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斜推了江晏栖一路,竟也不曾说话。
顾云斜削剥了百姓一年有余,纵情在权利的海洋中,他没有去幕安之外直视过一次百姓的疾苦。
江晏栖转过头,直视着顾云斜十数年来沉凝了一层又一层的感情与**,“主上,您愿意吗?”
她又问了一次。
“本君不知道。”顾云斜却没有看向江晏栖的眼,而是看向远处,荒芜,还是荒芜。
“主上总会知道的。”江晏栖转过头,清沉的嗓音似亘古下的青山呢喃。
……
五日后。
就在幕安在极速筹备褚恒登位之事时,舒诩和李诏的军队却围下了整个幕安皇宫。
顾云斜一身玄金色龙袍,一路从幕安北门一直走进了七尺高堂。
皇位上,褚恒安坐着,似乎早有预料顾云斜回来的这一天。
“这皇位好坐吗?”顾云斜站在殿阶之下,分明是仰视着褚恒,却无端生起一抹睥睨之势。
褚恒神色平静从容,看向这高堂之下,大殿外是苍穹傲慢,“这皇位能坐得稳,坐得正,能坐在百姓的肩头,坐在家国的身上,又怎会不好坐……”
顾云斜轻眯了眯眼,看着褚恒两鬓的微霜,他嗓音冷沉,“本君记得,你曾说要追随本君,万死不辞。”
褚恒闻言,仰天大笑,笑得悲凉,“主上曾救褚恒一命,褚恒若是知责明义,便该为主上万死不辞。但褚恒若知责明义,便不能对水深火热的百姓袖手旁观!但褚恒若知责明义,——”
褚恒站起身来,手指向顾云斜,殿上的帘幕被褚恒拍开,“哗啦”的声响摇坠在寂寂的大殿中,“就不能看着主上一错再错!”
褚恒的眼沧桑而深邃,他凝着顾云斜,像在看他,又像在看着很多年前的自己。他自皇座旁一把抽下冷光莹莹的长剑,剑尖拖着殿阶,他向殿下缓缓走去,“主上……”
”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故分治之以群工,——为天下设臣,非为君而设!”
顾云斜眉眼中满是风雨欲来的波涛,潜藏着复杂喷薄的情绪,他却只是恣睢的看着褚恒,嗓音淡淡,“呵……为天下设臣,——你要杀我?”
“是!”褚恒提剑过来,却只是自顾云斜手边划过,顾云斜抬手一挡,寂静的殿内忽然便传来了“铛铛铛”的沉音。
一串断线的檀色长绳自顾云斜手腕落下,满殿散落开来暗檀色的佛珠。它们敲着玉石地板,一声一声地向暗处滚去。
殿内巍峨的阴影洒下,吞没了一片浩荡,顾云斜盯着那满地散落的佛珠,看着它们和大殿的空寂融为一体,他像是愣住了。
风去和一众暗卫连忙自暗处走出来,弯腰去捡这些佛珠。这些珠子,主上已带了十数年了,可是宝贵得很啊。
“不许碰它们,都滚出去!”顾云斜的双手紧紧握起,青筋暴起,那些佛珠像敲在了他的心弦上,拨起他往昔的种种。
忽然两个刻了字的佛珠滚到了顾云斜脚边,他弯腰将它们拾起,看着那两个字,他一向冷沉斜肆的眼这一刻竟然红了,“问初……”
那是矜昔的师父固玄亲手刻的。
褚恒看着那两个字,最后看了一眼顾云斜,堆满褶皱的眼角落下了几滴清泪,他大笑着,仰天提起长剑,骤然划过自己的脖颈,沉重高昂的嗓音最后一刻回响在这皇权的高堂,“天下为主,君为客!旧臣饮恨,望主上知返——!”
寂静无声的殿内漾开这最后一抹庄严,鲜红的血自褚恒的脖颈处喷洒出来,打湿了顾云斜半边衣裳,也染红了这高高在上的殿阶。
褚恒倒下的前一刻,都还一直睁着眼盯着顾云斜。顾云斜回头触及褚恒正红的官袍,那身下是一滩血红。他冷沉的心竟是被紧紧抓了起来。
顾云斜轻轻闭了闭眼,无声中伫立良久。睁开眼,他没再看旁边死不瞑目的褚恒,只是那双往日恣睢邪肆的眼有些迷蒙,他木讷的弯腰一颗一颗的捡着地上的佛珠。
一直到最后一颗时,有人快他一步捡了起来,他抬头一看,女子纤细的指尖上捻着那枚佛珠,她平静的嗓音念着,“初,——”
顾云斜抬眸看向她,江晏栖似乎没有看到其中的狠戾,“主上,让所有人痛你所痛,你真的高兴吗?”
“桥桥、花暖还有那些正处于饥寒交迫下的千千万万个孩子,那些花样年华,向阳而生的姑娘,那些为了生存挣扎在泥沼中的人,那些如褚大人一样敢死国死百姓者,他们生活在血与泪里——而这一切,是你造成的。”
江晏栖清沉的嗓音像刺破了浩荡,回响在这大殿内,“主上,你高兴吗?”
顾云斜依旧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他仰视着江晏栖,仰视着那一声声刺耳的话,墨色的发落在了地上,他忽的一笑,笑得刺骨生花,蔓延沉郁,“阿翡,这些都是你设计的?——褚恒不会背叛本君,那一袋银子也不是平空带上的。”
江晏栖垂眉看着顾云斜,她单薄的身子像青山上摇曳的花,似乎脆弱,又似乎劲绝。她没有回答顾云斜的问题,但嗓音明晰,如高悬明堂,“如主上所说——主上十岁精通古仁人之道。如主上明知,这些忠君之臣要明君,要百姓无虞;这些无辜黎民要太平,要吃饱穿暖。而边关将士想要没有血与泪的杀伐,战场之上,尤是如此。你却要求他们将刀剑指向幕安的子民!”
“今日种种,不是念安的设计,今日种种,是臣民的哀鸣。”
江晏栖看着褚恒倒在一旁的尸体,她嗓音清沉,一字一言间是对褚恒的敬重,“主上,李将军同褚大人坦白过,可褚大人依旧选择‘叛乱’。他说你的心里是有善的,只是被苦难深重的山压住了,他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愚公移山。即使做乱臣贼子,即使向你拔剑相向,即使最后他恨刎高堂。”
“他本可以做高高在上、纵欲奢靡的权贵,他也本可以做主宰百姓生死、权倾朝野的参政,可他选择了清贫之骨,选择了刎恨皇权!”
江晏栖抬眸凝着顾云斜怔怔的眼,“主上说你历经过人间炼狱——可有人一直在为你赴汤蹈火。”
巍峨的大殿,淡淡的血腥味蔓延,本已嗅惯,今日竟无端多出几分冷寂与荒凉。女子清沉的嗓音像一捧阴影,勾勒出一片枯败。
浓密的墨发落在顾云斜身上,也遮住了他放纵的骋怀。紧握手中的佛珠,他狭长的眉眼本生着嗜血的花,可此刻它慢慢枯萎了,落在他眼尾尖畔,化为了一点湿红,他轻轻闭眸,“本君承他的愿!”
说罢,顾云斜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打在天光下,“来人!——厚葬!”
此刻百步梯阶下已站满了官员,风去一行人走入殿内,对于倒在血泊中的褚恒毫不意外。他们只看了看江晏栖和顾云斜。
莫焚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曾想过,最后竟然是这个异国他乡的女子让主上走出那片阴暗。
顾云斜走出了大殿,江晏栖嗅着殿内溢满的血腥,她微微垂眉,“褚大人,一路走好。”
顾云斜方踏步出来,风雪便拍在了他的脸上,他看向台下上百官员,冷沉的嗓音高昂,顺着寒风像利剑一样警醒他们,“那些乱臣贼子三日后满门处斩——从他们府中搜出了总计一千万两白银。”
顾云斜环视了周遭一圈,狭长的眉眼微微眯起,蹦射着杀戮的血气,他嗓音淡淡,“如今百姓无衣无食,却不想爱卿们竟如此富裕——明日本君要看到各位为百姓做的贡献。否则,空位官职,却无所作为,同懦弱无能、中饱私囊的贪官何异?”
话落,顾云斜转身入了殿内,独留一群官员面面相觑,有几人当众拂袖,“这……幕安百姓都要死绝了……主上今日倒是玩起勤政爱民那套了!”
“呵……这褚参政放着一条荣华富贵的路不要,两袖清风跟在主上身边几年了,最后也只能落得个死在朝堂上的下场。”
“我观主上近日心情不虞,主上既然下了令,为百姓作贡献,明日我看诸位还是要命人去各地开粥布施、赈灾难区的好,莫等主上开了杀戒再后悔。”
……
第二日,上百官员都向各地开始了赈灾,只是有些人抠搜得可怜,直接被顾云斜打入天牢了——但顾云斜是暴君,没人对此事惊诧。只是布施得更勤快了。
当幕安都城的告栏上张贴了减轻百姓徭役赋税,禁止私卖人口,补贴贫苦百姓的消息时,幕安的大多数人是嗤之以鼻的。
于那些百姓是好事,于他们这些权贵富商反倒是坏事。这些免掉的钱从哪里来?那是从他们的嘴里抠出来的!
当饥寒交迫的幕安各地迎来一堆朝廷发放的米面时,老少都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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