只是涉及区区一位大理寺少卿,一位御史,以及十几个受牵连官员的死罢了。’
袁立听到他前半句,身躯悄然放松,以为的确非是大事。
可等听到后半句,这位权倾半座朝野的大青衣蓦然抬头,手中端着的茶碗倾斜,溅出些许茶汤也不顾。
区区?
十几位官员的死?
他愣了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等看见赵都安笃定自信的神态,呼吸微紧。
此刻,饶是以他的城府,也难以遏制,脸上浮现少许错愕,但很快收敛,沉声道:
“说清楚!”
“是!”赵都安不再贫嘴。
当即一五一十,将同僚如何发现缺失的卷宗,他又如何寻到薛琳后人,得知旧案真相的过程讲述完毕。
袁立安静聆听,期间不曾打断。
等他叙述完毕,这位现任的御史大夫坐直身体,目光凌厉:
“那后人所述,你可相信?”
赵都安斩钉截铁:“下官认为,此事必有蹊跷。”
袁立站起身,缓缓在堂中踱步,似在思索,片刻后叹息道:
“薛琳此人,我昔年也有耳闻,虽无缘打交道,但也知其风评,后来听闻入狱,也觉惋惜。至于太监王震……哼。”
他冷哼一声,对其评价溢于言表,颇为不耻。
赵都安也早起身,眨眨眼:
“袁公既也听过这件事,不曾查过?”
袁立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十三年前,我还在外地做官,等回京时,早过去数年。”
原来如此。
袁立与薛琳又没交情,隔了那么多年,有多无聊才会去深究当年的旧案。
若非海棠为立功去查,若非女帝下发命令,这件旧案只会尘封在暗无天日的案牍库中,直到被人遗忘。
赵都安恭敬道:
“下官正是查到此处,发觉若想寻到被抹除的线索,仅凭我一人,实在艰难。
尤其涉及打通各个衙门关窍,非诏衙所长,故而斗胆登门,想请袁公施以援手。”
袁立却不意外,沉默了下,说道:
“给我一个理由。帮你的理由。”
一件“前朝”的旧案,上任御史中丞审判,先帝御笔盖棺定论。
哪怕错了,但袁立也没有为此大动干戈的理由。
赵都安没有犹豫,说道:
“据下官所知,周丞与李彦辅相交甚密,其执掌三法司之一,都察院办的许多事,也要受其制衡。”
正如当年,薛琳可以反复驳回都察院覆审的案件,今日的周丞,对袁立也起到遏制作用。
赵都安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周丞也是袁立的敌人,若能取缔,于都察院好处巨大。
袁立居高临下盯着他,眯眼问道:“就这样?”
赵都安垂眸点头:“就这样。”
堂内一时安静。
旋即,方才一副威严模样的袁青衣忽然笑了,眸中的凌厉也转为欣赏。
他迈步,重新坐回了椅中,轻声道:
“我以为,你方才会借陛下给你的任务为理由。”
赵都安却认真摇头:
“这是陛下给下官的任务,不是给袁公的任务。”
按照道理,女帝既命赵都安调查,便是“皇权特许”,他完全可以命令都察院配合。
否则,便可上奏女帝告状。
但道理,也只是“道理”。
赵都安前世走出校门时,也曾以为“有理走遍天下”,凡事总要争个对错。
工作后,却发觉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从来都与“道理”二字无关。
“对错”二字,也只对当事人重要,而外人从不曾在意。
正如穿越前他在电影院看《飞驰2》,剧中沈腾声泪俱下,说自己不在乎名次,但要的是清白。
但哪怕是电影中的世界,也不曾在意这些,只在乎结果。
他当然可用告状女帝威胁袁立出手,但那样便是为自己树立强敌,且对解决问题有害。
所以,哪怕袁立追问,他也从不提“女帝”半个字。
只讲斗倒周丞,都察院会获得怎样的利益。
袁立听了,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倘若赵都安借女帝名义,那他也会予以帮助。
以他的心胸,也不会因此就对赵都安厌恶,生出芥蒂。
但……心中对其评判,却必然会降低数个等级,认为其未来成就必然有限。
混迹朝堂,若不懂拉拢盟友,哪怕得势一时,但也只会是昙花一现。
“很好,”袁立思忖片刻,道:
“扳倒周丞,的确于我有利,但若案子并非你调查的那般,或寻不到足够的罪证,那都察院的介入,则会与大理寺撕破脸。
届时,与周丞交恶的后果,则要都察院来担。”
风险确实有,但若成了,收益也巨大……赵都安没吭声,静待下文。
袁立沉吟了下,笑道:
“所以,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其一,此案所需的一切,我都可予以全力帮助,甚至,哪怕罪证不足,本公也可帮你‘补足’,周丞因此予以的任何反击,本公也可全部替你抗下。
你可尽享成果,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但……最后若成,功劳你只能占小份。”
言外之意:
袁立也认定,这是个好契机,他愿意出手,对付周丞。
但胜利果实中的绝大部分,都必须给都察院。
“第二个选择呢?”赵都安询问。
袁立缓缓道:
“至于第二个,你需要的那些,我也会提供,帮你拿到。但也只限于此,之后如何斗倒他,仍是你,或者你背后的诏衙来做。
周丞后续的一系列反击,也都由你独自承受,本公不会替你遮风挡雨……
但相对应的,若成了,功劳你占大部分,都察院只要一部分即可。你可以慢慢思考,再给我答复。”
“不用思考,”赵都安没有犹豫:
“下官选第二个,请袁公成全。”
袁立静静审视着他,提醒道:
“你可要想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调查下去,哪怕可以隐瞒一时,但迟早会被周丞得知。
到时,一位三品大员的全力出手,哪怕你有马阎护持,但也不是好受的。
就如当初的裴楷之,若无本公在前头,你早已被他丢入刑部大牢。
不要以为,穿了一身锦衣,那些朝堂上的重臣,就拿你束手无策。”
赵都安语气真诚:
“多谢袁公提点。下官很清楚,裴楷之能倒下,是因整个都察院出手。
若只我一个,哪怕策反了吕梁,离间了那对翁婿,也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被反应过来的裴楷之捏死。但……”
他语气一顿,抿了抿嘴唇,缓缓道:
“但……那时,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使者。如今,已然不同。
当然,我知道,一个区区梨花堂缉司,与周丞这位堂堂九卿相比,仍旧如一蝼蚁……可是……”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桀骜,有些凶狠,有些野望:
“可是,我也想做一次棋手。”
棋手!
裴楷之一案中,赵都安虽自喻“棋手”,但终归只是棋子,袁立才是执棋的那个人。
执棋者,才能吞掉最大的那块蛋糕。
但这次,面对周丞这块肥硕丰腴的蛋糕,赵都安掂量了下自己手中有限的势力底牌,有点跃跃欲试了。
倘若庙堂斗争,是一场无尽的牌局,女帝是发牌的荷官。
那么赵都安这次,想踮踮脚,坐上牌桌。
“袁公当初,曾教导我,既想立功,与其盯着小鱼小虾,不如博一次大的。这个道理,我听进去了。”赵都安说道。
安静。
炎炎夏日,庭院中的炽日,似都不如少年眼中锋芒明亮刺人。
袁立静静看他,眼角鱼尾纹忽然愈发细密,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好,”他忽然朗声大笑,继而宽松的袍袖一挥:
“如你所愿!本公这次,倒要看看,你这小小缉司,能否咬死大象。”
赵都安恭敬行礼:
“多谢袁公成全。”
袁立瞥他:
“要本公帮你查哪些,呈上来吧。”
赵都安从怀中,将那份卷宗资料的最后一页。也就是当年,周丞盖章,上头记了密密麻麻名字的那张纸双手递上。
“请袁公帮忙,搜集这件案子当年的相关案牍。
以及纸上这些或当年在都察院,刑部任职,参与了案件审判,或是被牵连入狱的大理寺官员如今在何处。
若是死者,其直系后人有哪些……
虽说许多卷宗被‘消失’,但这么大的一件案子,必然留下诸多无法抹除的痕迹。
我要的,便是将这些早已分散,打乱,埋藏在旧日尘埃中的证据,重新汇集起来。
以此汇成足以将周丞钉死在公堂上的铁证。”
袁立抬手接过,垂眸一扫。
那密密麻麻,遍及各处衙门,乃至京城之外的诸多令海棠与张晗头疼无比的线索。
在这位当朝一品眼中,却好似全无阻碍。
“来人。”
袁立唤来一人,正是时刻伴随其左右的那名“袁家车夫”。
将赵都安所需转述了一遍,末了道:
“明日之前,将一切搜集完毕,送到梨花堂,记得,小心些,不要惊动外人关注。”
雷厉风行,霸气侧漏。
“遵命。”那名袁家车夫拱手下去,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赵都安愣了下,忙道:“其实,也不用那么急……”
毕竟那么多名字,涉及诸多衙门地方。
袁立却只神色平静,淡淡道:“一日足矣。”
赵都安心驰神往。
令诏衙三座堂口束手无策的难题,袁立只一句话,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