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这是件好事,一位父亲信任并托付他的女儿给你。你也得到了丰厚的报酬,有什么问题呢?”
“没那么简单……”里卡多仔细斟酌语句,才继续说道:“如果硬要找个词形容,那就是‘心虚’。我不觉得我能照顾好别人,我连自己都顾不好,唉……”
“既然你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当初又为什么答应呢?”
“这……”里卡多顿时语塞,脑子像突然卡住了一般。是啊,假如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照顾别人,当初又为什么答应福奇呢?他没有随意许下承诺,而是相当认真且严肃地同意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理应这么做——福奇那家伙几乎是抱着战死的心思离开的,他第一个找上的还是我,话说到那份上,我还能不接受吗?接受以后才觉得……太草率了。”
“听起来就像……朋友。”
“朋友?”里卡多想了想,猛烈摇头,“不,那粗暴的家伙可不算朋友……顶多……顶多算熟人。斯蒂拉倒是朋友,也许我是因为她才……”
“设想一下吧,你和福奇大叔交换身份。假如你是他,就要上战场了,自知大概回不来,你会把最疼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
里卡多想了好一会儿,慢慢说道:“我会托付给值得托付的人,起码不能对她有非分之想,还得真心对她好。不能是哪个对她有意思的,我怕她受委屈——”
菲奥娜笑道:“我想,他也许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你替斯蒂拉考虑的,大概和福奇不相上下。”
里卡多无言以对。
“你现在来这儿找我开解,恐怕不是真的有惑,而是因为你发觉自己有些变化,却没有准备好接受。”菲奥娜平静地叙说着,“我不知道你以前怎样,假如你以前是个典型的雇佣兵,那么跟那样的‘典范’比起来,现在的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是你的结论,还是看法?”
“取决于你怎么看。”菲奥娜好像开了个玩笑,这正是里卡多曾说过的,“要说我的看法,我认为你是个十足的好人——只是经常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
“哈——哈,这个笑话不好笑。我很坦诚的,好吗?”
“也许吧。我只知道很少人能对自己坦诚——我不也逃避自己的内心么?”菲奥娜的语速有点加快,沉稳冷静的语言中仿佛突然加入了一丝情感。
里卡多还想争辩,但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带着落寞的语气说道:“好吧,就当你说得对。但这对开解我没什么帮助。”
“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斯蒂拉不是什么小孩,她快18岁了,独立、坚强、善良,需要你为她做什么呢?恐怕你唯一要做的只是保护她,免得她被什么不法之徒伤害或骚扰,但这样的工作对你来说并不是问题,不是吗?”
“呃……好像确实……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城守得住的话。”
“的确不是。你鼓励我的时候就像个朋友,成功把我拉到现在这个位置,不是也很自信么?”菲奥娜的语音沙哑,语气却越来越睿智,“除非你潜意识把自己当作更进一步的角色,超过普通朋友,所以你想为她做更多事——这才是你怀疑自己的原因。”
“别胡说,我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她就像是我的——”
“我知道。”菲奥娜笑道,打断了里卡多,“说到这,你也应该知道了,所以我一直提‘坦诚’。”
听罢,里卡多长叹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坦诚’——你自己应该已经有答案了。你只需要像之前一样自信,并相信自己的决定。”
“呼……好吧……谢了。”
“于是开解到此为止了。”菲奥娜语气又变回原来的沉稳平静,开始说结束语,“愿神圣的爱福斯常指引你的道路,使你的心灵不偏向他方,今天的惑一去不复返。”
“话又说回来,你说的真不错,人们总是难以对自己坦诚。比如我说一个人名——荷瑞斯,你就很难对此释怀。”里卡多笑着说道。
他这句本是为了调侃,但隔板那边经过很久的沉默,久到他的笑容逐渐僵硬,才缓缓传出一句“是啊”,声音全然失掉原来的沉稳、平静与中立。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悄然离开。
恍惚之间,他似乎听见隔板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
他回到旅店已经到了傍晚,福奇走后,斯蒂拉没有唱歌的兴致和劲头,便打算早早关门。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五味杂陈,所以没说二话帮着整理。也许是不习惯沉默,她主动开口问道:
“里卡多大哥……你觉得雅拉城真能守下来么?”
“能吧。你别太担心了,你爸爸既然敢上,必定有两把刷子,不会出事的。”
“嗯,我相信他,但……”斯蒂拉停下动作,“我止不住地想,如果城守住了,而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如果城没守住,我们又该去哪儿……”
“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我答应过你爸爸,等战争结束后就送你去首都学习,你应该考虑到光降城之后的事情——但我想,你要说的不是这个。”
斯蒂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的确不是……我在想,长久以来我都生活在爸爸的庇护下,他一直想我真正长大,可是……我除了唱歌什么也不会。”她擦了擦还未消肿的眼睛,“假如……假如真像爸爸说的那样,逃到哪里都没用,反击就是唯一的选择。难道……我以后都要靠你带着我跑么?”
“情况不会那么糟的,放心吧……再说,如果真到那地步,我想我大概不会介意。”
“不,我不能成为累赘。”斯蒂拉把手头的东西放下,神情变得坚决起来,“你能教我怎么使用武器么?”
“我想,福奇想要我做的不包括这个。你认真的?练武不是闹着玩的,起码得练个五六年才有所小成。”
“是的。”斯蒂拉的眼神愈发坚定,“俗话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二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如果我不早下决心,一辈子都练不成。就从今天开始,我必须要真正坚强起来。”
“好吧,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一旦下定决心,就要用最大的恒心和毅力去做。如果你有哪怕一天放弃,以后就不要再提练武的事,好吗?”
斯蒂拉用力地点点头。里卡多见状,叹了口气,便打算从长矛教起。长矛制作简单,成本低廉,杀伤力强,要精通很难,但入门却也简单。
……
十天后,分散在城外的侦察兵回报说敌人已经有了大规模集结的迹象。佩拉塔起初还想复现第一次守城战役的战术,但随着回报的侦察兵越来越多、得到的信息越来越清晰,她发现敌人的人数绝非往日可比。
以他们的兵力,唯一的办法就是依墙而守;出城迎敌没有半点胜算,还不好撤退。
阿曼绥斯领的罗根·阿曼骑士,率领相对精锐的骑兵队,和雅拉的骑兵队布置在城中,以防敌人冲进来而己方没有反冲力量;山瓶领的欧文·蒙泰准骑士,率领相对不那么精锐的长矛兵,和其他民兵一起布置城墙下,随时准备冲上去和敌人争夺城墙。
因为是依墙而守,他们主要战场集中在城墙以及在它前面的一给范围。数量不少的弓箭手位于城中,从下往上射击,能凭借抛射刚好打击到城墙前面;正规军和民兵弩手站在城墙上,身边除了常规弹药,还有石头、滚木、尖钉、开水,可以用来打击爬墙的怪物。
萨里昂还紧急写信给守卫后方的阿曼绥斯领、山瓶领雇佣兵,让他们一定注意守住后勤通道,不能让怪物包围雅拉城。
佩拉塔、鹰特里尔都在城墙上的最高处,既能观察全局,也能随时支援战场;奈特、宫廷法师分别位于城墙两端,像两根顶梁柱一样支撑两侧的防御。在这种大规模战争中,荷瑞斯的鼓舞作用也至关重要。他被安排在宫廷法师身边,站位也相对靠后,这样法师就能随时对他施展防护魔法。
城中民众在骑马飞奔的传令官的提醒下,纷纷冲进建筑物里,有地下室的呆在地下室,没有地下室的就去别家的地下室。菲奥娜在教堂依靠自己的挖掘能力,临时挖掘了一个地下室,可以庇护二十多个人,她自己则躲在阁楼上。
里卡多和斯蒂拉躲进旅店的地下酒窖中,里卡多早已穿戴整齐,拿好武器随时注意上方情况;斯蒂拉随身带着短矛,穿着利于行动的便服,怀里抱着那瓶艾拉西雅蓝宝石酒。除了他们俩,酒窖还躲着其他几个居民。
他们躲在一片黑暗中,依靠粗糙和原始的通风口呼吸浑浊的空气,静听地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几分钟还是半小时,嘹亮的嚎叫声和低沉的战鼓声好像传了过来,人们仿佛能听见城墙处的厮杀。所有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狂跳的心和若有若无的战场声响联动在一起,他们的命运因此拧结在了一起。
城墙这边,从未见过的大规模进攻进行着。佝偻怪、食尸鬼凭借敏捷优势率先登上城墙,随后又被密集的长矛捅穿;城中的骑兵队和步兵既跃跃欲试又忐忑不安,弓箭手方阵按计划向城墙前方抛射箭雨。
他们使用的箭头正是宫廷法师研究的荆棘尖刺,杀伤力与金属箭头几无区别,更轻的重量令它们更适合远距离抛射。一阵又一阵的箭雨下在城墙前面,和士兵投掷的燃烧物、魔瓶一起成为敌人的噩梦。一浪叠一浪的怪物被烧死、钉死。
敌人这回放弃用魔像掩护,因为它们的怪海足够,便令魔像直接冲击城墙,但冲上来的四头魔像相继都被鹰特里尔击杀。
城墙上的士兵压力最大,不停地用长矛向下、向前戳刺,要么向下砸石头、倒开水,他们的奋力作战给敌人造成了很大伤亡,掉下来的怪物不论死活,都会将后面的怪物一并砸下去。然而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宫廷法师不得不高强度使用魔法,治愈术、护盾术、加速术……他不知道吟唱了多少次。
荷瑞斯本在队伍后方,但主动顶到了中间部分,还借机杀了几只佝偻怪。只要一见周围士兵显露颓势,他便挥剑大声鼓舞,周遭士兵的士气因此一振,再次击退一阵进攻。饶是如此,己方伤亡还是在不断增加,城下的替补士兵陆续爬上来填补战线。
奈特一如既往地化身人间战神,割草般地击杀怪物,既鼓舞队友,又令防守压力骤降;佩拉塔在墙上高塔上指挥,时不时发出剑气攻击最具威胁的食尸鬼;萨里昂站在另一座高塔上,随时准备等佩拉塔加入战斗后,接替她的指挥位置。
正当双方激战正酣时,荷瑞斯敏锐地感到脚下一阵震颤,还没来得及提醒,只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和周围的队友一并向下坠落——他们站立的这块城墙轰然崩倒,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在此危急情况下,本就严重透支魔能的宫廷法师,用最后一点魔能为荷瑞斯施展了护盾术。
荷瑞斯只来得及瞥见宫廷法师先恐惧后释然的神情,便在尘土和烟雾中掉了下去,有护盾术的保护他没受到严重伤害;但宫廷法师没机会为自己施展防护魔法,几乎是肉身从城墙上跌到底,眼看是活不成了。
荷瑞斯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眼前便如潮水一般涌入佝偻怪和食尸鬼。敌人尖锐的爪子摩擦他身上的防护魔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终于把他拉回现实。
他看着眼前数不清的丑恶的怪物,偏头看了一眼仅剩一口气的宫廷法师,耳边隐约传来同僚的惨叫和痛骂,一股无名的强烈情绪在心底爆发。他使劲握紧手中的剑和盾,胸前的英雄印记绽放从未有过的光芒,即使是遮盖全身的板甲也难以掩盖。
他周边的空气陡然变得粘稠、浑浊,移动和使劲都变得十分吃力,但在那无名情感的作用下,他愤然冲破了那层无形的束缚,视野瞬间变得开阔而清晰;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无穷无尽的磅礴魔能从看不见的角落朝他汇聚起来。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精神,力量仿佛永无止境,轻轻一挥,面前的怪物便成片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