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从哪讲起呢?我想说的很多,却没想过在路上先组织语言……”
“不要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菲奥娜听出了勒帕薇儿言语中的紧张,出口安慰道,“我听得多了,你只管讲,我可以把它们串起来。”
“好吧,呼……”勒帕薇儿轻抚胸口,深深呼了一口气,“您有没有想过,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反应,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嗯……最近的确如此。”菲奥娜在屋内斟酌着说,同时瞄了一眼里卡多。
深渊入侵以来,发生的事情又多又密,那些家伙的进攻频率如此之高,逼迫他们这些普通人在战争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于是命运丝线的颤动便愈发猛烈。前一个多月她还是个牧羊女,现在她就成了个怪物,不敢和未婚夫相认,反倒和另一个男人成了朋友;她的未婚夫也是如此,一个月前还只是个普通的乡下青年,现在却成了传说中的“预言之子”。
里卡多是否也会这么觉得呢?一个多月前他还只是个雇佣兵,结果先是来到200年前,后又结识了一堆朋友,坦诚地接受内心,变得与以往大不相同。其他人呢?在这样冥冥中力量的推动下,生命变得曲折,宽度扩大,长度缩小……
“您还在吗?”
“嗯?噢,刚刚我走神了……的确是这样,深渊入侵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变化,我们都不得不尽力去适应。”
“嗯。我过去只是一个深入简出、养尊处优的人,很少和外面的人接触,因为我之前一直觉得他们忙于生计,几乎都没读过书……”勒帕薇儿断断续续地说着,听上去是觉得过去的这种的想法很不对,所以现在有点难以启齿。“所以我之前只是用那套千篇一律的面孔对待他们,看上去我的猜想不错,他们确实有点……‘粗俗’,直到——”
“直到你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菲奥娜打断道。
“对!”勒帕薇儿有点惊讶,“您真厉害,这都能猜得到!”
“只是……多少有点感同身受罢了,我猜这个人……应该不一般。”
“您又猜对了,真神奇!”勒帕薇儿此刻彻底服了,开始相信对方一定能解答自己的疑惑,故而兴致有所提高。
“总之我遇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就像是从英雄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英俊、勇敢、无私、率直、真诚、乐于助人……他还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却有着连贵族都没有的气质。这使我相信,环境的确会塑造人,但不代表全部;行为和其他人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否则同样是乡下出身,怎么他就如此特别呢?”
菲奥娜知道对方说的是谁——除了荷瑞斯还能是谁?“这个观点很有趣,行为和其他人也会塑造人……可能这就是俗话说的‘藤攀木而修长,木因藤而有刺’吧。”
事实上,尽管她不会承认(因为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但荷瑞斯的确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
“没错!当时我和他素不相识,甚至第一次交流也不友好;可是他没有考虑那些,在火灾的时候奋不顾身地救了我,这是英雄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居然被我亲身遇到了!从那时起我就有了某种……莫名的情绪……”勒帕薇儿的语速越来越急促,情绪越越来越高。仿佛越说,她眼前就越能浮现那个人的身影。
“我觉得你应该多考虑考虑。那次英勇的行为的确非常无私,但不代表他的其他性格你能接受。”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直到真正接触、交谈过后,我就越发察觉他的独特之处。我喜欢读诗、写诗、看书,而他从未系统地看过,却能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他喜欢一些英雄传说和民谣,尽管那些民谣有点儿‘土’,但我却乐在其中……诸如此类,我想说的是:他和我有许多不同,但这些不同并未对我们的相处造成干扰,反而——”
“反而,令你们有了更多交流的机会。”菲奥娜平淡地说道。不过只有里卡多看得到,她缓缓看向地面,眼皮低垂。
“的确是这样。我一直以为交朋友,或者和别人相处,有越多的共同话题和相同点才好,这也是为什么我之前排斥和平民交流;可事实证明我错了,我以前和那些同样读诗的人相处的乐趣,不及和他相处获得的十分之一!”
“嗯……可是这个道理你是自己明白的,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疑惑的地方。你想要我开解什么呢?”
“还是和他有关……我刚刚说过我对他有……莫名的情愫,和他在一起时,开始还很自在放松,但之后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只要看着他,我的心就会狂跳、手心就会冒汗、呼吸也会急促起来,有点儿难受;但我却并不想让这些疯狂的反应停止,而是更想和他多说说话,让心跳得更快、头更加晕乎……唉,我这么说是不是显得我很怪?”
“不,一点儿也不。”菲奥娜笑了一下说道。里卡多看着她弯起的嘴角,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门对面的那家伙可是在明着“抢未婚夫”了,为什么她还是跟个没事人一样?他不知道的是,她想的是很久以前,和荷瑞斯相处的时候。勒帕薇儿的叙述让她想起了,当初那个同样单纯的自己。
那时她就像勒帕薇儿一样,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还在当他是朋友,直到这一系列奇特的反应告诉她:她爱上了他。
“我……以前也有这种情况,这是正常的,你无须担心。只要继续像这样和他相处,时间会告诉你答案,也可能你会提前自己发现其中的秘密。”
“事实上我已经有了猜想,我读过的小说里男女主角相爱前,女主角就会这样……当然细节有诸多不同,但大概是一样的。然而我不敢确定,而且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他,我该做些什么?如果我没有,又该做些什么?而且,而且现在深渊入侵势头正猛,他又是预言之子,我这么‘小家子气’,难道不会给他添乱吗?我……很迷茫……”
勒帕薇儿又恢复了刚来时的紧张和焦虑,语言开始欠缺考量,逻辑有些混乱了。
“我不觉得这是小家子气,没准他正需要你的陪伴呢?”
“您是指?”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有个……未婚妻的事情?”菲奥娜在“未婚妻”这个词上稍显犹豫。
“他说过。他说他心里只有她一人,即使希望再渺茫,他也要再见她一面。我当时很好奇,就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的未婚妻又是什么样的人……结果他很抗拒,我没能直接得到答案,只能从日常交流中得到线索……诶,您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他有个未婚妻的事?”
“这个……”菲奥娜突然慌了,还是里卡多主动帮她打圆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她和荷瑞斯是同乡,当然知道荷瑞斯和他未婚妻的事。”
“原来是这样!”勒帕薇儿一听,先是一惊,随后就是兴奋。“那,那您一定很了解他,也很了解他的未婚妻!您能跟我多说说他们吗?”
“咳咳,小姐。”在菲奥娜出声前,里卡多提醒道:“我想你深入简出,不知道他们村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的村庄是深渊入侵的第一个牺牲地,全村人,除了这位和荷瑞斯,全都死于非命。你刚才不知道就当没关系,现在我跟你说了,你就应该多注意一下这方面的言辞。”
“噢,噢抱歉!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噢天哪,天……众神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勒帕薇儿着急忙慌地道歉。里卡多听得出来,她态度十分恳切,不由得也对此人有所改观。也许她真如荷瑞斯所说,其实是个单纯的姑娘。
“没关系,过去的都过去了,重要的是当下,不是么?”菲奥娜说着,看了一眼里卡多,这正是他之前一直挂在嘴边的理念。“我当然愿意跟你说他们的故事,可开解应该是第一位的。说回开始的话题,我说他需要你的陪伴,对吧?”
“是的,您的确这么说。”勒帕薇儿平复了一下情绪,“我现在知道他很爱的他的未婚妻,而他的未婚妻……恐怕已经遭遇不测……可是这样我就更不应该跟他……你知道的,这样既不正义,也不坦荡。”
显然勒帕薇儿不想在人家痛失所爱的时候,突然跑进他的生活中。况且她对自己的心意并不是非常的十拿九稳,万一错了怎么办?万一他因此受到刺激怎么办?
“你说的不错,所以我说的是‘陪伴’。你想一想,他一夜之间就成了预言之子,未婚妻惨死,整个村庄都被毁灭,预言的重担压在他身上,整个城市的人突然都依靠起了他,希望他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力挽狂澜;但只有他在心里默默挣扎,既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又对未婚妻的去向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还对自己的预言之子身份时刻怀疑着……”
说着说着,菲奥娜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声音也带了一丝哭腔。就像荷瑞斯始终记挂着她一样,她也在记挂着他。正因为爱,她不能在这种时机现身,更不要提和他相认了——堂堂预言之子,有一个怪物未婚妻?她不想害他。
里卡多轻拍了一下她,提醒她注意情绪,别暴露了。于是她抹去眼泪,平复心情,继续说道:“明白了么?他现在很需要陪伴,这么多东西都压在心头,怎么会好受呢?只是现在忙于训练,用**的疲惫来麻痹自己的内心罢了,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那,那我应该怎么做?”经菲奥娜这么一说,勒帕薇儿也慌了,“他现在越来越排斥和我见面,就算我有心帮他,也不知从哪开始……”她的语气逐渐变为沮丧。
“你可以和他一起做正事。我想,除了训练,作为预言之子,他也一定有别的事要做。在这些事情上,如果你能跟着他,在他身边,多跟他聊聊、提出自己的见解,哪怕不是很了解都没关系,重要是他身边有另外一个人,能跟他说训练、责任、预言之外的事。”
“所以,我得尽量避免提这些事情?多说生活上的?”
“是的,就像你们之前相处那样。我敢说,那段时间恐怕是他这一个月来唯一笑过的日子了。你只需要继续这些话题,只不过换个叙述的方式。”
“嗯……嗯!”勒帕薇儿先是思索,随后语气变得坚定,“我会的,他救了我一命,我理应为他做到这些。”说完,她语气又软了下来,问了另一个问题:“我能常过来么?”
“当然可以,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欢迎。”菲奥娜高兴地说道,接着照例补上一句结束语,“于是开解到此为止了。愿神圣的爱福斯常指引你的道路,使你的心灵不偏向他方,今天的惑一去不复返。”
“谢谢您!”勒帕薇儿由衷地道谢后,便小跑着去和站在巷子外的保镖会和了。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菲奥娜手掌轻抚门背,仿佛失了力气般倚在一旁,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直叫人对自己坦诚,无论任何人来找她开解,她都会这么说;可事到如今,最不坦诚的是自己。难道她不希望陪在荷瑞斯身边的是自己吗?难道她不想和荷瑞斯相认吗?难道她不希望,即使自己是怪物,荷瑞斯也无所畏惧地继续和她在一起吗?
甚至当勒帕薇儿出现在荷瑞斯身旁时,她也会妒忌、也会惶恐、也会悲伤——自己的爱人被别人抢去,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高兴呢?但当这位“情敌”出现时,她强压下感性的一切负面情绪,将自己的未婚夫“拱手相让”,诚挚地希望他们能在一起。她希望,勒帕薇儿能替代自己——不,不是替代,而是消除自己的影子,让荷瑞斯能坦然面对新的生活。
荷瑞斯的美满幸福是她希望看到的,可是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而他身边的不是她,恐怕悲伤会像潮水将她淹没。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只知道这个行为是对的。
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这种矛盾:当初,鹰特里尔既希望给菲奥娜解脱,又希望她能走出阴影活下去;福奇希望陪在女儿身边,最后却还是忍痛离开最爱的人,坦然赴死;里卡多想活得精彩,却又不那么珍视自己的生命;萨里昂爱慕佩拉塔,却选择尊重她的信仰,自己也忠于内心一辈子不娶;佩拉塔爱慕萨里昂,却在信仰和所爱中间挣扎,最终选择全身心服侍他;奈特想要为家族带来荣耀,却不得不接受自己越来越落魄的事实……
是丝线造就了这些内心的矛盾,还是这些矛盾造就了丝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