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觉得你为家族带去荣耀了么?”许久未开口的斯蒂拉,此刻终于问道。“我想是的,你帮助过守城,起码在我们看来,你和那些骑士不同。”
“哪些骑士?除了罗根那个讨厌鬼,雅拉还有别的骑士吗?”奈特问。
“没有,不过听说他们都差不多,除了你。”斯蒂拉抬起头,水灵的眼睛映照着火光,“所以我更愿意叫你‘大哥’,而不是什么‘骑士’。”
“可不是嘛,你连战马都没有……好吧,只是活跃一下气氛。”里卡多见两人都没有要笑的意思,只好低下头来,拿木棍捅咕火堆。
“我以前有战马。当初我离家出走时,几乎什么财物也没带,想着自己一身好武艺,怎么可能饿死呢?”奈特说到这,嘴角一弯,有些自嘲的意味,“结果你们也知道了——这就是我混到现在的结果,战马都被我卖了。
“我的扈从大概是弗洛伦家唯一忠于我的人,所以我不能亏待他。考虑到当时我马上就要开始离家出走的计划,他不能再当我的扈从了,否则我一走,他就得遭殃。于是,我假装对他的行为不满意,取笑他的扈从资格,私下里把我攒下来的金银财宝都给了他。那天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不过有了那些钱,他的日子不可能坏到哪去。”
“这不是他扈从生涯的一个污点吗?恐怕以后,没有哪个骑士愿意招他做扈从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那样的人,不应该再和贵族扯上关系。就那样拿上我的钱,舒舒服服过后半生,这是我唯一能给予的了。”
“我想这就是你来了雅拉之后,一蹶不振的原因。你一路上一定受了很多苦。”斯蒂拉说道。
“的确,我以为我的武艺能让我像故事书里的骑士一样,依靠惩奸除恶赚钱……可是,需要帮助的人往往没钱,有钱的人又往往不需要帮助。虽然我知道有些家伙为富不仁,但我不能冒着违反法律的风险当街杀人。我就这样一个城、一个城的走,沦落到只能以打短工为生。有些人看重我的骑士身份,说只要我宣布效忠他们,就能吃喝不愁;但我生来是弗洛伦家的,今后也是,我不会宣布效忠其他领主。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萨里昂大人的队伍里还是雇佣兵。”
“那么,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奈特直接坦白道,“离家以来,我的信心和棱角也磨平了——如果不是你当初的流氓行径,我可能真会考虑放弃这身行头。有时候一个‘变通’会引发很多改变,甚至我只要放下身段,就能过上比现在好几倍的生活……可是每当我几乎要放弃时,不知怎的,又会突然停住,继续按照信条行事。”
“奈特大哥,我想说你做得很好。也许你并不需要一个平民的安慰,可是……如果你真的放弃了,我会觉得很遗憾、很可惜……就像为数不多的好人消失了一样。”
“谢谢你,斯蒂拉。呼……好吧,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也许在我想明白之前,突然战死了也说不定——也许某种程度上,那算是好结局。”
“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斯蒂拉声调提高了一度,兴许是这种悲观的回答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福奇。“抱歉,我失态了,我只是……唉,我不想要你死,也不想要里卡多大哥死,任何好人都不能死。”
“但……”奈特还要再说,立刻就被里卡多打断了。他说:“好了斯蒂拉,我答应你,我绝不会死在战场上,会一直活得好好的。我要看着你结婚、生子,我还要当你孩子的教父。”
斯蒂拉听了,转悲为喜,“就这么说定了。大家都要活得好好的,等那些怪物被赶跑,我们一起回雅拉。”
接着,里卡多和斯蒂拉击掌为信,不过两人拍完掌后没有分开,而是转头看向奈特,意思是让他也一起。奈特看着两人少有的笑容,无奈地摇摇头,也笑了,把手掌递过去。
“我们三人对着奥诺的火焰发誓,谁也不能死在前面,一直活到那些怪物被赶跑,之后快快乐乐地回雅安继续生活。一定得遵守誓言,否则……”
“否则什么?死了就不遵守誓言了,还有什么能作为惩罚呢?”
“否则灵魂不得安宁,骇哥亚也不能收归轮回!”斯蒂拉脱口而出。
“哇,这也太过了吧!”
“斯蒂拉,我想,是不是可以再考虑考虑……”
“不!”斯蒂拉显得异常坚决,“这样我们才会牢记誓言,这样大家就都不会死了。”
然而事实上,三人没有一个把这个誓言当真。谁都知道充满迷雾和虚无的明天九死一生,厄运随时埋伏在各个角落。虽然经过这一环节,三人的情绪暂时提振了一些,但当南方的乌鸦群聚起来,往北逃亡时,三人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在睡前,里卡多分明看见斯蒂拉眼角的泪珠。
……
既然是往北逃难的难民队伍,就不能指望能有什么优越的睡眠环境。说是有帐篷,其实只是把一大块布三面固定,留一面撑开,在下面把铺盖卷开就完事了,唯一的作用就是遮挡露水。里卡多、奈特和斯蒂拉三人的劣质帐篷围着火堆拜放,起码能睡个温暖的觉。
但是斯蒂拉没睡,不时在床铺上扭动;而里卡多、奈特在战场摸爬滚打惯了,也很容易醒。
“斯蒂拉,睡不着吗?”
“嗯?对不起,是我吵醒你们了吗?唉……”
“不,你的动静够小了。只不过我们的确很容易醒。”里卡多说。
“假如你有心事,应该说出来,这样才能睡好,我们明天还得接着走呢。”奈特说。
他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看着夜还很深,总之他们起来了,又围坐在一起。不同的是,斯蒂拉手里拿着那瓶蓝宝石酒,之前淡蓝色的光芒此刻已经变成深蓝色,宛如深不可测的大海,平静的波涛下反映着犹如阳光的纹路,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爸爸说只要喝下这个,就大概能踏入魔能的领域。我一直在想,我要不要喝……”
“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成人礼物,当然得喝了。你到现在都没喝,我还以为……”里卡多说到一半突然停嘴。他意识到也许斯蒂拉是把这瓶酒当作纪念,毕竟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唯一一样东西。也许看着这个瓶子,能让她回忆起过去的父女时光。
“‘以为我睹物思人,把它当作对父亲的纪念?’说的也不错,可是我想的是另一个方面。”斯蒂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当她抬起头时,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爸爸说等我喝了以后,剩下的给你。不过要是我喝下一整瓶都没效果,你又怎么办呢?”
“嗐,我还以为多大事。那就我先喝,你后喝呗!这点变通都不会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斯蒂拉摇摇头,说道,“我想,也许我该把它交给你。你喝了之后,再给其他人喝,直到喝完为止。萨里昂大人手下的士兵都是好样的,让他们喝,比浪费在我身上更有价值!”
“你说什么?”里卡多瞪大眼睛,声音陡然提高,意识到会吵醒别人又马上住嘴,“你疯了,这是你爸爸专门给你的,准备了18年,整整18年!你自己一滴不碰,合适吗?”
“他说的有道理。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第一个喝。”奈特赞同道,“再说你不是一直想贡献力量吗?喝了它,有了魔力,你就能比拿着那根短矛发挥更大的作用了,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的确,我不想当累赘,我也想实现我爸爸对我的期待。可是,现在就有这样的机会,只要把它交出去就能起到更大的作用。我已经考虑得够久,是时候付诸实践了。”
“唉,这……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是——”奈特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好吧,看来我错了。”里卡多面色突然严肃起来,“之前我以为你成长了,现在看来你并没有!”
此话一出,不仅是斯蒂拉,连奈特也瞪大了眼睛。“她现在不是最需要鼓励吗,你在说什么?”
但里卡多无视了奈特,继续直视斯蒂拉,说道:“你并没有成长,是不是?你把它交出来,只是为了逃避。你既不想亲手消灭掉父亲留下的唯一的礼物,又不想让他失望。你在他眼中是成长了,但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达成他的期许——你自己的期许呢?你是否认真想过,自己要达到什么程度?
“你在害怕,怕自己喝了没用,怕自己有了魔力不够强,怕别人对你失望。俗话说‘有多大碗就盛多少水’,你现在做的这些,对一个没有魔能的平民来说是足够称道的,所以你怕,怕自己有了魔能以后,假如做得不够多、不够好——”
“不是这样的!”
“那就用行动证明给我看。”里卡多紧盯着斯蒂拉,步步紧逼,火光映照了他的半边脸,“证明你不怕:不怕承担责任,不怕自己会让别人失望,不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喝下它,表明你有勇气面对以后的一切。”
“可是,可我不能,我喝只会是浪费……”
“借口!我只信行动,你要是不能证明,就趁早睡觉。”里卡多说完,失望地扭头走回自己的床铺。奈特此时有点明白里卡多的意图了,但不知道怎么配合,最终只是干坐着,左右相顾。
“里卡多大哥别走,”斯蒂拉说了一句,随后紧紧盯着手中的蓝宝石酒,“我能证明我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我不怕你说的那些。”说完,她便拧开塞子,蓝宝石酒一与空气接触,便逐渐升腾一串又一串的气泡,光芒愈发耀眼夺目。
接着,她对着瓶口猛灌下去,随着辛辣、香醇、酸甜、咸苦的液体滚入喉咙,直达腹部。霎时间一股奇异的能量仿佛凭空产生,沿着她的四肢、内脏游动,沿途带来极为舒适的温暖。她喝了四分之一,就觉得不能再浪费在自己身上了,说道:“看吧,我喝了,我不怕那些事!”
“然而你依然没有踏入魔能的领域,你还是什么都没证明。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还在逃避魔能呢?逃避魔能带来的,你所不能承受的责任和力量?”
“不!”说完斯蒂拉又继续喝,这样一直喝到剩下一半,她感到全身都暖烘烘的,起初还若有若无的能量,此刻犹如大江大河一般在她体内流动,令她充满了活力。“看吧,我就说会浪费在我身上……”
就在此时,里卡多朝奈特使了个眼色。奈特以为自己懂了,立刻冲了上去,按住斯蒂拉的头,把剩下的蓝宝石酒都灌给她。她发了疯似地挣扎,但在奈特的巨力下掀不起任何波澜。最终在她的极度抗拒下,整瓶酒都被消灭干净。
奈特一松手,斯蒂拉就猛地推开他,刚想斥责,却发现说不出话。那一整瓶蓝宝石酒的汹涌澎湃的魔能,像深埋岩层之下的泉水一般,积蓄满了就要往外喷涌。一股暖流沿着她的喉咙一路向上,直到声带,令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高歌。
这个声音比她以往唱过的任何歌曲都要温婉动听,高音中饱含激情、活力、热泪和情感,像夜里被风吹动的波涛,缓慢而有力地向前翻腾。月亮此时透出一点影子,点点月光洒了下来,却在声音的浪潮中微微扭动、变形。这下是真的犹如深夜里的海浪,醒着的人都看得到。
按说人们半夜被如此声音吵醒,就算是天籁也要发些脾气;然而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柔和,不传进人们的耳朵,而传进人们的心里。那时,所有人都仿佛回忆起小时候最感动的时刻,或许是难得奢侈的生日餐,或许是家人唯一的团聚,或许是结婚的那一天……每个人不由得流出两行清泪——那是复杂的,饱含一切情感的眼泪。
当眼泪流出,所有人都感到有什么常年积压的东西,终于释放了出来。于是全身舒畅,几天下来的疲劳和悲伤,全都一扫而光,有的只剩希望——对过去美好回忆的希望,对当下处境的希望,对未来生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