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馆中,争论和商议还在继续,空荡的房间内,仿佛划分为了两部分。
中心的“会议桌”上,一名名年轻的学士,尽情在女帝和董太师面前,以自己的才智,为新政出谋划策,气氛热烈至极。
连莫昭容,在看完了“会议记录”上的文字后,也起身,走到了女帝身旁,参与了讨论。
于是,留在角落里的,只有孤零零的赵都安。
以及一个闷头码字,专注抄录学士们讨论内容的录事官。
就像前世,很多次下班后,赵都安都喜欢去家附近一个热闹的市民广场。
老人们会跳广场舞,音响里鼓躁着音乐,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奔跑嬉笑,烟火气十足。
赵都安则会安静地坐在广场边缘的公园长椅上,低头思考一些事。
就像现在。
“考成法。”
赵都安盯着纸上,被他写下的这三个字,许多记忆好似决堤一般,涌入脑海。
历史上,张居正的改革无疑是成功的。
虽说同样也有诸多弊端,但能令万历中兴,一扫颓势,且没遗留下太大的坑。
哪怕死后,部分新政被废掉,但还有部分,被保留下来。
纵使改朝换代,都还被新的帝王沿用,其策略的先进性,可见一斑。
最重要的是……
合适。
与大虞朝当今面临的状况很相似……不过,这也并非巧合,而是某种必然。
封建王朝的体系下,历朝历代,所要面对的困境,其实都没啥本质变化。
就像哪怕上辈子,发展的路上,先进者踩过的一些坑,明知道存在,后进者也只能踩上去,别无他法一样。
赵都安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后靠。
手中的一叠纸很厚,可以当做本子用。
他干脆就将厚厚的“本子”斜搭在桌沿上,手中纤细的毛笔,在纸上继续写下新的字句:
“致理之遣,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核吏治。”
“悬法于众。”
“行赏予夺,秉持公道……”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下,不是因为没墨了,而是因为,这不是关键。
又不是在写策论……没必要开篇点出主题,写什么总分总,一二三点的结构。
习惯了。
赵都安手腕一转,在纸上画了一条分割线,然后回忆着考成法的要点,只摘录最核心的字句。
“立限考事。”
“以事责人。”
恩,这次没错了,赵都安有点牙疼。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这两句话还是当年备考的时候,在粉笔考公的试卷上刷到的知识点。
当时只顾得上提分,不求甚解,后来为了进步,去钻营史书,才弄明白相关内容。
更为在有需要的时候,能随口说出,灵活装逼,更硬生生将许多关键内容背诵了下来,倒不难,也算岗位基本功。
这会换了一张新纸,又蘸了下墨。
略一回想,只起了个头,笔下的文字就如涓涓细流,蔓延出来:
“定程限,立文簿,月终注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月有考,岁有稽……误者抵罪……”
他的毛笔字算不上好,起码与这帮古代读书人相比,天差地别。
但胜在工整,不多时,半背半改,就写了两页。
“呼……我就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当初下的功夫,迟早能用上。”赵都安感慨。
抬起头,发觉屋中的讨论,还在继续。
“积弊已久,非三两月之功,在下仍坚持原定看法。”
“我不赞同,依我之见,吏治终归要落在监察二字上。”
“扩充言官?多命巡行御史下去?可御史终归不可在地方常驻,底下必然糊弄了事,反而劳民伤财。”
“或可在考核之法上下功夫?”有人提出,“人只能官一时,要时时刻刻,还要靠法。”
“此言不错,但……如何改?祖制已是完备……”
七嘴八舌的讨论还在继续,但激烈程度渐趋于缓和。
说明这些学士,已将自己的看法阐述完毕。
赵都安发现,女帝和董太师始终没表态,女帝只旁听,似乎不准备开口。
董太师不时询问几句,大多时候,仍是沉思。
这会,见暂时达不成共识,也不意外,想了想,道:
“吏治且放在一旁,关于国库空虚,徭役过重,财政枯竭一题,你等有何谏言?”
赵都安挑眉,想起方才莫愁说过,大虞朝新政,最主要想解决的,就是财政问题。随着董太师开口,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都没急着说话。
之前发言较多的,吏部尚书之子王猷也闭上了嘴巴,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
董太师见状,锐利的视线投向身旁的韩粥,朝他示意。
而后扭头看向女帝,说道:
“韩粥此前为财税一事,写了一份十分完备的奏疏,拿给老臣看过,或可一听。”
徐贞观闻言,微微颔首,视线也投向对方。
太师亲口推荐……这是在做背书么?
赵都安也好奇地看过去。
只见,雅号半山,传言中的“京城第一才子”,谦谦君子模样的韩粥起身。
朝女帝与太师相继行礼,这才捧出一份厚厚的奏疏,双手呈递上,口中说道:
“臣观今日虞朝财政弊病,症结所在,非是开支过多,实乃生产甚少,究其根本,乃民贫力薄,为何?一在徭役过重,二在豪族兼并!”
“臣昔日走访地方,听谚云‘豪民有田无粮,穷民摊派受病……”
“豪族隐田,户籍混乱,每逢灾年屯粮兼并……由此,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
房间中,韩粥声调义愤,字字如锥。
陈词中,赵都安苟在房间的角落,竖起耳朵听,也借此了解财政状况。
说白了,还是封建王朝逃不过几大弊病。
朝廷每年有太多事工事要做,水利,道路,边防,采矿……如此,徭役总要落在百姓身上,影响生产。
再者,大虞的税收也是五花八门,按人头收税。
这年月,收税往往交的是物,层层转手,统计上也极复杂。
再加上地方豪族兼并土地,为了少缴税,又隐瞒人口,造成账目上大量隐田……一团糟。
赵都安偷瞄在场众人,发现学士们神色平静。
显然,对以上的分析心知肚明,关键在于,新政如何改善。
这时,韩粥也说到正题,朗声道:
“臣为此,书策十条。”
“其一,春秋两税法……每逢青黄不接时,可由官府向百姓借贷,半年去利二分……随春秋两税归还。”
“其二,免役之法……”
“其三,分田之法……”
这位略有些文弱的读书人,一条条策略抛出。
每丢出一条,在场的年轻学士们脸色就变化一分。
精通财税,逢人便笑的郭解元坐直了身体,飞快在心中默算贷利。
门阀士族出身,贵公子气度的王猷脸色发沉,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嘴唇紧抿。
其余学士,也是面色各异。
有的惊异,有的赞叹,有的沉凝,有的面露担忧……
却无人注意到。
角落里,捧着纸笔偷听的赵都安表情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这十策,虽有许多细微差异,但这隐隐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赵都安皱眉思索,久远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青黄不接,分两税……
等等!
赵都安呼吸一窒,他想起来了!
怪不得这样熟悉,什么“春秋两税”法,分明不就是改了名字的“青苗法”么?
还有丈量土地,划分上中下三等的……虽有不同,但不也是均田法的变种么?
赵都安越听越耳熟。
对方这些策略,好几条,都与他熟悉的宋代王安石变法相近。
不过,相比于王安石那套,韩粥的策略,虽有几条相似,但在具体细节阐述上,却要温和许多。
且尤其强调:
“务必徐徐图之,且任用贤才。”
显然,这位第一才子心中也清楚,所提出的部分策略存在弊病。
若操之过急,或用人不对,哪怕成功扭转大虞的财政危机,但留下的坑,也不会小。
“嘶……玩这么大?”赵都安轻轻摇头。
任何未曾经过验证的策略,都没人知道具体的结果。
所以,这十条策略,纸面上,的确对扭转朝廷危机有极大功效,这应该也是董太师提及的原因。
韩粥这人,也的确不简单,以区区翰林编修之职,能搞出这十策来,足见智慧。
可惜……赵都安轻轻摇头,知道这套法度,本质乃是搜刮天下财富入国库。
违背客观规律,只怕难成。
手中毛笔,先在纸上依次写下韩粥十策的名字,然后,在“春秋两税”和“分田法”后打了个x。
也在科举改良法等几条策略后打了个对号,这几条倒可采纳。
然后,他又翻了一页纸,懒得再听。
而是刷刷刷,在纸上先写了“一条鞭法”四个字,之后想了想,又划去。
抄都抄了,索性一步到位,他另起一行,写下“摊丁入亩”四字。
而就在赵都安回忆相关内容的同时。
董太师等人,也针对韩粥十策,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显然,这份奏疏造成的轰动颇为不小。
韩粥凭借此奏疏,也坐实了修文馆中第一青年学士的位子。
只是女帝始终一言不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董太师也深知这方法虽有效,但弊端也不少,干脆放任学士们议论,群策群力,共同商讨。
时间在讨论中流逝的极快。
董太师看了眼沙漏,惊觉已经快到中午,轻轻拍了拍桌案,众人也都朝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