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赵都安的讲课还在继续。
王猷的到来,并没有掀起任何水花。
因为此刻所有人,都已经从惊讶的状态脱离,转而,逐渐沉入了赵都安讲述的内容中。
考成法……似乎……
真的有点东西……
虽说在赵都安看来,这群读书人因治理的经验较少。
或者哪怕有经验,但因为做官时,也是层次较高的官,很少厮混于最底层,一些策略和想法,有些异想天开……
正如他上辈子那个历史中,很多策略也因制定者过于理想化,而惨遭失败。
大虞朝的读书人们也有类似的问题。
但……
不可否认的是,被选入“修文馆”内的这群人,论头脑,绝对是大虞的精英。
与聪明人交谈,总是省心的,赵都安表述的意思,他们能做到准确地理解。
甚至自行推演,为他不曾想到的细节查漏补缺。
正因学士们很聪明,所以他们轻而易举,辨认出了这套“考成法”的先进性。
“……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
“……如此,九围之人,兢兢辑志;慢肆之吏,凛凛奉法。”
赵都安边写边讲,身后的屏风上,已经多出了许多个墨字,他最终用毛笔在最上头三个字底下又深深描了两下,道:
“此,我谓之‘考成法’。”
静。
房间中,他的讲述告一段落,而所有人都还沉入其中,似在思考。
唯有偷偷摸摸,坐在坐席中,没敢吭声的王猷还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
而这时候,剩下的几名迟到的学士,也陆续进门,看到这一幕同样愣住。
“你们这是……”有人开口。
却被莫愁突然用力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莫要打扰太师思考。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已经意识到,这套考核方式的价值。
而董太师,韩粥,郭解元等人,也都眼神有了明显变化。
彼此对视,无需说话,便能看懂各自的意思。
“此法……”
韩粥张了张嘴,皱起眉头:
“若实施这等考核,是否会导致底层胥吏,为完成限定,而无所不用其极?”
赵都安没吭声,废话,当然会。
绩效考核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完美,同样有诸多弊病。
但相比之下,已经是当前阶段,最好的策略了。
而坐在太师椅中,红袍白发的耄耋老人,这时也从沉思中回神,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
“如此一来,六科是要受内阁管辖的。”
赵都安微笑道:
“如今没了内阁,只有修文馆,而修文馆唯陛下马首是瞻。”
二人的对话看似驴唇不对马嘴。
但如韩粥这等聪明人,已经是眼神一动,听懂了。
董太师不愧是老江湖,一眼便瞧出考成法的一个大弊端,那就是“压制言路”。
因在这套设计中,本来负责弹劾的六科给事中,以及都察院御史,也都被纳入考成中。
受到“内阁”,其实也就是如今的修文馆管束。
如此一来,言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就不敢得罪修文馆。
无形中,言官们被压制了。
历史上,张居正施行此法后,被人指责的一个罪状,也是打压言路,将权力都把控在内阁。
而赵都安的回答很巧妙。
若“内阁”还在,这套机制一旦开启,那身为相国的李彦辅,将成为最大的权臣,无人可压制。
但“旧内阁”已经没了,如今的修文馆,只有一群年轻的,没有权势的学士,以及一个彻头彻尾皇党的太师。
所有人只忠于女帝。
这样一来,只要考成法运转起来,那么整个朝堂的权力,都会向女帝个人集中。
李彦辅再想用言官钳制女帝,都会变得极为困难。
董太师沉默了下,道:
“朝中很多人会极力反对的。”
赵都安笑道:
“新政从筹措那一刻起,就注定被无数人反对的。”
董太师缓缓点头,看向赵都安的目光,已经大为不同。
对手中那本“手稿”,也愈发期待。
“老夫观你这手稿中,考成法只写了小半,后面这‘摊丁入亩’,如何解?”董太师问。
还有?才一半不到?
学士们愣住了。
赵都安却没急着说,而是看了眼桌上的毛笔:
“墨汁不够了,白纸也不够了。”
众人:“……”
董太师扭头,目光一扫,随手指了指后进来的几个学士:
“磨墨,换纸。”
王猷等学士难以置信,尤其眼高于顶的王公子,更险些变了脸色。
让他给一个草芥之身,以卖脸蛋与心狠手辣崛起的面首打下手?
门阀贵胄出身的他,无法接受。
莫愁这会也看了他们一眼,声音淡漠:
“没听见么?莫非还要让太师亲自来做?”
“……不敢。”
王猷几人怂了,只好不情不愿,取了新墨汁倒入砚台,又给屏风换了一页新的白纸。
赵都安揉了揉嗓子:“说的口干舌燥。”
“……”一名学士叹息一声,起身去泡茶。
另一人拉开抽屉,取出中午时,赵都安给他的梨子,物归原主。
夜风清凉,赵都安慢悠悠吃了只梨子,又喝了一盏茶,也是留时间,给这群读书人消化方才所得。
约莫一刻钟后,他才拍了拍手,吸引注意力,笑道:
“方才,我们说了吏治。但归根结底,如今朝廷最大的难题,乃是一个钱字。
韩学士的十策,若只是为国敛财,是有效的,我所批判的,并非其无用,而是其弊端太大。”
韩粥面红耳赤,道:
“赵君莫要再提,有何法子,还请讲来。”
赵都安笑笑,也不再揶揄他,正色道:
“关于钱字,我想分两部分来说,第一部分,还是白日里,诸位商议的,也是韩学士策略中的重点,即赋税与徭役这两大难题。”
“说是两个,其实是一个,盖因徭役本身,便是税的一种。
王朝国库,最大的银钱来源,也是一个税字。而大虞收税之法,在我看来,实在不敢恭维。
苛捐杂税且不提,难以避免。以物抵税,又给了下层官吏太多可捞油水的空隙,而最要命的,还是自古以来,已用了上千年的‘人头税’。”
赵都安在屏风上,写了“人头税”这三个字。
所谓的人头税,他自不陌生,就是每一个人,都要缴,无论古今中外,都是最常见的。
大虞的人头税,是典型的封建王朝形态。
穷人富人,缴纳的都一样,富人自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对穷人便不同了。
正所谓越穷越生……加上夭折率高,大虞百姓很能生孩子。
可一个家庭,人丁越多,需要缴纳的人头税越多……逐渐无力支撑,若遇到灾年,更是交不起。
要么逃走躲避,成为“隐户”,要么只能将田产卖了,去做佃户。
而士绅阶层,却享有免税的特权,又有家财,于是可以肆无忌惮收购土地……于是打开潘多拉魔盒,大虞财富迅速向少数人集中。
“人头税下,伴随王朝国祚绵长,势必导致朝廷可收的税钱越来越少……所以,我的第二条策略,便是摊丁入亩!”
赵都安在屏风上写下这几个字,而后解释其内容。
所谓摊丁入亩,其实是张居正一条鞭法的修改版,其核心变化不大。
一个,是将乱七八糟的各种税,只折抵为唯一,就是“白银”。
朝廷只要银子,一改以往缴纳物品,或服徭役等烂七八糟的名目。
这里倒是与韩粥策略中的一个类似,便是服徭役的百姓,只需缴纳银子,而徭役所需的工人,由官府雇佣。
但与韩粥十策不同点在于,赵都安直接动了收税之法,所以不会反复收两次。
其二,便是将人头税,改为“田亩税”,有多少地,交多少,没地的不交。
如此,有地的士绅的负担的起缴税,而穷人因为没了人头税,就可以尽情生孩子……
赵都安很清楚,人多力量大,人就是生产力,他不嫌人多,只嫌少。
“除此之外……”
赵都安讲完了主体内容,又转身,在屏风上添加了两个附属的词:
火耗归公
官绅一体
“以往官府要将百姓缴纳的赋税中,那些碎银熔炼为银锭,供给朝廷,而这熔炼中必有损耗,被诸多人中饱私囊。
所以,既新法要以白银结算,就必须将这损耗,归为朝廷。”
“同理,既改了依照田亩征收,那么,就必须剥走士绅免税的特权,此为官绅一体。”
赵都安最后总结道:
“摊丁入亩,田多则丁多,田少则丁少,计亩科算,无从欺隐,其利一,民间无包赔之苦,其利二,编审之年,照例造册,无须再加稽核,其利三;各完各田之丁,无不能上下其手,其利四。”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掷地有声:
“此法若能推行,可保江山社稷,朝廷国库,再无匮乏。”
房间中,陷入了第二次安静。
当赵都安讲完,在场许多人,脸上都浮现出憧憬神色。
豁然开朗。
“妙啊,大妙。”韩粥拍案而起,目光炯炯,盯着屏风上的文字,定定失神。
无人知道,这个下午他心头是如何沮丧,不只因自己的十策被否定。
更因为,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所谓的,将十策拿回去修改,但如何修,怎么修?
他全无头绪。
然而此刻,只是隔了几个时辰之后,他就看到了一套与他的十策截然不同,却明显更为优越的方法。
如何能不激动?
“摊丁入亩……摊丁入亩……”莫愁也呢喃念着这个词。
她虽远不如真正的“女宰相”,因与赵都安为情敌,很多时候表现的更像个大丫鬟。
但能受女帝重用,辅助处理家国大事,足以说明,莫昭容起码在眼界和判断力上,绝不逊色于这群学士。
所以,她同样看懂了这套方法的好处。
而王猷等后来的学士,也终于明白,为何之前房间中的气氛那般古怪。
实在是,赵都安讲述的东西太具有冲击力了。
关键,并不是语不惊人那种,而是怎么想,都觉得的确可行。
只是在惊讶之后,身为门阀子弟的王猷,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新法,显然是对士绅阶层动刀子。
这对各地的门阀大族,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太师……”
有人看向为首的老者,想询求看法。
董太师目光炯炯,盯着那屏风,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一个摊丁入亩。”
顿了顿,他又摇头道:“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董太师看向赵都安,说道:
“此法确颇为可行,怎奈何,虽比韩粥的法子柔和许多,但只恐仍难以推行。若要做成,必要徐徐图之,而朝廷等不及。”
等不及!
这句话,瞬间将众人从激动中,拉回了现实。
韩粥冷静下来,先是一怔,然后再次坐下。
是了,赵都安这法子虽好,但绕了一圈,仍旧很难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钱字。
若要徐徐图之,则难以缓解国库空虚。
若力求迅捷,那必然要与士绅大族为敌,虽可赢得民心,但……
倘天下士绅因此,离心离德,纷纷投靠八王,朝廷同样会动荡。
的确比他的十策好了太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王猷眉头舒展,神色稍微轻松了些。
莫愁也反应了过来,眼神稍显黯淡。
是了,无论是摊丁入亩,还是之前的考成法,其实都需要时间来慢慢推行。
好是好,但……
“呵,太师说的不错,以上两法,若要推行,势必要时间。”
赵都安将众人神色,悉数看在眼中,却丝毫不慌。
因为他手中,从来不只有张居正这一把武器。
关于如何迅速,且在不动刀兵,尽量不影响朝廷稳定的前提下搞钱,他起初没有头绪。
但在与韩粥交谈后,一些灵感清晰起来。
“可是,诸位莫要忘了,我方才说过,为解决钱这个字,我要说两部分,如今才只说了一个。
而下一个,才是缓解燃眉之急的办法。”赵都安笑道。
什么?
还有办法?
这一刻,包括董太师在内,所有人都愕然看向他。
才记起,这武夫酷吏之前的确说过,要讲两部分。
众目睽睽下,只见赵都安转身,亲自换了一张新的白纸。
在屏风上,然后刷刷,写下几个大字:
“白银,商人,资本,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