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穿上体面的衬衫,剪掉头发,学习使用餐具和读写的时候,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也因此被不断冲刷,等到他站路易身后,有能力平静看待所有威胁的时候,他身上所存在的天堂岛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他的烂赌鬼父亲在他离开的第二年失踪,大家都认为他被债主扔进了博纳底河,而他母亲神智不清,根本分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更别提认出亚历山大是谁——现在即便他带上最好的酒和肉,那个故乡也不会再认同和接纳他。
“是啊。”亚历山大为路易理了理领口,一片白色很心机的若隐若现:那是他很努力包到脖子上的纱布。
在白桥里示弱是很罕见的行为,亚历山大不太确定路易想要通过伪装受伤获得什么,不过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助手,他没有对老板的决定提出异议。
他们时间预估得很准,差不多完全准备好后,就有侍从来报告船已入港,还有……
“普利玛小姐在港口等您。”那个侍从说。
这可不是一个未婚小姐该高调做的事儿,看来她是真的很担心。亚历山大这么想着,拿着路易的手杖和帽子,瞥了一眼对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后脑勺,觉得自己老板真算不上是个好男人。
这差不多就是真正的贵族与狼群的区别,宁可用生命捍卫尊严的思想固然死板且腐朽,但逼格是真的高,换做普莉西亚就绝不会这么做。
普利玛不会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会引起风言风语和诸如倒贴之类的嘲讽,但她是哈利夫的女儿,谁敢当面这么说呢——只要没有传到她耳朵里,这些不痛不痒的行为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路易倒不至于因为处在被追求者的位置上就拿乔,但也没有因为这个消息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要进入白桥的领域,就多的是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普利玛只是其中少见出自善意的之一罢了。
他从亚历山大手中接过手杖,目不斜视地直接上了等待在码头上的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就是杜鹃号,为伯爵夫人准备的车队已经就位,但因为行李繁琐,只有侍从在来回对接一切细节。
普利玛的马车是白色的,漆着金色细边,精致的车顶和细节装饰看起来很梦幻——但从码头开始,视线所及之处极尽奢华,造价不菲的马车比比皆是,对比之下伍尔夫家反而显得很低调。
普利玛没有下车,而是等路易上车后一起并肩行驶,看来这位小姐并没有完全放弃矜持,直到抵达路易在内城的宅邸后,她才轻巧地下了马车,明亮的棕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路易。
“路易,亚历山大说你受了伤。”她差不多也能算是路易的青梅竹马,很自然地上前,担心地打量他:“你的脸色很不好……是魔女干的吗?”
“谢谢你来接我,普利玛。”路易朝她点点头:“我们别站着说话,亚历山大,让厨房准备肉桂茶和薄荷糖,我们到起居室去。”
这是普利玛的口味,但她不是为了下午茶来的,确认路易行动自如后她稍微快活了一点儿,声调也高扬了起来。
“那些讨厌的家伙不愿意把实话告诉我,所以我来找你,路易,真的有魔女吗?是她让你受伤了吗?”
“哦?那他们说了什么?”路易摘下帽子,随手递给一旁的女仆。
“哦,七点钟的时候有消息传说你失踪了。”普利玛轻快地说:“说是魔女袭击了码头,你正好在那儿,被魔女带走了。”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路易在河里消失正是太阳刚下山的时候,一个小时内距离福星市三天两夜的白桥就得到了不能说完全错误的消息,而且明显不是出自路易这一方,说明一直有人在密切监视路易。
普利玛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这在伍尔夫乃至吉本家都是正常现象,只要手握权力就总有人虎视眈眈,等待时机取而代之,哪怕像她这样的小姐也随时被关注,她只是听说了消息,并不是监视者之一,即使路易反感这种约定俗成的情况,怒火和怨怼也蔓延不到她身上。
路易确实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反而平和地大致跟她描述了艾莲娜的事,当然,是亚历山大翻白眼的那个版本。
普利玛被父亲保护得很好,这种刺激的事很容易就让她听得入迷,当路易说魔女已死的时候,她可爱地松了口气,并得体地表示自己只是过来看看他,不应该打扰太久,耽误他航行归来的休息。
路易没有挽留她,转头吩咐亚历山大送她上马车。
虽然早有预料,但普利玛还是因为路易过于工整客气的接待感到沮丧,如果不是亚历山大在一边,她都想立刻扭头问身边的女仆玛丽,觉得对方是否注意到自己换了一个新颖的发型,并搭配了最合适它的裙子。
亚历山大把她送出前庭,轻声称赞道:“您今天很漂亮,普利玛小姐。”普利玛眼睛亮了:“是吗?”
亚历山大笑着让侍者打开车门:“这是没有见过的款式,看起来很精致。”
“手工刺绣,图案是我设计的——哥哥找了个作坊,那里的人手艺很好。”普利玛说。
亚历山大和路易一向形影不离,被当作路易的影子,被他称赞普利玛觉得差不多等于路易也注意到了,心情也好转了起来,甚至猜测是不是路易因为性格内敛,借由亚历山大之口夸赞自己。
她不知道亚历山大会注意到这个,其实是因为他的母亲年轻时就是制衣坊的女工之一,甚至不是刺绣这种技术工种,而是负责染色与浆洗,在她还没有丧失理智的时候,亚历山大曾经听她和年纪稍大的女儿用梦幻的口吻谈起那个建立在肮脏天堂岛里的制衣坊能出产多么高贵美丽、精致无暇的裙子,供内城的小姐们穿,那样一条裙子的造价,可以让她们家建起一间体面的小房子,不用担心雨季。亚历山大甚至记得那个全家都只是勉强吃了个半饱的晚上,那对母女俩热烈的、毫无必要的‘如果神给你选择,你要裙子还是房子’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