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翌日,顾云斜带着江晏栖来了安置客人的行宫,他一袭玄衣,掩在阴影下,“请国师替念安看看。”
江晏栖抬眸看着前方姿态优雅的男子,那指尖的古铃随着他翻看青卷的动作,幽幽作响,总带有一番跨越亘古的神秘。一袭墨衣便是灼灼之姿。可以说,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北枝月渡竟是半分未曾为难他们,凤眸温润,嗓音清沉,“挽袖,将手伸来。”
江晏栖曾经觉得北枝月渡骨子里是乖张的,如今,她觉得自己又看不透他了。
可她又总会在他的仪态中找到隐隐约约的熟悉,却教她如何也想不通。
她闻言,方想挽起袖口,却忽然想起自己左手已用不了了。见她动作一滞,顾云斜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立即替她挽起。
北枝月渡见此,眸光微凝,淡淡道:“左手。”
江晏栖迟疑了一瞬,平静的伸了出去,她虽是手背向着北枝月渡,可北枝月渡却还是看见了手心的坑坑洼洼。
就在一刹那,他手上的青卷竟是直接被捏成了碎片,古铃发出低缓的铃音。可他唇畔却漾开一抹淡淡笑意,神只般的面庞似笼了一层朦胧润色,“可疼?”
江晏栖淡淡道:“这恐怕不是国师该关心的问题。”
“呵呵……”顾云斜听后笑了,原来她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冷淡疏离,不是只对他这般便好。
北枝月渡不置可否,只启唇,嗓音似翻过连绵碧波,荡漾清幽,“帮你报仇,好不好?”
江晏栖道:“人已被主上杀了。”
江晏栖自是知道北枝月渡指的是顾云斜,可她偏生装糊涂说是玄知。她并不想和这位西离神只扯上什么关系。
北枝月渡听后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江晏栖的脉搏上,他问,“百日散?”
江晏栖抬眸看向他那始终噙着笑意的凤眸,她百毒不侵,该是看不出百日散的迹象才是。看来他是一早便清楚了这逍云殿中之事的,如今这般替她遮掩是作何?
见顾云斜狭长的双眸中划过两丝光亮,江晏栖淡淡道:“国师好医术,只这百日散药石无医。”
顾云斜立即问道:“国师既医术冠绝,可有办法?”
北枝月渡轻瞥了一眼顾云斜,眸中漾着莫测的涟漪,却只淡淡一笑,“主上应该知道我的老规矩。”
顾云斜听后,便知晓此事没那般简单了,遂嗓音冷沉了两分,“国师想赌什么?”
北枝月渡理了理墨衣,从容的站起身来,望向窗外颢气琼花,淡淡道:“此次,赌命如何?”
顾云斜闻言看向北枝月渡,后者一双凤眸静静地看着前方,里面似浸了半壁浮云,连绵温润。
可只他知道,北枝月渡下定的赌局,从不是玩笑。
“国师还不曾输过吧?”顾云斜忽凝了心,淡淡道。
北枝月渡似无意,嗓音忽带上一息风雪的迷离,“输的那日,西离便不再存在神只了——主上,可想好了?”
顾云斜抬眸看了一眼前方青衣素净的女子,她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只那容色仍是寡淡。
这丫头分明冷漠得让人望而生畏,他却偏得了上赶着找虐的病了。顾云斜很头痛,可这些日他每触到那抹寡淡,阴沉的眸色却也多了几分生动。他看向江晏栖,深渊倾斜的狭眸此刻看来,竟绵连着兰舟泛夜的明清,“阿翡,本君若应下,丢了命,你可解气?”
江晏栖听后一怔,却只淡淡道:“一切皆是主上的选择。”
顾云斜此刻算是知晓什么叫心肌梗塞了,他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北枝月渡设下的赌局,他注定九死一生。
顾云斜看着窗前那厮从容的身姿,心中只嗤笑一声,他怎会不知北枝月渡为何要下此赌局——不过是想替江晏栖出气罢了。
他便是不应下赌局,依北枝月渡的在意,也定然会替江晏栖解了毒。不过既是他埋下的因,也该由他结束这个果。这是在同北枝月渡作赌,更是在同曾经的自己作赌。
况且……高高在上的西离神只,他早想挑战一二了。
此次便是输了,他亦是败给美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默言了两瞬,顾云斜狭长的眉峰微微上挑,上前两步站在江晏栖身前,直接伸手撑开了窗,风雪猛的灌进来,淩澌袭人。
直到看到北枝月渡清眉微蹙,他终是笑了,平日里冷沉的嗓音多了几分潋滟,“听闻国师从无败绩,既如此,本君——斗胆了。”
江晏栖被顾云斜挡在身后,未吹得这冷冽风雪。只看着身前玄衣凛冽的男子,终是抬眉,她本以为顾云斜会拒绝。
倒也是第一次,她没在顾云斜身上看到那股沉郁之气。风吹动冽冽的玄衣,墨发掀开阴影的桎梏,颇有孤州北风寒,青山玉骨瘦的风华。
可惜了……本是春山画眉,寒玉凝眸,奈何前尘如沙,往事不堪回首。
*
“少主,已是三年了,您何必如此执着。”
子书尔看着桌案旁捏着信笺,指节发白的男子,周身都洋溢着森冷之气,“江姑娘怎可能在幕安?少主此刻若走了,萧肃定然要从中作梗!”
沈槐奚比起三年前更清瘦了不少,他那双本清透潋滟的琥珀色凤眸曾经那般好看,总凤眼微弯,眼波清鸿,若千里碧湖,澄澈润兮。如今却总带着一丝猩红,毫不掩饰的透露着一股疯狂在其中。
找不到江晏栖,他便极尽搅弄东隐,还总暗下威胁萧肃派人寻人。
毋怪如今萧肃见了沈槐奚都得心下暗骂一声疯子,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下一刹那,指尖的信笺发生了皲裂,沈槐奚指尖的血丝缕缕涌起。他垂首看着那点殷红,眸中是望不尽的死寂与疯狂,却又隐隐透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顾云斜若真如此对待过阿晏……我定要他求死不能!”
“小尔,立刻准备去幕安。”
子书尔看着沈槐奚这副狠厉而疯狂的神色,鼻头泛酸。他不敢想象若江姑娘真如信中所言,在幕安遭受了折磨,自家少主会做出什么事来。
三年来,他总也言笑晏晏的少主带着风霜走遍了好多地方,便是最危险的一梦岭,少主也闯过。就因此,少主的左耳再也听不清声音了。
即便某些线索是假的,即便某些地方奇险无比,少主也必定要前去。他只怕自己晚去一刻,他的阿晏便会多受苦两分——子书尔始终是坚信的,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比沈槐奚更爱江晏栖。
可偏执至此的少主却曾在照汉关放了手——不是不爱,而是太爱。
“萧肃近日不是想攻打幕安?”沈槐奚狠狠揉着眉头,琥珀色的眸子破裂着点点血丝,好似白璧无瑕的冷玉中沁透殷红。
他低澈的音色此刻听在子书尔耳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告诉羡之,在南境口待兵。”
此次的战事是无法避免了,子书尔清楚地知晓,遂他音色大了两分,“幕安上元节方过,东隐定远侯还在幕安行宫中,若少主此刻动手,萧肃怕是不依。”
“有的他不依的份?”沈槐奚舔了舔唇瓣,低澈的嗓音满是风雨欲来的危险,“告诉他,一月之内宣旨,否则别怪我没给他面子。”
子书尔是怕萧肃被逼急了狗急跳墙,但自家少主是一步也不肯退,分毫不让。他音色不由小了两分,低声道:“青生哥怕又要叫苦不迭了。”
沈槐奚听到了,但他没听清,只闭了闭眸沉默了。
子书青生是沈槐奚一手扶植到东槐相位上的,在朝政上同萧肃的人分庭抗礼,子书羡之更是直接握了东隐半数兵权。
关于这个,萧肃当时可谓恨得夜不能寐。就差直接不要皇帝的脸面去同沈槐奚干架了。
那时,萧欲压根没给他运来粮草,人困马乏,又怎可能抵得过长离那不要命的打法?就在他知晓大齐竟派了武安候夜白谙来协助他攻打北暮时,心中是又气又庆幸。
谁曾想,大齐都还只是只螳螂,半路又杀出一只黄雀——顾云斜。夜白谙听从卜忆的,中了那粮草的计,散了兵力,本是为了以应万变,结果却正中顾云斜的下怀。
那赵臣州果真就是个卖国贼。借着那时萧欲给的权利,他换下了好多要职,悄无声息的便换上了顾云斜的人。可惜萧欲在察觉到时,已无能为力,就这般见着自己国家成为别人来去自如的地盘。
而顾云斜趁此机会便直接将夜白谙分布在岸驰关群龙无首的大军一网打尽了。
那大齐大军近十万人就这般湮没于风雪——这才是沈槐奚一开始想送给顾听桉的礼物。
毕竟粮草换毒是他提的,列队运输明晃晃的经过梵城也是他提的,顾云斜的事,无欹早便告诉他了。
就在东隐这前有狼后有虎之际,沈槐奚找上来了,那大饼匡匡的给萧肃画,说是顾云斜同他是一伙的。只要萧肃应下他的条件,不仅北暮是他的,东隐也是他的——萧肃囊前被沈槐奚算计狠了,虽恨,但对沈槐奚的实力是怀着敬畏的。更何况如今真到了绝境之时,不应下沈槐奚,岂不是两方都要来打他?遂竟是真应下了条件。
虽然最后北暮成了顾云斜的,不过,沈槐奚的确是给萧肃保住了东隐。
可是萧肃后来才知,沈槐奚跟顾云斜可不是什么一伙的,根本便是陌生人!初起时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
沈槐奚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萧肃这边给他装到了,安插上了沈槐奚的人马,要听沈槐奚调遣。
那头,沈槐奚就去给顾云斜谈条件了。大齐自然不会放过顾云斜,只有顾云斜拿下北暮,才有安寝之地。如此,让顾云斜的人和东隐之人合作,一起攻打北暮,成事后北暮土地尽归顾云斜。
这顾云斜哪能不同意?
果真,最后北暮真就尽数归了顾云斜,易名幕安。
当然顾云斜能得北暮的功劳还得归属江晏栖一半。那时顾听桉去了北暮,谁曾想众目睽睽下,长离死在他剑下,后又听闻江晏栖失踪,他病得是越发严重了,在北暮的事还未办完就被送回上京了。那段时间的顾听桉是每日清醒不足半个时辰,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却偏偏稍好一些后,竟没了理智要去闯一梦岭,差些埋骨在那儿,此事后把纪老胡子都要气飞了。
北暮之事,完全被搁置了。顾听桉再清醒时,北暮已是大部分国土易了主。
只好在,因着顾听桉早先安排好之事,还是吃了北暮南境十五座城池。
这边顾云斜是痛快了,沈槐奚也痛快了。
可沈槐奚这招空手套白狼却将萧肃气得好不痛快!直接吐血三尺!
他萧肃竟就白白引狼入室了!
不过要说沈槐奚之前没见过顾云斜是真的,却也非全然是骗了萧肃。他和顾云斜之间还连着一个纽带,无欹——西离之人。
而那些兵力说是顾云斜的人,其实都是西离之人,不然打哪儿冒出这般多兵力?况且赵臣州可不是听从顾云斜的,而是直接听令于无欹的。
若无无欹,顾云斜怎可能越过东隐去吞下北暮?
起初沈槐奚一直猜测无欹便是北枝月渡,可如今看来,北枝月渡同顾云斜也算不得多亲近。要无欹真是北枝月渡,那这天下于北枝月渡而言,的确是犹如探囊取物了。只是那北枝月渡也不知在想什么,什么也不求,还真就单纯戏耍三国了?
其实说起此战过程是简单,中间却整整持续了一年半的时间,那时北暮说是尸横遍野万骨卧自是不为过的。
东隐此战后,人人都道沈槐奚是城府深万丈,少年鬼才。硬是从一个大齐乡野之人斡旋到了三国之间,掌了东隐的半边权柄。
若论兵不血刃、空手套白狼,谁能玩得过沈槐奚?
只可惜这鬼才荒唐。人家都是得了权利忙着固权,偏他要为了什么姑娘,四处游荡,东隐只留下心腹看着。
东隐女子的半数芳心就是这般碎的。
ps:淩澌〔líng sī〕:流动的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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